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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報界巨子嚴獨鶴大談小說經(附嚴獨鶴序張恨水《啼笑因緣》)

作者:那一年陽光明媚

嚴獨鶴大談小說經

漢勳《珠江日報》1931.1

民國報界巨子嚴獨鶴大談小說經(附嚴獨鶴序張恨水《啼笑因緣》)

嚴獨鶴小影(圖檔來源于網絡)

小說文字,最易撥動人之心弦,以其描寫人生之一切形形色色,能于阿堵傳神,迷離倘恍,宛如勤力其境,印象最為深刻,故社會人士,對于小說一書,莫不手持一編,争先快睹。無如現代出版小說新書,魚目混珠,汗牛充棟,種類雖繁,鮮有一二可當人意。最可恨者,書商隻知牟利,勾結無賴文人,專撰淫亵小說,惑男女青年,登報宣傳,生涯鼎盛,正□(注:原文漏字)之小說,反束置高閣,無人顧問。世風澆薄,道德淪胥,無怪小說界之江河日下也。

北方名小說家張恨水君,近著《啼笑因緣》,這部曾逐日排登《新聞報·快活林》,備受讀者熱烈歡迎,鹹稱張君描寫藝術之精深,神妙直到豪端矣。其中之特點,能把書中人各個之表情動作,一一活躍于紙上,如同耳聞目視一般。聲譽轟傳,雞林價貴,真可造成小說界之新紀錄。此書近已結束,另印單行本,并由明星影片公司攝制影片以行世。

《新聞報·快活林》編輯嚴獨鶴君,近為《啼笑因緣》作一序文,對于張君之藝術,推崇備至,贊為不同凡俗。且對該書内容提出三優點,以為表褒:

一、描寫的藝術;

二、著作的方法;

三、全書的結局和背景。

洋洋灑灑數千言,闡發之為詳盡。此雖系專指《啼笑因緣》而言,而作他種小說,均能視嚴獨鶴先生提出之三要素,循轍通行,自可立成佳構。嚴氏之文章,非獨為恨水《啼笑因緣》作序文,直可按為教授小說之講義讀矣。嘉惠來茲,實非淺尠。

—完—

版權歸作者所有,民國故紙堆整理,轉載請注明

附件:嚴獨鶴序《啼笑因緣》

我和張恨水先生初次會面,是在去年五月間,而腦海中印着“小說家張恨水”六個字的影子,卻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實在是哪一年已記不清楚),某書社出版了一冊短篇小說集,内中有恨水先生的一篇著作,雖是短短的幾百個字,而描寫甚為深刻,措詞也十分隽妙, 從此以後,我雖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麼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麼, 而對于他的小說,卻已有相當的認識了。

在近幾年來,恨水先生所作的長篇小說,散見于北方各日報;《上海畫報》中,也不斷的載着先生的佳作。我雖忙于職務,未能一一遍讀,但就已經閱讀者而論,總覺得恨水先生 的作品,至少可以當得“不同凡俗”四個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錢芥塵先生介紹,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結為友誼,并承恨水先生答應我的請求,擔任為《快活林》撰著長篇小說,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

在 《啼笑因緣》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無數讀者的歡迎 了;至今雖登完,這種歡迎的熱度,始終沒有減退,一時文壇中竟有“《啼笑因緣》迷”的口号。一部小說,能使閱者對于它發生迷戀,這在近人著作中,實在可以說是創造小說界的新紀錄。恨水先生對于讀者,固然 要表示知己之感;就以我個人而論,也覺得異常高興,因為我忝任《快活林》的編者。《快活林》中,有了一個好作家,說句笑話,譬如戲班中來了個超等名角,似乎我這個邀角的,也還邀得不錯哩。

以上所說的話,并非對于恨水先生“虛恭維”一番,更非對于《啼笑 因緣》瞎吹一陣。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說,要講切實的話;而我所講的, 也确實是切實的話。不過關于此書,我在編輯《快活林》的時候,既逐 日閱稿發稿,目前刊印單行本,又擔任校訂之責,就這部書的本身上講, 也還有許多話可說。話太多了,不能不分幾個層次,現在且分作三層來 講:一、描寫的藝術;二、著作的方法;三、全書的結局和背景。

描寫的藝術

小說首重描寫,這是大家所知道的。因為一部小說,假令沒有良好的描寫,或者是著書的人,不會描寫,那麼據事直書,簡直是“記帳式” 的叙述,或“起居注式”的紀錄罷了,試問還成何格局,有何趣味?所 以要分别小說的好壞,須先看作者有無描寫的藝術,講到這部《啼笑因緣》,我可以說是恨水先生在此書上,已充分運用了他的藝術,也充分 表現着他的藝術。現在且從全書中摘出幾點來,以研究其描寫的特長。

甲、能表現個性。中國的舊小說,脍炙人口的,總要先數着《紅樓夢》、 《水浒》、《儒林外史》這幾部書。而《紅樓夢》、《水浒》、《儒林外史》的第一優點,就是描寫書中人的個性,各有不同,才覺得有作用, 才覺得有情趣。假令《紅樓夢》上的小姐丫鬟,《水浒》上的一百零八位好漢,《儒林外史》上的許多人物,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人一般,鑄成一副模型,看的人便覺得讨厭。不但不能成為好小說,也簡直不成其為小說了。

《啼笑因緣》中的主角,除樊家樹自有其特點外;如沈鳳喜, 如關秀姑,如何麗娜,其言語動作思想,完全各别,毫不相犯,乃至重要配角,如關壽峰,如劉将軍,如陶伯和夫婦,如樊端本,也各有特殊 的個性;在文字中直顯出來,遂使閱者如親眼見着這許多人的行為,如 親耳聽得這許多人的說話,便感覺着有無窮的妙趣。

乙、能深合情理。小說是描寫人生的。既然描寫人生,那麼筆下所叙 述的,就該是人生所應有之事,不當出乎情理之外。(神怪小說及一切理想小說,又當别論。)常見近今有許多小說,著者因為要想将情節寫 得奇特一點,色彩描得濃厚一點,便弄得書中所舉的人物,不像世上所應有的人物;書中所叙的事情,也不像世上所應有的事情——《啼笑因緣》卻完全沒有這個弊病。全書自首至尾,雖然奇文疊起,不作一直筆, 不作一平筆,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看了前文,料不定 後文。但事實上的變化,與文字上的曲折,細想起來,卻件件都深合情 理,絲毫不荒唐,也絲毫不勉強。是以之故,能令讀者如入真境,以至于着迷。

丙、能幹小動作中傳神。近來談電影者,都講究“小動作”。名導演 家劉别謙他就是最注意于小動作的。因為一部影片中,單用說明書或對 白來表現一切思想或情緒,那是呆的;于“小動作”中傳神,那才是活 的。小說和電影,論其性質,也是一樣:電影中最好少“對白”而多“動 作”,小說中也最好少寫“說話”而多寫“動作”,尤其是“小動作”。若能于各人的“小動作”中,将各人的心事,透露出來,便格外耐人尋 味。試就本書中舉幾個例子:如第三回鳳喜之纏手帕與數磚走路;第六回秀姑之修指甲;第二十二回樊家樹之兩次跌交;又同回何麗娜之掩窗 簾,與家樹之以手指拈菊花幹,俱為神來之筆。全書似此等處甚多,未 遑列舉,閱者能細心體會,自有隽味。恨水先生素有電影癖,我想他這 種作法,也許有幾分電影化。

著作的方法

有了描寫的藝術,還須有著作的方法。所謂著作的方法,就是全書的結構和布局,須于未動筆之前,先定出一種整個的辦法來。何者須剪裁, 何者須呼應,何者須渲染,乃至于何者須順寫,何者須倒叙,何者寫反面,何者寫正面,都有了确定不移的計劃,然後可以揮寫自如。《啼笑因緣》全書二十二回,一氣呵成,沒有一處松懈,沒有一處散亂,更沒 有一處自相沖突,這就是在“結構”和“布局”方面,很費了一番心力 的。也可以說是“著作的方法”,特别來得精妙。此外還有兩種特殊的 優點,也不可不說。

甲、暗示。全書常用暗示,使細心人讀之,不待終篇,而對于書中人 物的将來,已可有相當的感覺,相當的領會。如鳳喜之貪慕虛榮,在第五回上學以後,要樊家樹購買眼鏡和自來水筆,已有了暗示。如家樹和秀姑之不能結合,在第十九回看戲,批評十三妹一段,已有了暗示。而第二十二回樊、何結合,也仍不明說,隻用桌上一對紅燭,作為暗示。這明是洞房花燭,卻依然含意未露,留待讀者之體會。

乙、虛寫。小說中的情節,若筆筆明寫,便覺太麻煩,太呆笨。藝術 家論作畫,說必須“畫中有畫”,将一部分的佳景,隐藏在裡面,方有意味。講到作小說,卻須“書外有書”。有許多妙文,都用虛寫,不必 和盤托出,才有佳趣。

《啼笑因緣》中有三段大文章,都用虛寫:

一、 第十二回鳳喜“還珠卻惠”以後,沈三玄分明與劉将軍方面協謀坑陷鳳喜,而書中卻不着一語。隻有警察調查戶口時,沈三玄搶着報明是唱大鼓的這一點,略露其意,而閱者自然明白。

二、第十九回“山寺鋤奸”, 不從正面鋪排,隻借報紙寫出,用筆甚簡而妙。三、第二十二回關壽峰 對樊家樹說:“可惜我對你兩分心力,隻盡了一分。”隻此一語,便知 關氏父女不僅欲使樊、何結合,亦曾欲使鳳喜與家樹重圓舊好。此中許 多情節,全用虛寫,論意境是十分空靈,論文境也省卻了不少的累贅。若在俗手為之,單就以上三段文字,至少又可以鋪張三五回。這就是“沖醬油湯”的辦法——湯越多,味卻越薄了。

全書的結局和背景

讀小說者自然很注意于全書的結局和背景。關于《啼笑因緣》的結局, 在恨水先生自己所作的《作完<啼笑因緣>院蟮說話》中,已講得很明 白、很詳盡,我也不用再說什麼了。總之就我個人的意見,以及多數善 讀小說者的批評,都以為除了如此結局而外,不能再有别的寫法比這個 來得有餘味可尋。至于書中的背景,照恨水先生的自序,說是完全出于 虛構。但我當面問他時,他卻笑道:“像劉将軍這種人,在軍閥時代, 不知能找出多少;像書中所叙的情節,在現代社會中,也不知能找出多 少,何必定要尋根究底,說是有所專指呢。”言外之意,可以想見。總 之天下事無真非幻,無幻非真,到底書中人,書中事有無背景,為讀者 計,也自毋庸求之過深,暫且留着一個啞謎吧。

我的話說得太多了,就此作一結束。末了我還有兩件事要報告讀者:

一、《啼笑因緣》小說,已由明星影片公司攝制影片,大約單行本刊印 而後,不多時書中人物又可以在銀幕上湧現出來。

二、恨水先生已決定 此後仍不斷的為《新聞報》、《快活報》撰著長篇小說。此事在嗜讀小 說而尤其歡迎恨水先生作品者聞之,必更有異常的快慰。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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