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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船到巨艦

作者:解放軍新聞傳播中心融媒體

十年前,機關業務處要編寫一本航空氣象史,任命我為主編。58年的編年史,讓我這個上世紀90年代入伍的、當時還稱得上年輕的業務幹部來當主編,真是勉為其難了。特别是對最初的空戰氣象保障部分,我腦子一片空白。而這部分是最需要深入挖掘并載入史冊的。我找處長請辭,他建議我:“你别有畏難情緒,先到幹休所采訪一下李立山吧。”

查閱李立山的履曆:男,漢族,河北蠡縣人,1929年9月出生,1941年1月入伍,曾參與解放漸東沿海諸島戰鬥、打擊敵襲擾飛機等重大任務的氣象保障,為海軍航空兵氣象事業的建立、發展做出了較大貢獻。

哇!怪不得上司說找到李立山,那段曆史就有了。

再看他的榮譽:李立山同志在抗日戰争期間獲晉察冀軍區頒發的“五一”紀念章一枚,在解放戰争期間七次榮立三等功、一次榮立二等功,1988年被授予獨立榮譽勳章。

幹氣象的居然能獲得這麼大的榮譽,作為後輩同行,我既驕傲又驚詫。在幹休所見到李立山時,滿頭白發的他正穿着一件老舊軍棉襖,蹲在牆根底下曬太陽。我左手抱一束鮮花,右手拎一隻果籃,臉上堆滿了笑,快步向他走過去。

“老首長,打擾您了!”我笑道。李立山打量着我,皺起眉頭說:“氣象處編史,怎麼派個小姑娘來?”我心裡多少有些不快,但還是保持燦爛的笑容說:“不小啦,孩子都會打醬油啦。”“在我眼裡,那也是小姑娘。”“那是那是,您是老前輩。”

跟李立山進了家門,剛坐下他就把一疊材料交給我:“你們處長打電話說了,特别是解放一江山島的氣象保障,他讓我跟你好好講講。我寫了個東西,你先看。”

新中國成立後不久,中國人民解放軍陸海空三軍于1955年1月18日首次實施聯合渡海登島作戰,攻克敵占一江山島。我有幸被選派到前指參戰,擔負戰區氣象保障工作,既有一些親身感受,又留有當時的工作日記本。把參戰經曆記錄下來,把曆史資料留給後人是我應盡的責任。

1955年1月14日,接海軍首長指令,叫我執行一項特殊任務,完成後立即回京。

記得是海航作戰處處長打來的電話:“火車票已派人去買,到上海後直接到碼頭。船票航一師也已派人去買,買票的人是熟人,他在碼頭等你。”

我暗暗想,執行打仗偵察這樣的特殊任務是我的老本行,信心百倍地出發了……

16日早晨我到甯波機場氣象台,了解了天氣形勢,研究了近2-3天的天氣情況,立即去位于機場排程室(後來成為甯波機場氣象台值班室)樓上的指揮所,向海航副參謀長紀亭榭報到。紀副參謀長訓示研究一下近期天氣。我說:“有一股冷空氣正向東移,尾部掃過東海後會出現短時間的好天氣。”紀副參謀長點了點頭,說:“指揮所樓下有一輛陸軍的汽車在等你,你馬上上車去海門。”

當天下午我到了海門登陸艇大隊,迎面走來一位着便衣的幹部:“你是海航氣象參謀李立山同志吧!”

我答:“是我。”

聽這位幹部的口氣,像是華東軍區來的。他說:“進屋吧!你看看這些東西,它們是你這次執行任務使用的器材。”他給我一一介紹,“這是報話機,有人給你調試機器你隻管用,這是輕便風向風速儀,這是空盒氣壓表,這是炮兵用的炮對鏡,這是測遠機(測距儀),這些東西你都會用吧?”

我回答:“都是過去用過的,會用。”

他說:“抓緊時間熟悉一下,好好休息!”

17日早晨起來,我先熟悉發報手法,又練習炮對鏡、測距儀。這些儀器自從我參加1949年4月24日解放山西太原的華北最後一戰之後就沒再用過了,我連續練了好幾遍,确信已經完全熟練了才罷休。

17日深夜登船,剛入海,頂頭風風速超過10米每秒,船體颠簸搖擺得十分厲害,人在上面很不舒服。下午3點鐘準時到達工作海區,我剛把第一份戰區天氣實況發出去,守機員就開始暈船了,一個勁地嘔吐。随着時間推移,風速漸漸減小,才不那麼難受了。指揮所每隔15分鐘要1次風速,隔30分鐘要1次天氣實況,我都按時發了報。

18日10點鐘以後,指揮所急呼炮兵彈道修正量氣象資料。遠端炮兵試射敵占一江山島,因用的修正量是17日24點以前的,風大偏差量大,經我發回去的最新風向風速修正,最後都命中了。

遠端炮兵打擊後不久,黑壓壓的機群一批批從我頭頂呼嘯而過,有杜二轟炸機,有拉九、拉十一戰鬥機,有強擊機。頓時,敵占島上火光沖天,硝煙彌漫。

登陸部隊開始進攻了,前仆後繼的場面很壯觀,但能見度隻有2.5公裡,我的觀測點在距敵占島3公裡的位置上,看不清楚部隊登陸時的情況。

風助我一臂之力,煙雲開始向南移動,守機員沖我喊:“指揮所要天氣了!”

我馬上把觀測到的各項氣象資料編成電碼發出去,就這樣一直堅持到黃昏,上級指令我19點撤出海區傳回。撤出前我仔細測定了位置,在這次終生難忘的戰鬥中,我在海上的觀測點位于一江山島海門礁西北2.83公裡,距離黃岩礁3.3公裡處。

解放一江山島戰鬥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了,可那轟隆隆的炮聲、超低空掠海飛行的機群、迅猛的登陸船、硝煙彌漫的戰鬥場景卻時常在我腦海裡浮現,令我難以忘懷。祖國尚未統一,我雖已八十高齡,但如果戰鬥需要,我還願意參加海上氣象保障工作。

看到這裡,我閉上眼,在腦海裡還原當時的場景:一艘小型登陸船位于海戰場的最前沿,前方不斷有炮彈落下,小船被彈着點選起的湧浪推搡着,搖擺不定。年輕的李立山手舉風向風速儀站在船上,認真地觀測、記錄、編發氣象報告。

小船上的李立山風華正茂、目光炯炯……

文章最後附有整整三頁紙的天氣實況報底,也就是他說的“工作日記本資料”。我看着那一組組冒着生命危險測得的資料,不由得心中凜然,敬意陡生。

“怎麼樣?”李立山見我看完,放下手中的《黃帝内經》坐過來問。

“太好了!太珍貴了!”

“你覺得有用就好。”“您還研究中醫?”“算了,說出來你這個小姑娘也不可能知道。我有個老上司是學醫出身的,很關心氣象,臨終時特意把我叫到身邊,說氣象兵也是偵察兵,戰時是要深入敵後偵察天氣的,偵察兵十八般武藝都得會,學點醫術對你有好處。我覺得有道理,就答應他了。”

“什麼道理呀?氣象跟醫術能扯到一塊嗎?”

李立山跟我講起了道理,他說:“一個小分隊出去偵察天氣,沒編制衛生員,懂醫的氣象兵就是香饽饽。一江山島的任務,要是光懂氣象也輪不到我,你說是吧?”

就因這樸素的想法,李立山堅持學醫幾十年!我被老人家的這份執着震撼了。

“老首長,學醫确實有好處,至少對自己和家人的身體保健有好處。”

“光這點好處我才不學呢。”李立山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姑娘,你還年輕,還要在氣象行當裡摸爬滾打,多少也學一點,将來有機會上戰場說不定就用上了呢。”他站起來,把手中的《黃帝内經》鄭重地遞給我,“送給你,不懂的地方随時來問。”

我接過書,輕輕地點了點頭。

編完氣象史,我就沒再見過他老人家,隻在逢年過節打電話問候一聲。這些年,我一直在氣象行當裡摸爬滾打,并取得了一些成績,慢慢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進階工程師。

前年,我被上級選派到遼甯艦,參加航母編隊遠航的氣象保障工作。當我坐在遼甯艦氣象戰位前對着電腦分析天氣,保障航母艦載機飛行時,62年前深入海戰場前沿觀測發報的李立山的形象浮現在眼前。62年的時光裡,新中國的氣象事業有了長足的進步,特别是改革開放以來,我軍的氣象保障能力更是突飛猛進。

編隊進入大洋深處,我站在巨艦甲闆上,沐浴着西太平洋海風,望着深藍色的海水,想起了62年前那隻在海面上搖搖晃晃的小船,一時間百感交集。從小船到巨艦,從黃水到藍水,人民海軍前進的步伐是那麼的豪邁啊!然而,穿越時空隧道,回到最初的原點,又怎能忘記千千萬萬像李立山那樣在海軍建設的各條戰線上苦苦追求的前輩軍人呢?沒有他們在槍林彈雨中将小船從近海開出去,哪有今天巨艦在遠海大洋的破浪前行!

今年九月,李立山就滿九十歲了。衷心希望李立山老人把自己的身體保養好,見證人民軍隊更加強大的明天。

從小船到巨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