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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诠釋生命終極問題的西藏電影,評價很好,排片很少

這部诠釋生命終極問題的西藏電影,評價很好,排片很少

《阿拉姜色》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阿拉姜色》:西藏電影不隻有風光,還有人

本刊記者/李行

本文首發于總第876期《中國新聞周刊》

成都的一個茶樓上,經朋友介紹,藏人容中爾甲認識了松太加。席間,他講了一個關于藏人朝聖的故事。

上世紀80年代,一位老人在磕長頭去拉薩朝聖的路上,為了輕裝上陣,他花幾十塊錢買來一頭小驢負責背負行囊。經曆過三個春夏,打工住院,他與在路途中長大的驢終于到達了拉薩。

朝聖結束,驢就成了問題。他不可能再牽着驢步行三年回到家鄉,公共汽車又不允許驢上車,租一輛車把驢運回去也不現實,他沒錢。

最後,老人把驢寄養在拉薩的一戶人家,想着有機會再接驢回家。沒承想,一别即永别。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老人是容中爾甲的國小老師,他想通過考試從民辦教師轉成公辦教師,一直未中。他不會幹農活,也沒結婚,就一直很痛苦。從小聽老人講這塊心病,容中爾甲被老師的故事牽挂幾十年。

他也給身邊朋友多次講起這個故事。何不拍成一部電影?很多人如此建議。于是,他找來導演萬瑪才旦商議,也找到紮西達娃據此寫了第一稿劇本。

松太加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也看了第一稿劇本,但他對于朝聖的主題并不感興趣。閉關一個月,他寫出了另一版劇本。

一日夢中驚醒,俄瑪在重病之際,瞞着現任丈夫執意踏上前往拉薩的漫長之旅。途中,病危的俄瑪對現任丈夫道出深擾她多年的秘密:她曾答應去世的前夫,要帶着他的骨灰去拉薩朝聖。

面對妻子的同床異夢,現任丈夫還是選擇帶上并不和諧的繼子、半路遇到的小驢共同完成了朝聖之旅,并在旅程中與繼子逐漸消除隔閡,達成和解。

至此,劇本保留了朝聖的公路類型,核心卻變成了探讨人類情感與家庭關系。

在今年的上海國際電影節上,姜文領銜的評委會為《阿拉姜色》頒發了最佳編劇和評委會兩項大獎,成為電影節上的最大赢家。

“該電影坦誠而深刻,勇敢不妥協,描述了人際關系的複雜,也刻畫了在面臨生命終極問題時刻的希望和救贖。每一次旅行就是為了尋找自己,道路本身比目的地更加重要。如果人類犧牲了他的欲望、他的自我,那麼他就可以維持上升的旅程。我們想把這個獎項頒給邀請我們參加人類精神旅程的人。”頒獎詞如此寫道。

電影中,觀衆可以看到西藏電影中最具标志性的磕長頭、神秘儀式、美麗風光,但它絕不是另一部《岡仁波齊》。松太加不喜歡“販賣”标簽式的西藏元素,他隻關注不同環境下人類的共同情感。從此前導演的作品《太陽總在左邊》《河》到如今的《阿拉姜色》,莫不如此。

“凡是人都生活在這個世俗的地方,哪能離得開家庭感情、油鹽醬醋、吃喝拉撒。既然離不開,就會遇到電影裡面所遇到的這些生死離别,愛恨情仇。以往很多關于西藏的影片都着重把西藏标簽化,人展現得特别少,我卻覺得人特别重要。”松太加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朝聖本身并不是

我想在這部電影裡表達的”

《阿拉姜色》開機的第一天晚上,松太加幾乎一夜無眠。他知道,演員的表演是這部戲的核心,一旦表演漏氣,這戲就完了。

拍完第一天戲,他擔心的表演環節就出現了問題,這場戲的内容是:現任丈夫與妻子從醫院檢查完,騎機車回家。

現任丈夫由素人容中爾甲出演,妻子由專業演員尼瑪頌宋出演。因為台詞是他并不熟悉的嘉絨方言的一種,他隻能靠标注拼音的方式死記硬背,常常是顧得了台詞忘記表情,有了表情又拿捏不好節奏。景别是男女主角的特寫,又是有台詞、表情交流的長鏡頭,前景的容中爾甲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一整天拍攝下來,劇組都有些精疲力盡。晚上,松太加給容中爾甲回放鏡頭,指出他的表演痕迹過重,還沒有進入到人物的内心。

這讓容中爾甲想起1994年他進錄音棚錄自己第一張專輯的場景。“錄完以後,我到外面聽我剛才唱的歌曲,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陌生。這跟我第一次演戲的感覺是一樣的。”他說。

容中爾甲回到房間,回想導演給他講述的男主角的生活環境,情感狀态。聯想到自己的妻子,也會為生活中點點滴滴、油鹽醬醋的事情互相臉紅,吵架。第二天重拍,容中爾甲像是換了一個人,已然成為松太加寫劇本時想象中的男一号。

起初,松太加也沒想到讓容中爾甲來出演角色。容中爾甲也推薦了一些藏族演員,導演都不滿意。在導演的想象中,現任丈夫是一個亦正亦邪的人物。跟容中爾甲接觸多了,導演就開始有意識以他的氣質來創作人物。

這部诠釋生命終極問題的西藏電影,評價很好,排片很少

在藏區,學過表演的人很少,是以在選擇素人演員時,導演的直覺就很重要。影片中繼子的扮演者也是主角之一,松太加在家鄉當地國小的幾千個人裡走訪、篩選。起初毫無進展,後來他在一間教室的角落裡,看到了賽卻加眼神裡的冷峻,“感覺非常合适,那是直覺,也是緣分。”

後來,他成了影片中的兒子,本色、到位的“演技”給容中爾甲和女主角很大的壓力。重複最多的一場戲,拍了17次,電影裡演醫生的人是容中爾甲現實中的表哥,導演臨時找了一個眼鏡給他,要求他跟容中爾甲演對手戲的時候眼神要從眼鏡的上面瞥出來。因為太熟悉,容中爾甲總是笑場。無奈之下,導演讓他休息,調整情緒後才終于拍完。

因為是公路片,也為了照顧演員情緒的連貫性,電影選擇完全按照時間順序來拍攝,從四川阿壩到青海、西藏,一路上海拔不斷升高,劇組部分成員有些高原反應。最麻煩的是因為電影中有季節變換,有一個月時間,劇組臨時解散,等到落葉、冬雪時才又聚集。

電影本來的結尾是“父子”二人到達了拉薩完成了朝聖,但影院看到的結尾卻停留在距離拉薩的三公裡處:父親給兒子換上新衣服,修剪頭發,等待一個吉祥日子再進拉薩。

“因為朝聖本身并不是我想在這部電影裡表達的目的,隻是想通過朝聖這件事兒,把人的複雜性表達出來就夠了。而恰恰在距拉薩三公裡的地方,我想講的東西已經講完了。是以就選擇在那個地方結束,現在看起來也是挺好的一個結尾。”松太加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自然、克制的表達才是對的”

電影殺青那晚,容中爾甲喝多了。

容中爾甲的兒子比戲裡的兒子小兩個月。拍戲時,因為對劇中“兒子”的愧疚,他不止一次地産生過帶戲裡的“兒子”到他們家生活的念頭。

他想到自己經常出差在外,好不容易回趟家,又是各種朋友聚會和應酬。很晚回到家裡時,兒子往往早已入睡,待第二天起床時,兒子又已經去到學校。躺在酒店的床上,“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之感,油然而生。也真不知道兒子需要爸爸的陪伴長大,還是爸爸我需要兒子的陪伴老去。也分不清可憐的是兒子還是我。”容中爾甲對導演松太加說。

家庭、父子的情感,松太加有獨特經曆,當然寫得動情。他的童年很陽光,但始終對“死亡”這個話題很有興趣,他以前畫畫時也都在談論死亡。

在松太加的兒子出生那年,他父親去世。按照藏族人對死亡的了解,理應釋然,他當時才二十多歲,修行不夠,面對死亡還是有些恐懼。

他背着相機,失蹤了一個月,去很多天葬台拍照,有時候晚上就睡在天葬台旁邊,好像是在找生命的寄托。“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去。”

有一天,他去了有很多天葬台的色達,太陽快要落山,他沿着天葬台走,迎頭看見一個老太太蹲在角落的石頭上面,手裡拄着拐杖。他舉起相機準備拍照之時,老太太笑起來,用藏語對他說“不要拍了,老太太現在已經不好看了,年輕的時候還可以,現在老成這個樣子,馬上要去那兒了,你看。”她指着上面的天葬台,又說了一句,“我馬上去報到了,小夥子。”

松太加的眼淚奪眶而出,後來他把這個場景用在第一部電影《太陽總在左邊》裡,那部電影講述的是一個年輕人意外碾死了自己的母親,到拉薩朝聖後并沒有釋懷,直到看見天葬台的老太太才放下過往。

父親曾經給他講的一個故事,他也講給劇組的成員聽:佛祖在世講經的時候,有一個女人的孩子去世了,她很痛苦,見到佛祖之後就說你必須想一個辦法把我的孩子救活,佛祖說沒問題。他讓這個女人去找一種草,這種草必須長在沒有家人過世的家庭裡面,這個女人開始挨家挨戶敲門去找,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她慢慢悟到了,這種草是不存在的。

藏族人信奉生命皆平等。小時候,松太加把青蛙裝在帽子裡帶回家,被媽媽揍了一頓。“她以為我要虐待動物、會殺掉它。最後她讓我帶着帽子,和我一起把青蛙放生了。”還有一次,他和幾個夥伴比賽踢螞蟻窩,看誰踢得遠,又被媽媽教訓,“如果咱們家的房子被掀翻了,你是什麼感受?植物也是,比如草也不能輕易拔,被媽媽看到,她會揪着我的頭發問我疼不疼。”

這部诠釋生命終極問題的西藏電影,評價很好,排片很少

《阿拉姜色》導演松太加 圖/受訪者提供

拍《太陽總在左邊》時,他跳入了自己設定的束縛裡:一場一個鏡頭,鏡頭形式感很強,這可能與他之前做過攝影和美術有關。到了《阿拉姜色》時,他就自由很多,給攝影師更多的發揮空間。

随着觀念的成熟,他認為在形式上做文章是特别幼稚的事情。“我并不覺得這是一種非常新鮮的東西,好像是内部情感的力量不夠而要通過外化的東西來呈現,其實自然、克制的表達才是對的。”

順其自然,無論是對待生命,還是死亡。他引用了藏族裡“中觀”的概念:不偏不離,就在中間,沒有被情緒控制,保持一個離心的思維,但又沒有被離心完全地吞噬掉,帶到溝裡邊。“到處都是溝,隐約能搞清楚,隐約又不能清楚那種感覺,就是有種半醉半醒的狀态,但是同時又有個感性的東西。這就是我在創作《阿拉姜色》時的狀态。”

“他們不了解這片土地的人民”

《阿拉姜色》路演時,有觀衆提問,為什麼在藏族這種治愈内心的文化中,我們在你的電影中看到的卻都是人的困境。

對此,松太加的回答是:不管是哪個民族,他們首先是一個有真情實感的人,其次才是文化的影響。人不應該被民族文化标簽化。

他在很多人拍的西藏電影中看到了有些陌生的家鄉,這些電影渲染得特别神秘化、符号化:寺院、磕頭、朝聖、雪山、藍天、湖、草原、牛羊。甚至電影裡面明明應該是生活服裝,穿的卻是跳舞的服裝,“感覺是用舞台服裝來拍藏族的生活,吃肉非用大刀切一大塊肉,喝酒就用海碗,就為了表現它的粗犷、豪放。他們不了解這片土地的人民。”

是以,不止一次,他的電影裡,都觸及人類共同的情感困境,而不隻是局限于某個民族。

松太加跟很多拉薩當代藝術家交流,他們去了很多國外的巡展,但大部分是為他們單設的平台。“就像拳擊手,你說國際賽,給西藏另外搭了一個舞台,作為當代藝術來說,所謂的西藏參加國際擂台賽,在那兒另外設定一個。我說我永遠不會參加這種活動,因為這意味着這個平台沒有把你當成一個拳擊手,這是對拳擊手最大的侮辱。”松太加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松太加出生于青海同德縣,從攝影師身份開始與萬瑪才旦合作《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起,他們兩人的電影經常在國内外獲獎。

這引發了藏族年輕人從事影視行業的熱情。前年,回老家時,他從縣裡得知已經有近百位年輕人報考影視專業。

從前年開始,他發起面向藏族題材的“穹角獎”劇本創作大賽,請來了萬瑪才旦、德本加、龍仁青等藏族名人擔任評委。今年剛剛舉辦的劇本大賽有近百份藏族題材的劇本計劃報名,從中評選出的劇本有些已經進入籌備階段。為了友善學生學習動畫電影,他還派學生到日本學習,并從日本引進動畫人才到同德縣的創作基地。

松太加經常跟朋友讨論《阿拉姜色》為什麼執意用當地方言來演?就是為了尊重當地人的表達習慣,盡管隻有幾十萬人使用這種語言。“作為第一代藏族電影人,我和萬瑪才旦覺得有責任為年輕人盡一份力。讓我們民族的年輕人來拍我們自己民族的故事,因為我們不隻有自然風景,還有人的風景。”松太加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封面圖檔來源:受訪者

文: 本刊記者/李行

值班編輯:羅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