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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有獨鐘!

(《情有獨鐘》

1

剛認識鐘衡的時候,我還是個在劇組跑龍套的小演員。

雖然科班出身,但沒錢沒背景,向來是别人的背景闆。

導演好不容易安排給我的女四号,被一個昨晚進他房間的女演員拿走,而我隻能演她的丫鬟。

「阮甜,我說過,隻要你肯來,這角色就是你的。」

導演抽着煙,把灰白的煙圈吐在我臉上,笑得十分笃定。

我不動聲色避開他攀上我肩膀的手,勉強笑道:

「導演,不好意思,可是我有男朋友了。」

「誰?阮甜,你可别騙我……」

他的手又不死心地伸過來,眼神越發露骨。

情急之下,我随手指了旁邊走廊路過的一個男人:「就是他!我男朋友!」

男人步履一頓,擡眼向這邊看過來。

我這才發現這個我随手一指的路人,竟然有一雙目光鋒銳的眼睛,和一張輪廓深邃的臉。

我小跑了兩步,挽起他胳膊,沖導演笑:「吳導,這就是我男朋友。」

「鐘、鐘總?」導演驚訝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愣了兩秒,忽然想起來,我們這部劇的投資方之一……好像就姓鐘。

叫鐘衡。

男人身材高大,縱然我穿着高跟鞋,也要仰頭看他。

此刻他垂下眼,目光淡淡掃過我的臉,爾後重新擡起頭,看向導演。

「你可以走了。」

這是預設我的話了。

導演臉色一白,客客氣氣道地了歉離開。

他扯扯唇角:「人走了,放開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他語氣裡聽出了一種漫不經心的嘲諷,原本打算松開的手在空中一頓,反而更緊密地纏了上去。

鐘衡皺起眉頭,我嬌嬌地笑:「鐘總不如試一試,和我假戲真做呀?」

其實我并沒打算真的勾搭上鐘衡,隻是不喜歡他的語氣,是以故意膈應一下他。

但我沒想到,當天晚上,鐘衡的助理就送來了一張房卡。

「頂樓的總統套房——甜甜,鐘總看上你,你發達了呀!」

原本對我愛答不理的經紀人眼睛一亮,熱情地跟我科普起鐘衡來。

無非就是身價不菲,年輕英俊,圈内的金牌投資人,無數想一步登天的人趨之若鹜的對象。

我捏着那張房卡站在門口時,腦中還在回想白日裡見到鐘衡的場景。

那雙冷冷清清的眼睛,好像不染一絲人間煙火氣。

可倘若染上欲望的暗色……一定十分可口吧?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鐘衡正坐在窗邊,對着面前的電腦敲敲打打。

他的發梢還在滴水,想來是剛洗過澡的緣故,可身上仍然端端正正穿着襯衫西褲,連扣子都扣得一絲不苟,鼻梁上還架了副金絲框眼鏡。

一副斯文敗類的模樣。

我在心底嗤笑了一聲,走過去,柔柔弱弱地叫了一聲:「鐘總。」

鐘衡動作一頓,擡起頭來。

銳利的目光穿過鏡片落在我身上,然後那瞳孔中,一點點染上了情欲的顔色。

我當然知道為什麼。

來之前,經紀人不知道從哪兒給我弄來一件吊帶裙,薄如蟬翼的半透明布料,穿在身上幾乎什麼都遮不住。

上來的時候我還裹着件外套,進門後就随手丢在了地上。

鐘衡上下打量了我半晌,忽然扯着唇角笑起來:

「你不是怎麼也不肯向吳輝甯就範嗎?怎麼換了我,就主動上門了?」

我挑了挑眉,往前走了兩步,十分做作地往鐘衡懷裡倒過去。

我在賭。

賭他一定會接住我。

鐘衡推開面前的筆記本,伸手一勾,就把我攬進了他懷裡。

這是個極度暧昧的姿勢。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溫熱的指腹貼着我腰間的皮膚,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摩挲着。

鐘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阮小姐剛才的演技,可不怎麼高明。」

「我是故意的。」

我笑得彎起眼睛,擡起身子,貼在他耳畔暧昧道:

「我答應鐘先生,當然是因為,你長得比他好看多了。」

鐘衡眼底的光芒暗了暗。

然後他抱着我,一步步走到床邊,俯身親了下來。

那天晚上之後,全劇組都知道了,我是鐘衡公開承認的女朋友。

一直沒能定下的女二号,被幹脆利落地給了我,連試鏡都不用。

細論起來,鐘衡幾乎是個完美的情人。

他單身,人帥錢多。雖然大我八歲,但常年健身,體力很好,人也體貼。

最重要的是,鐘衡能給我跑龍套十年也拿不到的頂級資源。

和他在一起的第三個月,我就接到了兩個一線代言。

拍完上一部戲之後,下一步片子走了個試鏡的過場,直接拿到了女一号的角色。

而作為回報,我需要在所有公開場合扮演鐘衡溫柔可愛的小女朋友,以及在他需要我的時候……随叫随到。

一開始是片場附近的酒店套房,時間久了,他幹脆在市中心的頂級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買下一套大平層,讓我搬了進去。

隻要平時晚上沒事,幾乎都會過來和我一起住。

助理小杜跟我說,我是鐘衡身邊唯一的女人。

這是一段完美的交易關系。

如果,我沒有動心的話。

2

發覺自己喜歡上鐘衡,源于一件很小的事。

那天晚上,助理打電話過來,說鐘衡喝醉了,想見我,要我開車去接一下。

鐘衡喝醉後就沒了平時冷靜自持的樣子,扶着額頭靠在副駕的椅背上,安靜了半晌,忽然道:「阮甜。」

「……鐘先生。」

他低低地笑了兩聲,嗓音低沉悅耳,像是大提琴的聲音:「阮甜,你怎麼穿成這樣就來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出門走得急,我隻來得及把拖鞋換掉,身上穿的還是睡衣,連頭發都亂糟糟的。

他似乎也沒打算等我回答,擡手在我發頂揉了一把:「這樣就很好。以後我喝醉的話,都讓你來接我。」

以後。

我被這個詞擊中了。

從大學到現在,我談過很多場戀愛,但大都是各取所需,不過為了獲得人生前十八年都沒得到過的愛,連我自己都不敢認真傳遞真心。

這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混沌無狀的未來中,竟然有了一個如此清晰的,想要容納的對象。

但我又清楚地知道。

我和鐘衡,沒有以後。

作為一個合格的情人,我問鐘衡要錢要車要珠寶,但從來不過問他的私事,扮演着愛慕虛榮偏又嬌軟可人的金絲雀。

他也很慣着我,不過分的要求都會滿足,我甚至不需要磨煉演技,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角色和代言。

就這樣,鐘衡用了三年,把我寵成了一個既沒演技又沒實力的資源咖。

黑粉們罵我的時候時常會說:「阮甜那也叫科班出身?科班裡學的是怎麼伺候男人吧?」

但很快,我就連這個「伺候男人」的機會也沒有了。

那天下午,鐘衡有事沒來探班,讓司機直接來接我去酒店。

到酒店的房間後,我很自覺地洗完澡,穿着薄如蟬翼的吊帶裙走出來,看到的是床邊西裝革履、穿戴整齊的鐘衡。

他很平靜地看着我:「阮甜,我們結束吧。」

結束。

他用的詞連分手都不是。

我緩緩把手背在身後,仔細打量鐘衡。

他的眼神很冷靜,也很漠然,哪怕面對穿成這樣的我,神情也沒有一絲波動。

就好像從前那個與我一同欲海浮沉的人,并不是他。

我垂下眼睫,安靜了片刻,重新看向他時,已經是慣用的完美微笑:「好啊,鐘先生。」

鐘衡點一點頭,望着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點什麼。

可他最後還是沉默地轉身離開了。

也許是怕說得多了,我會糾纏不休吧。

我一個人在偌大的房間裡站了很久,才慢慢把手拿到身前來。

昨天新做的指甲,打磨得瑩潤,塗了很漂亮的珍珠白,還貼了亮片。

原本是為兩天後要出席的活動準備的,現在全都劈掉了,掌心留下了四個帶血的指甲印。

原來十指連心,是這麼個疼法。

名利場的消息是傳得最快的。

我和鐘衡分手後,那些原本因為他向我滾滾而來的資源,以極快的速度蒸發。

新戲的女主給了别人,談好的代言不見蹤影,就連兩天後的活動,主辦方也借口位置不夠,取消了我的名額。

短短半個月,我就從春風得意的一線資源咖,變成了曝光度為零,隻能和新人争女 N 号的片場龍套。

之前因為鐘衡的緣故,哪怕我演技差,導演的态度依舊很好。

但現在,随便哪一個鏡頭不滿意,我都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那些在過去美好溫床中被遺忘的表演課,就在日複一日的磨煉中,被我一點一點撿了回來。

與之一并湧上的,還有愛意消磨後,對鐘衡的怨恨。

他親手把我捧到了高處,然後抽身離去,親眼看着我摔下來。

而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

三年裡,這個問題幾乎成了我的心魔,讓我在很多個深夜,輾轉難眠地去猜去想,為什麼?

三年前,他究竟為什麼突然離開?

可是現在,我也不想知道了。

彼時我已經靠自己一步步回到了當紅一線,靠着實力和鐘衡的新女友白采薇競争同一個角色。

種種迹象表明,導演更中意的是我。

鐘衡找上門來,把我堵在片場化妝間:「角色讓出來,你開個價吧。」

揪着他領帶湊上去的那一刻,我心中浮現出的,隻有一個再清晰不過的念頭——

我也要丢掉他一次。

3

第二天醒來時,我躺在酒店的床上。

鐘衡就在我身邊沉沉睡着。

這三年幾乎沒在他臉上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迹,那張臉哪怕睡着時,依舊深邃俊朗宛如雕塑。

我跳下床,從扔了滿地的衣服裡找出手機,才發現微信已經炸了。

經紀人靜姐給我發來了一連串消息:「阮甜,你又和鐘衡複合了?」

「你們還直接去酒店了??」

「你知道你和鐘衡一起進酒店被拍到了嗎?看到消息立刻回公司!」

我打開微網誌看了一眼,熱搜還沒炸,想來拍照的人沒打算直接曝光,要的是錢。

這樣也好,我手裡的籌碼會更多。

我支着酸軟的腿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剛回過頭,就對上一雙目光沉靜的眼睛。

微微一怔,我順勢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翹着赤裸的腿笑起來:

「鐘先生醒了?昨晚我很滿意,看來分開這三年,你也沒疏于鍛煉。」

「……阮甜。」

我不以為意,點了支煙,笑道:

「鐘先生放心,我說話算話。那個角色是你小女朋友的了,我不要了。」

我故意在「說話算話」四個字上咬了重音,果然看到鐘衡眼底閃過一絲隐痛。

從前他很喜歡對我說這四個字。

我撒着嬌問他要代言、要角色的時候,他總會俯身堵住我的嘴,再慢條斯理地脫掉我的裙子。

然後在我意亂情迷時貼在我耳畔,輕聲說:「甜甜,你放心,我說話算話。」

可他騙了我,讓我誤以為,我們之間有以後。

對上鐘衡的目光,我笑得愈發放肆:

「鐘先生,你擺出這副神情幹什麼?當初我用我的身體跟你交換資源,我都不覺得羞恥;怎麼今天你用你的身體幫你的女人交換資源,你就覺得羞恥了嗎?」

我故意把這段關系說得如此不堪,哪怕從前我投入了三年的真心。

說完後我就緊盯着鐘衡的眼睛,想從他眼中看到更多。

可他黑沉沉的眸中一片冷靜。

我向來是猜不透他的情緒的。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

想到這裡,我不免有些洩氣,用力把手中的煙按滅在煙灰缸中。

再擡眼時,面前的鐘衡沉默片刻,竟然說:「阮甜,我沒有女朋友。」

呵。

我不信。

哪怕還沒有官宣戀情,但鐘衡與圈内當紅女星白采薇的親密關系,不少人都看在眼裡。

我也不例外。

我嗤笑一聲,不再理會鐘衡,套好裙子,摸出手機給莊寒發消息,讓他來接我。

莊寒來得很快,不到 20 分鐘就開車到了樓下。

我戴好口罩和帽子,鐘衡追着我一路下去,等看清莊寒的臉時,步履一頓,停在原地。

我拉開車門,正要坐進去,鐘衡又扣住了我另一邊手腕。

「阮甜。」他一字一句道,「你不能睡完就跑,你要對我負責。」

我轉頭笑盈盈地看着他:「鐘先生,你還是想想,該怎麼跟自己的未婚妻解釋吧。」

鐘衡指尖微微一顫,松了手。

我上了莊寒的車,一路絕塵而去。

車門一關上莊寒就問我:「你怎麼又和鐘衡搞到一起去了?」

我垂下眼,細細打量自己新做的指甲:「沒什麼,單純睡了他一次而已。」

莊寒是我的前男友。

他和我一樣,科班出身,卻無背景,還在底層熬着跑龍套的時候,我提攜了他一把。

莊寒的經紀人和我當初那位一樣,很有眼色地把莊寒打包送到了我房間。

我盯着他身上那件半透明的白襯衫看了幾秒,忽然笑出聲來:

「我不勉強别人。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試試看。」

然後,我就和莊寒在一起了。

時間不長,隻有三個月。

他是個合格的男朋友,體貼周到,人也好看,隻是我們誰都沒有對彼此動心。

也是那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和鐘衡的那三年過後,我再也沒辦法像從前一樣,單純地從一段關系中取暖,或者享受生理欲望。

我去片場接莊寒,然後很平靜地跟他提了分手。

他聽完,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低下頭應了一聲。

4

我直接讓莊寒把車開回了公司。

一碰面,靜姐就把一疊照片甩到我面前。

一張張翻過去,大都是畫質模糊不清的偷拍。

隻有一張,畫面很清楚,是鐘衡挽着我的胳膊,以一種十分親密的姿勢走進了酒店。

我擡頭問靜姐:「他要多少?」

「兩百萬,帶底片一起交。」

「哦。」我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随手把照片撕了,「行,這事我們不用管,電子版直接給鐘衡發過去,讓他出錢處理。」

他身邊有白采薇,又怎麼可能允許這種照片流出去。

哪怕鐘衡再有錢,無緣無故掏 200 萬出去,也還是會肉痛的吧?

但不知道是我的判斷哪裡出了問題。

當天晚上,我就在微網誌熱搜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阮甜鐘衡疑似破鏡重圓」,後面還跟了個爆字。

點進去,下面一水兒的九宮格,正中間就是那張最清楚的背影。

我看着照片上的鐘衡和自己,恍惚間幾乎要生出某種時光倒流的錯覺來。

我始終不知道,當初鐘衡突然結束我們關系的原因是什麼。

其實一開始,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有了我和他會随時結束的心理準備。

可他又是那麼頻繁和溫情地跟我提起以後。

就好像他也在他的未來裡,容納了一個我。

這話題在熱搜上挂了一整夜,第二天才被各種雜七雜八的花邊新聞壓了下去。

靜姐到處聯系公關,好不容易才把輿論壓下去。

我坐在公司的會議室裡,盯着手機螢幕看了很久,又把那句「你為什麼讓他把消息放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删掉。

沒過幾天,在新劇組的開機宴上,我竟然又看到了鐘衡。

導演十分客氣地介紹:「大家認識一下,這是昨天剛給劇組追加了六百萬投資的鐘總。」

我擡起頭,看着面前西裝革履的鐘衡。

不知道為什麼,腦中想起的卻是那天晚上,他赤身躺在我身邊,眼中被欲望的光填滿的場景。

好像與我在一起的時候,他為數不多的失控,都是在床上。

鐘衡看着我,溫和又從容地微笑:「阮小姐,你好。」

演技真好。

一桌子混迹名利場已久的人,哪怕都看過我和鐘衡的熱搜,在他這樣的态度暗示下,也裝出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沒有半點失态。

開機宴結束後,我讓助理小林先回去,自己一個人往電梯裡走。

結果鐘衡跟着我進了電梯。

按完樓層,我轉頭看着他:「鐘先生也住九樓?」

「是。」

我點點頭,不再說話,卻在電梯門打開後忽然伸手,扣着他的手腕,一路拽進了我的房間。

鐘衡被我扣着肩膀按在牆上,後背貼着冰涼的牆面。

我沒有插房卡,房間裡一片漆黑。

黑暗裡,我找到鐘衡的嘴唇,用力吻了上去。

開機宴上我們都喝了點酒,呼吸纏繞間亦有酒氣蔓延。

他輕輕地叫了一聲:「阿阮。」

我被這個稱呼刺痛了。

從前那三年,鐘衡隻這麼叫過我一次。

那一次是我喝醉了,又正好接了個講原生家庭關系的劇本,醉醺醺地跟他講起我的過去。

包括出軌的父親,病态掌控我人生的母親,和永遠吃不飽飯的童年。

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鐘衡安靜地聽完,把我摟在懷裡,貼着我的臉頰,輕輕叫了一聲:「阿阮。」

後來我無數次回想,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間,我對鐘衡動了心吧。

我後退一步,把房卡插好,按亮頂燈開關。

驟然亮起的燈光裡,我看到面前的鐘衡。

哪怕唇邊還有我蹭上去的口紅印,領帶也被我拽得一片狼藉,可他的神情看上去,依舊如從前般鎮定自若。

反倒是我——我從他瞳孔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淩亂的碎發貼在額邊,亮晶晶的眼影也被蹭花。

因為情緒失控,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我咬牙道:「不要這麼叫我。」

鐘衡目光輕輕頓住。

「阮甜。」

他凝視着我的眼睛:「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5

重新開始。

這四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好像是再輕易不過的事情。

我努力讓自己恢複冷靜,扯了扯唇角:

「鐘先生,如果你非要和我保持之前的關系,也不是不行,但總得拿出點新的籌碼來——從前的那些,我現在都瞧不上了。」

鐘衡定定地看着我:「你要什麼?」

我彎着眼睛,笑得愈發燦爛:「我還沒有高奢代言呢。」

離開鐘衡的這三年,我從一無所有的底層爬上來,有了票房口碑雙豐收的代表作,也拿了兩個含金量不低的獎項,算是在圈子裡徹底站穩了腳步。

但商業資源上,終究比不過背景雄厚的其他人。

鐘衡的動作很快,第二周就找人聯系我,說他幫我聯系到一個珠寶代言,晚上去見一面。

等我出了片場,就看到鐘衡開着車等在門口。

我拉開車門,很幹脆地坐了進去。

「今天我們去談的是非雨珠寶的合作。」鐘衡一邊開車一邊說,「國内新興的一線珠寶品牌,你要是不喜歡,還可以換别的。」

通宵拍夜戲熬得我眼睛通紅,拆了個蒸汽眼罩挂上,懶洋洋道:「鐘先生費心了。」

「你喜歡就好。」

熱氣鋪上眼睛,舒服得我喟歎出聲:「喜歡啊,我當然喜歡——能賺錢的東西,我都喜歡。」

六年前,我剛和鐘衡在一起的時候,他問我想要什麼。

那時我們剛從一場情欲的浪潮中退出,我支着下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鐘先生,我想要很多很多代言,想要一番女主,我想爬到所有人都仰視的地方。」

鐘衡沒有罵我癡心妄想,隻是低笑兩聲,伸手摸了摸我汗濕的頭發:「好,滿足你。」

現在想來,從一開始,我就從來沒在鐘衡面前掩飾過我的欲望和野心。

劇組殺青宴那天,鐘衡也在。

導演喝了點酒,醉醺醺地湊過來:「阮……阮甜,你這三年,演技可進步太多了。」

當初鐘衡和我了斷後,靜姐帶着我求了一圈,唯一肯讓我演個小龍套試戲的,就是這位嚴導。

溫水煮蛙,人在順境中總是會習慣性怠惰。

那三年接連不斷的資源,讓我把表演課學到的東西忘了個幹淨。

磕磕絆絆地演到最後,旁人都眉頭緊皺,但嚴導還是給了我一個機會。

他說:「阮甜,你眼睛裡有股狠勁,是我需要的。」

回憶侵襲,我舉起酒杯,難得真心實意地說了一句:「多謝嚴導擡舉。」

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目光轉了一圈,落在鐘衡身上,忽然說道:

「其實……你應該感謝鐘先生。」

感謝鐘衡?

我甜甜地笑:「是呢。如果不是鐘先生,想必我也不會有今天。」

鐘衡垂下眼,收回了目光。

殺青宴結束,大家都喝得半醉不醒,幹脆由助理接回了家。

小林來接我的時候,鐘衡就跟在我後面,她遲疑地看了一眼:「這……」

我笑盈盈地說:「鐘先生和我們一起回家。」

車在市中心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下停住,我與小林告别,拎着包搖搖晃晃往電梯走,結果門剛關上,腿一軟倒進了鐘衡懷裡。

他扣着我的腰輕輕一攬,讓我整個人倚在他肩上。

開了門擠進玄關後,我一把将鐘衡壓在牆上。

他喝得不多,身上隻有淡淡的酒氣,領帶還系得一絲不苟。

我故意扯亂他的領帶,指腹輕輕摩挲着他的喉結。

他喉結滾動兩下,爾後一把抓住我蓄意作亂的手。

「鐘衡。」

「我在。」

「三年前,你到底為什麼突然和我分手?」

我仰起臉看着他。

許是醉意浸染,我終于沒忍住,把這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問了出來。

鐘衡不回答,隻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裡好像摻了碎冰,從我的血肉和脈絡,一點一點紮了進去。

我忽然意興闌珊,松開他的領子,淡淡道:「算了,那不重要。」

隻是才退了一步就被鐘衡抓住手腕,一個踉跄,又重新摔進了他懷裡。

因酒意而攀升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出來。

那一瞬間,我腦中隻剩下一個再清晰不過的念頭——

絕佳的好機會。

我把臉頰貼上去,低聲道:「你想再試一次嗎,鐘先生?」

氣氛醞釀得正好。

鐘衡摘下被我扯亂的領帶,取下眼鏡,修長的手指覆上我的手背,将我按在窗邊柔軟的沙發上。

玻璃外是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地映在我眼底。

鐘衡吻着我的耳畔,一聲又一聲地叫:「阮甜。」

他難得這樣失控。

我深吸一口氣,把臉埋在他胸前,輕聲道:「鐘衡……别再離開我了。這三年,我好想你啊。」

這聲音裡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和忐忑,仿佛酒意與欲望催化下,終于顯露出的心事一角。

但在鐘衡看不見的地方,我眼中醉意褪去,隻留一片冷凝,萬厘清醒。

離開他的這三年,我早就把演技磨煉得足夠出色。

鐘衡不知道。

他隻是手在我背後輕輕一頓,然後很用力地把我攬進了懷裡。

「我不會再走了。」

這聲音認真又嚴肅,仿佛一個莊重的承諾。

三年前的無數個夜晚,他也曾在情動不已的時候,這樣跟我許諾過。

我扯了扯唇角,勾起一抹嘲諷至極的笑。

——騙子。

6

我和鐘衡就這樣,恢複了從前的關系。

他開始頻繁地和我出入各種公開場合,也絲毫不懼記者的拍攝。

之前那條破鏡重圓的熱搜又被翻出來,把我的熱度炒了上去。

這麼多年,鐘衡身邊唯一公開過的女朋友就是我,這下消息出來,雖然罵我的人不少,但嗑 cp 的,同樣不在少數。

不久之後,我在一次活動現場,見到了白采薇。

上次見面還是在試鏡片場,我隻遠遠地看過她一眼。

這次隔得近,我才發覺她有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眸,被聚光燈照得像是星星。

她微笑着跟我打招呼:「你好,阮小姐。」

鐘衡就站在我身後,可她目光掃過,無波無瀾,隻微微點了下頭算作打過招呼,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盯着她的背影愣了兩秒,身後就傳來鐘衡的聲音:「我說過,我沒有女朋友。」

我猛地轉過身看着他:「那天你讓我把角色讓出來,又是怎麼回事?」

鐘衡眼中破天荒地閃過一絲狼狽。

他偏過頭,低聲道:「秦導來了,我帶你去打個招呼。」

我原本是該發脾氣,或者借機刺他兩句的。

可他挽着我的胳膊一步步走向聚光燈下時,溫熱穿過布料貼在手臂上,我千瘡百孔的心髒好像也在一點點被填平。

我忽然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有鐘衡在場,我跟秦導相談甚歡,并借機順利敲定一檔國民一線綜藝的合作。

錄制那天,鐘衡親自開車送我。

從前這種情況,他一般都是喊助理小杜送我過去的。

我提着裙擺鑽進車裡,從小林手中接過流程台本,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鐘衡把手搭在方向盤上,問我:

「昨天我讓小杜送過去的東西,你還喜歡嗎?本來想親自送過去的,但公司那邊臨時有個會議。」

我頓了頓,擡起頭來,神态自若地微笑:「喜歡啊。」

其實小杜送來的那一堆禮物盒還被我丢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拆都沒拆開。

之前鐘衡也總是讓小杜過來送東西,珠寶、車鑰匙、包包……還有他想看我穿的,那些衣服。

我每一次都會溫柔有禮地謝過小杜,再特意把東西留到鐘衡過來的時候,拆給他看,在他面前扮演欣喜又乖順的小姑娘。

鐘衡眼神微微一黯,但沒再說什麼,隻是轉過頭去,默默開車。

但我沒想到,節目組除我之外,竟然還請來了莊寒。

目光相撞的第一眼鐘衡就抿了抿唇,下意識扣住我手腕,扯着我靠在他身邊。

莊寒穿得花裡胡哨,腦袋上扣了頂棒球帽,耳朵上還挂着亮晶晶的耳墜,滿身的青春氣息快要溢出來似的。

他一見我就熱情洋溢地揮手:「甜甜!」

我看了看他,再望向身旁似乎很冷靜的鐘衡,忽然有些想笑。

我跟莊寒是有合作過兩部戲的,雖然那時他咖位不夠,戲份很少,但我們的互動不算少,之前談過的那一段,圈子裡也有不少知情人。

是以綜藝錄制期間,主持人有好幾次想把話題往暧昧的方向引。

我微笑着不接話茬,莊寒則慣例插科打诨,四兩撥千斤地把問題推回去。

到最後,主持人隻能半真半假地感慨:

「不愧是合作過好幾次的,二位的默契實在令人羨慕。」

我拿手卡遮住臉,微微勾了下唇角,沒有作聲。

錄制結束,天已經黑了,外面氣溫驟降。

等化妝師給我卸了妝,小林才發現,她沒給我帶外套。

她遲疑地看着我:「不然……我去隔壁找莊先生他們借一件吧?」

話音未落,一件帶着體溫的西裝外套就落在了我臂彎上。

鐘衡微微垂下眼:「不用,穿我的吧。」

我挑着唇角笑起來:「好啊。」

鐘衡有輕微潔癖,外套上除了淡淡的冷冽香氣,連煙草味都沒有——哪怕他常抽煙。

我把那件外套披在身上,忽然記起來,這香味是銀色山泉,我之前送給他的第一瓶香水。

脫掉外套後,鐘衡身上隻剩下一件白襯衣,領帶打得一絲不苟,襯出漂亮的肌肉線條。

他又習慣性站得筆直,越發顯得身材高大挺拔。

鐘衡已經三十五歲了。

可歲月似乎格外優待他,以至于除去越發穩重冷靜的性格,幾乎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打量鐘衡片刻,伸出手挽住他的手臂:「走吧。」

出門的時候,夜風微涼,我裹着鐘衡的外套,低頭穿過影棚外綠植叢生的長廊,在燈光一閃時驟然停下腳步,擡眼往角落看去。

有人在偷拍。

鐘衡挽着我的手臂微微一緊:「我讓小杜去處理。」

我把手臂抽出來,伸了個懶腰,慵懶道:「不用,随他去吧。」

我們到停車場的時候,莊寒已經提前走了。

小林和靜姐開保姆車走,我縮進鐘衡的副駕,劃着手機看莊寒發來的微信消息。

「甜甜,我先走了。今天的表現還可以吧?」

我笑了笑,打字回他:「演技進步不少。」

「什麼啊,我是真心實意的好不好!」

就這麼你來我往地聊了不少,直到鐘衡忽然刹車,我才擡起目光。

「到家了。」

鐘衡淡淡地說。

回去後他說還有些工作要處理,抱着筆記本進了書房。

我洗了個澡,松松垮垮地挂了件浴袍出來,從冰箱裡翻出一瓶龍舌蘭,調了兩杯酒,又丢進兩顆冰球,然後去書房找鐘衡。

鐘衡有很輕微的近視,但隻有工作時才會戴上眼鏡,氣質愈發顯得禁欲。

我垮着浴袍靠在他身邊,晃着酒杯看向電腦螢幕。

不論從前還是現在,鐘衡工作時是從來不避着我的。

有時我也會好奇,他究竟是太信任我,還是根本就不覺得我能對他的公司造成任何影響。

從前我淪陷在他編織的未來構想中,錯覺是前者。

但現在我很清楚,大機率是因為後者。

杯中的冰球化了大半,鐘衡還盯着螢幕上細細密密的數字看,像是要看出花兒來。

我等得不耐煩了,一點一點把手伸過去,暧昧地摸索着他的腕骨。

鐘衡卻忽然抽回了手。

我動作一頓。

「鐘衡,你在生氣?」我眨了眨眼睛,忽然笑起來,「總不會是因為莊寒吧?」

7

他抿了抿唇,不說話,隻是眼底的光愈發深沉。

我微微俯下身,一點點湊近鐘衡的臉。

這個動作讓我身上的浴袍滑落,露出赤裸的肩頭。

距離過近,呼吸交纏,鐘衡看了我片刻,忽然扣着我的下巴吻了上來。

其實他向來不多話。

之前有一次在劇組,和我拍吻戲的男演員故意 NG 了好幾次,在我嘴唇上蹭來蹭去地占便宜。

我要躲開,他就跟導演嚷嚷:「阮甜老是躲,這戲怎麼拍啊?」

等攝影機關掉,他立刻又換了副嘴臉,不屑道:「你這張嘴不知道親過多少男人,我還嫌髒呢。」

我歪着腦袋看他:「那你蹭來蹭去,是很想和男人間接接個吻嗎?」

他擡手要打我,被正好來探班的鐘衡一把抓住手腕。

第二天,劇組就換了個男主角。

現在想來,過去那三年,鐘衡的确把我保護得很好。

唇上傳來輕微的刺痛,我回過神來,對上鐘衡近在咫尺的目光。

在這樣過近的距離下,他的眼神被情欲填充,不再掩飾其中暗藏的侵略性,像是宣誓主權的猛獸。

「阿阮。」他擡手覆在我眼睛上,低聲道,「專心一點,這種時候你還在想誰?」

我咬住嘴唇,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淪。

再睜開眼睛時,我仰頭望去,鐘衡身上的襯衫竟然還穿得端正,如果不是領帶方才被我扯亂,看上去就像坐在公司的會議室裡。

看起來十分禁欲,又格外誘人。

鐘衡俯身,在我額頭印下一個吻:「睡吧。」

他起身,去書房重新取了電腦過來。

一片沉暗的房間裡,隻有螢幕的光瑩瑩亮起,還有偶爾敲動鍵盤的輕微聲響。

這一夜,我睡得格外熟。

後面幾天,靜姐幫我接了個新劇本。

一部大投資大制作的科幻片,我的角色,是一個被打了針劑是以瘋狂又極端的女科學家。

為了揣摩角色,我那幾天幹脆住在了片場附近,沒有回家。

正好鐘衡也有事。

據說有個小公司的創始人找到他,想談一筆合同。

原本鐘衡是要拒絕的,可他那個向來受寵的侄子鐘以年專程來求,鐘衡也就應了,說先看看方案,再做決斷。

我的戲份不多,拍了幾天就結束。

殺青那天,鐘衡有個飯局,讓鐘以年過來接我。

那是個長得很高的男孩子,眉眼與鐘衡有三分相似,隻是更青春年少一些。

他把車停在路邊,去便利店買了些東西,回來的時候,我眼尖地看到袋子裡放着一盒岡本。

我挑挑眉:「有女朋友了?」

「不是……」鐘以年支支吾吾了半天,避開我的目光,「……叔叔讓我幫忙買的。」

呵,竟然是鐘衡。

我嗤笑一聲,把盒子取出來,順手塞進鐘以年口袋裡:「你留着吧,我家多的是。」

之前聽鐘衡說過,他侄子今年剛滿 21 歲,還在上大學,連戀愛都沒談過。

我剛把東西放進他口袋裡,他的臉就迅速紅了起來。

「還有,我要喝這個。」我從鐘以年那拿走那瓶冰可樂,把熱的紅茶留給了他,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開車吧。」

鐘以年也就真的不再作聲,默默開車。

我一邊喝可樂,一邊用餘光打量他的側臉,有那麼一瞬間,仿佛能透過他明澈的眼睛,窺見鐘衡當年的模樣。

關于鐘衡的事,六年前我就了解過一些。

他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卻隻靠自己建立了現如今的公司,又立足文娛圈進行投資。

因為眼光奇準,不出三年,身價就翻了倍地往上漲。

我遇到鐘衡的那一年,已經是他鋒芒畢露的時候。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我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透過他。

車在酒店樓下停住,我忽然意興闌珊:

「算了,你上去吧,我不想去那種場合。我開你的車去兜兩圈風,等下讓鐘衡的司機送你回去,好不好?」

鐘以年同意了。

他離開後,我開車往外走,路過門口的時候,和一個穿酒紅色長裙的漂亮姑娘擦肩而過。

車窗半開着,她身後那男人說話的聲音飄進來:「妙妙,等會兒你先敬鐘總兩杯,然後再……」

我的心情愈發沉郁,我幹脆把車開到了附近一家酒吧,戴好口罩和帽子,聽那裡的大學生樂隊扯着嗓子唱歌,老王樂隊的《我還年輕,我還年輕》。

我思緒不由微微恍惚。

大學那會兒我也跟音樂系的幾個同學玩過一段時間樂隊,抱着吉他,拿起麥就能唱兩句,甚至在校慶活動上,酣暢淋漓地表演過一次。

那是我最肆意的一段青春時光,可惜後來進了這個圈子,隻能學着寸寸收斂鋒芒。

酒喝到一半,胃部忽然湧上一股劇烈的疼痛。

我捂着胃俯下身去,給小林打電話,讓她把我送進了醫院。

檢查做完,醫生很快得出診斷結果,急性胃出血。

在片場熬了三年,因為飲食經常不規律,我本來就有慢性胃病。

這幾天為了模拟出女科學家身在末世資源短缺的狀态,我幾乎沒怎麼吃東西,再加上剛喝了冰可樂又喝了酒,病情就越發嚴重。

醫生建議我做潰瘍修複手術,麻藥紮進來,我很快就沒了知覺。

再睜開眼,已經在病房内挂水。

目光微微一轉,就看到了坐在床邊,神情嚴肅的鐘衡。

幾乎是在我睜眼的同一時間,他就察覺到我醒了,伸手替我掖了掖被子,低聲問:「還好嗎?」

我歪着腦袋看他,扯扯唇角笑道:「我還以為你今晚有事,沒空聯系我呢。」

鐘衡輕輕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麼?」

他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是全然的疑惑不解。

冰涼的藥水一滴滴落進血管,那股冷從手背蔓延到全身。

我盡量讓自己忽略心髒深處傳來的刺痛,笑着問:

「那個酒紅裙子的姑娘,她敬的酒不好喝嗎?」

8

其實,以鐘衡的身份和地位,我早就想過,他身邊可能不止我一個。

從前是交易,是我在仰視他,我管不了,也就當不知道。

本以為經過這人情冷暖的三年,我已經被鍛煉得百毒不侵。

可當人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時,我發現自己還是會抑制不住地失落。

鐘衡愣了一下,好像才反應過來,忽然伸手,抓住了我沒紮針的另一邊手腕,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阮甜,你到底是怎麼想我的?」他沉聲道,「那是小年的心上人!如果不是因為小年,我根本不會去——你以為我是那種别人送個漂亮女孩過來,我就照單全收的人嗎?」

鐘以年的……心上人?

可是,為什麼會被送到鐘衡的酒局上?

我一時沒能捋清當中的關系,但知道是我誤會了,抿了抿唇,輕聲道歉:「對不起。」

鐘衡的神情一下就軟了下來。

他溫熱而幹燥的手指一路往上,擦掉我額頭的冷汗,輕聲道:「你睡吧,我替你看着藥。」

「不用。」我拒絕道,「有小林在,你還是回家休息吧。」

「我讓她回去了。」鐘衡淡淡道,「一個人待着,或者我陪你,你自己選吧。」

我咬着牙把髒話吞回去,惡狠狠道:「你想待在這兒就待吧。」

他微微勾起唇角,俯身親了親我的鼻尖:「睡吧。」

後面幾天,我住院觀察,鐘衡也一直待在醫院裡,忙前忙後地跑,比小林還盡心。

大概是人生病的時候會下意識心軟又感性,看到這樣的鐘衡時,我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從前。

其實他并不是一個會照顧别人的人,我也不是,但那三年我待在他身邊,還是漸漸學會了怎麼做飯,怎麼調酒,無比了解鐘衡的口味和偏好,穿他喜歡的裙子。

甚至能在睡得正熟卻嗅到酒氣時,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給他沖一杯解酒的蜂蜜水。

但現在,一切都颠倒過來。

被照顧的人成了我,而鐘衡成了事無巨細照顧我的人。

就連剛談了戀愛的小林,也忍不住豔羨地偷偷跟我說:「阮甜姐,鐘先生對您真的很好诶。」

那時鐘衡正跟着護士去藥房拿我下午要打點滴的藥,人不在,但處處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打掃得格外幹淨的病房,床頭花瓶裡插着新鮮的百合,玻璃盤裡還放着切成片的香蕉和猕猴桃——

那是我親眼看着他問過醫生我能吃什麼水果後去外面買回來,又細心切好的。

以至于我幾乎要生出某種錯覺,以為我和鐘衡,不過是世間再普通不過的一對情侶。

沒有曾經的包養和交易,沒有他許諾後又忽然終止的未來,沒有被我刻意壓在心底的隐秘心事。

鐘衡帶着護士回來的時候,我還陷在回憶裡,等回過神,就聽見他讓小林先離開。

護士紮完針就走了,鐘衡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問我:「在想什麼?」

「在想……三年前。」我頓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去,把針孔青腫的手展在他眼前,「那天我做了很漂亮的指甲,本來是想給你看的,可惜一見面你就跟我說,『我們結束吧』。」

說這話的時候,我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但鐘衡還是愣在原地,眼中閃過幾分罕見的失措和狼狽。

這是我第二次在鐘衡面前提到那天的事,或許從心底深處,我還是很想知道他當時忽然結束我們關系的原因。

但自始至終,鐘衡都沒有回答過我。

氣氛微微凝滞的時候,有人敲門。

我擡眼看去,正好看到莊寒拎着果籃,抱着花走進來。

鐘衡的眼神一下就冷了,莊寒就跟沒看到似的,把東西放在床頭櫃上,又滿臉愧疚地跟我道歉:「對不起甜甜,你手術那天我還在雲南拍戲,今早剛坐飛機趕回來的。你還好嗎?」

他目光掃過我手背發青的針孔,眼神裡多了幾分難過:「疼嗎?」

「還好。」

認識時間久了,我已經習慣莊寒這種不加掩飾的熱情。

但顯然鐘衡是不習慣的。

他坐在旁邊聽了一會兒,似乎忍無可忍地站起身來,淡淡道:「我去抽根煙。」

莊寒露出得逞的笑容。

鐘衡走後,他才跟我說起自己這些天的際遇。

大概就是一位名導看中了他,邀請他去試鏡,一部大制作的雙男主之一。

我隻給莊寒搭了座橋,後面如何攀登,他全靠自己。

我真心實意地誇他:「你比我當初強。」

莊寒眼神一閃,神情忽然微微黯淡下來:

「别這麼說……我覺得如果你當時遇到的是另一個為你搭橋鋪路的人,而不是那個鐘衡,你會做得比我更出色。」

我笑了笑,沒說話。

莊寒隻待了不到半小時,就接到經紀人的電話,讓他趕緊回公司。

他離開後,又過了很久,鐘衡才走進來。

他緊抿着嘴唇,神情看起來并不愉快。

9

我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才出院。

出院那天,鐘衡開車送我回家,卻在半路接到一個電話。

他皺着眉頭聽了片刻,然後淡淡道:「好,我現在就回去。」

我轉頭望着他:「公司有事嗎?」

鐘衡微微點頭。

「那你過去吧,把我放在路邊就行,我打電話叫小林來接我。」

「不用。」

鐘衡還是開車把我送到了樓下才折返,我盯着那輛車消失在視線内,這才拎着東西搖搖晃晃地上樓。

剛到家,靜姐就打來了電話,說我母校外宣部的部長聯系到她,希望能請我回學校做個演講,激勵這一屆即将畢業的學弟學妹們。

我聽得有些好笑:「他們怎麼會想到請我?」

靜姐沉默了一下:「畢竟你現在是一線了,影後壓身,又有不少代表作,算得上實力演員了。他們要請你回去,也沒什麼奇怪的。」

是嗎?

我還記得當初我跟着鐘衡那段時間,罵我最兇的也是這群學弟學妹。

那會兒我上某綜藝的熱搜出來後,被點贊到最高的一條熱評赫然寫着:

「野雞就别裝影視學院的學生了,我們不認!」

下午靜姐過來接我,開車回了學校。

大禮堂的燈光照下來,面前簇擁的花束被照得格外好看。

而我站在那裡,講不被虛榮迷了眼,講實力和演技的重要性,全場掌聲雷動。

結束後我跟靜姐笑道:「我還以為會有哪個勇敢的學生沖上來罵我,『你也配說這種話』——」

靜姐平靜道:「快畢業的學生大多已經接觸過圈子了,他們知道誰惹不起。」

從大禮堂出來,我們又去了趟院長辦公室。

他客氣地笑着跟我追憶了一會兒往昔,又拿出當年我在學校時留下的相冊。

我眼尖地看到幾張,是我們上專業課,還有我之前在校慶上唱歌時的照片。

客觀來說,我長着一張嬌美得有些甜膩的臉,但當時眉眼間的桀骜不馴,沖淡了那種甜,反而顯得更加肆意和從容。

但那已經是七年前的我,是回不去的青春時光。

我看得有些出神,等回過神來,笑着問院長能不能把照片給我。

他答應下來,又感慨般說道:

「其實這是後來洗出來的照片了。當初最先放在相冊裡的幾張,被一個想跟您合作的品牌負責人拿走了。」

我沒想到還有這一茬,擡眼看過去:「什麼時候的事?」

院長努力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有些不确定地說:「差不多三年前。那位先生,好像是姓……鐘吧?」

我一時愣住。

鐘衡?

他之前還來過我學校,要走了我的照片?

他想幹什麼?

心頭疑惑萬千,我沒表現出來,隻是笑着抽走了照片,又很配合地跟院長錄了一段鼓勵校友的視訊,這才起身告辭。

回家的時候,我發現鐘衡的車竟然停在樓下,過去敲了敲車窗。

結果鐘衡下車的時候,手裡竟然拎着一個碩大的行李箱。

「為了你的身體健康着想,我希望能搬來和你一起住。」鐘衡凝視着我的眼睛,「像之前這種長期胃病導緻的胃出血情況,不能再出現第二次了。」

我沉默片刻,眯着眼睛笑道:「好啊。」

鐘衡就這樣搬進了我家。

三年前我住在這裡的時候,他隻會偶爾過來住兩天。

那時我曾經很委婉地問過他,要不要住在一起,這樣我照顧他會更友善一些。

情欲的浪潮剛剛褪去,鐘衡一下一下摸着我的頭發,輕聲道:

「阮甜,你是聰明人,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提了。」

這是警告了。

我心尖發顫,但仍然乖巧地垂下眼,軟軟地應聲:「好的,鐘先生。」

那時候的我多卑微,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三年後,鐘衡會主動拎着行李箱站在我面前,告訴我,他要和我同居。

搬進來的第二天,鐘衡就把我冰箱裡各式各樣的酒整理打包,丢進了儲物間,又帶着我去了趟超市,用各種新鮮食材塞滿了冰箱。

和鐘衡一起逛超市,這是我從前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可它真真切切地發生後,我隻覺得難過。

為曾經的阮甜難過。

我故意從貨架上掃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零食丢進購物車,鐘衡也沒有生氣,隻是從容不迫地推着車,把東西一件一件歸回原位。

等他推着隻剩一瓶牛奶的空車朝我走回來的時候,我忽然覺得無趣極了。

隻要我不在劇組,回家就是鐘衡下廚。

我驚訝于分别的這三年,鐘衡竟然學會了廚藝。

他卻神态自若地做好了三菜一湯,招呼我過去吃。

菜色很簡單,但也的确是我喜歡的。

曾經我趴在他肩頭,醉醺醺地講母親過去是如何病态地操控我的人生——因為「有營養」,不喜歡的胡蘿蔔要吃滿滿一碗;因為「要節制」,是以我最喜歡的雞翅隻能吃兩隻。

「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以後成為大明星,賺很多很多錢,買吃都吃不完的雞翅。」

在看到盤子裡金黃的烤翅時,過去的回憶忽然滾滾襲來。

我捏緊筷子,在桌邊坐了下來。

鐘衡的廚藝很好,是那種與他身份不符的、令我驚詫的好。

我咽下一口小米粥,笑道:「分别這三年,鐘先生倒是變得更賢惠了。」

他完全不介意我用這個詞形容他,神态自若地把最後一塊雞翅放在我面前的小碟裡:「喜歡就多吃點。」

我忽然就有些洩氣。

其實我能察覺到,從我住院那天開始,和鐘衡之間的關系就産生了微妙的變化。

最初我是帶着不甘和怨恨接近他,想讓他像當初的我一樣,心動淪陷後再被丢下一回。

可鐘衡不動聲色,保持着他慣有的冷靜和理智,一點一點,又把我拖進了回憶的漩渦裡。

他好像總有這樣的本領。

10

吃過飯,鐘衡把碗筷放進洗碗機,等洗好後又拿出來一一擦幹,放進消毒櫃裡。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始終有條不紊,甚至優雅得像在處理什麼公司決策。

我靠在門框上看了一會兒就回了卧室,把前段時間從學校裡拿回來的照片翻出來,挑了張我最喜歡的裝進相框,放在了書架上。

那是大三校慶典禮上的我,紮雙馬尾,穿 JK 制服,抱着電吉他站在舞台上,妝容并不精緻,可看上去無所畏懼。

我盯着那張照片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直到鐘衡走進來。

目光掃過去,他步履頓住。

我說不清那一瞬間,從鐘衡眼中湧起的情緒到底是什麼。

他隻是走過來,從書架上拿起相框端詳了片刻,然後說:「和你現在一模一樣。」

我驚異于鐘衡睜眼說瞎話的本領,勾着唇角道:

「鐘先生,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我 20,現在已經 27 了。」

說完我才想起鐘衡比我大 8 歲,35 歲對男人來說也是個小的年紀了。

可他似乎毫不介意,隻是點頭,淡淡道:「水果切好放在桌子上了,溫一會兒再吃。」

鐘衡在這住了兩個月,我被迫養成了十分健康的生活習慣,也沒有再喝過酒。

靜姐甚至專程提起這事,說能有個人管管我也是好的。

晚上鐘衡去洗澡,我坐在床邊看劇本,他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接通後,那邊傳來一道十分溫柔的女聲:「鐘先生您好,我是伏月。」

我沒說話。

那女聲又接着道:「明天下午您有空嗎?我想請您吃個飯。」

我玩味道:「鐘先生現在在洗澡,可能不太有空。不然我等下讓他給你打過去?」

那姑娘顯然沒想到是我接的電話,有些驚慌地說了句抱歉,飛快地挂了電話。

我嗤笑一聲,轉過身,就看到穿着睡衣的鐘衡真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片刻後,他說:「我需要澄清。」

我挑眉:「沒事,你說吧,我聽你狡辯。」

他揉了揉眉心,眼神裡帶了幾分無奈:

「這是小年惹的麻煩。他那個女朋友有個哥哥,這是他未婚妻,得隴望蜀,想攀高枝。小年讓我應付一下,幫他收集點證據。」

鐘衡的侄子鐘以年一向受他寵愛,這我是知道的,但沒想到事情的淵源竟然如此……幼稚。

想到那天那個酒紅裙子的姑娘,我問:「鐘以年的女朋友叫妙妙?」

「姜妙。」

原來是這樣。

我把手機遞過去:「反正你洗完澡了,要不要打過去?人家姑娘還在等呢。」

「我隻是幫小年收集證據,不會真的和她去吃飯。」

我似笑非笑:「嗯,鐘先生真是個守男德的好男人。」

鐘衡低低地叫了聲我的名字,語氣裡暗含警告。

我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起身往浴室走去:「我去洗澡。」

後面幾天鐘衡一直很忙,我問過一次,聽他說在處理收購姜妙那位哥哥公司的事情,忽然就對那姑娘起了好奇心。

而我也真的很快見到了她本人。

那天節目錄了一個通宵,到第二天早上才結束。

我還留着節目組造型師紮的雙馬尾,想到鐘衡那天的話,一時興起,幹脆讓小林把車開到他公司,然後在地下停車場給他打電話:「鐘先生,可以下來接一下我嗎?」

鐘衡來得很快,看到我時還有一瞬間的愣怔。

我跳下車,挽住他胳膊,嬌嬌地笑:「我們上去吧。」

鐘衡的辦公室在 19 樓,面積不小,又鋪着厚厚的地毯。

我把門關上,轉頭看着他:「隔音好嗎?」

「很好。」

鐘衡話音未落,我就揪着他的領帶吻了上去。

淡淡的酒氣蔓延,鐘衡在我唇上含糊不清地問:「你又喝酒了?」

「節目錄制需要,喝了一點……」我輕聲呢喃,學着他的口吻,「鐘衡,這種時候要專心一點。」

他動作一頓,微微離開了一點,然後捉着我的下巴,更用力地吻了上來。

一直到辦公室的電話響起,這個綿長而濕潤的吻才被迫中止。

「鐘總,廣告部門的姜經理提了離職。」

鐘衡動作一頓:「讓她來跟我談。」

我輕輕喘着氣地整理好裙子,轉頭問鐘衡:「茶水間有咖啡嗎?」

「有。」鐘衡輕輕皺了下眉,「别空腹喝咖啡了,對胃不好。我讓小杜帶你下樓吃個早飯,然後直接送你回去。」

我出門的時候,正好與姜妙擦肩而過。

她看上去與兩個月前孤注一擲的死氣截然不同,眼睛裡已經有了萌發的生機。

11

晚上回家,靜姐通知我,國内最有分量的「野草」獎項組發來了入圍通知。去年我出演一番女主的一部片子,被提名了影後。

與我一起入圍的還有四名女演員,除去廖婷之外,都是資曆已深的前輩。

我與廖婷積怨已久。

當初一同參加試鏡的幾部電影,她都沒能從我手中搶走角色,是以向來看不慣我。

靜姐打來電話,說組委會那邊有人跟她說,我最後獲獎的機會是最大的。

我輕笑一聲:「那可未必。」

廖婷背後的金主叫梁金洛,是個導二代,靠着父親輝煌的履曆作威作福了十多年,卻連一部稱得上佳作的片子都沒拍出來。

當初鐘衡離開我之後,他曾經找上門來,被我拒絕後還放話要封殺我。

後來不知怎麼的,我沒有被封殺,他又轉移目标,看上了廖婷。

果然,入圍消息出來的第二天,網上就曝出了我和鐘衡的關系。

這一次配圖更多,除去之前的酒店之外,還有不少之後偷拍的照片。

之前靜姐好不容易擺平的輿論卷土重來,隻是這一次,說的不是「破鏡重圓」。

而是我被鐘衡抛棄後心有不甘,死纏爛打,好不容易又勾搭上了他,插足了他和白采薇的戀情,還攀着他的關系入圍了野草的影後。

有人剪了我做資源咖那三年演技最爛的三分鐘鏡頭,帶上話題發微網誌:「人工智能也配入圍野草影後嗎?」

其實這些都在我預料之内。

真正擊潰我的,是後來曝光的一小段視訊。

那應該是鐘衡和我分手前不久。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我照例開車去接他,因為鐘衡說不舒服,就把車停在路邊,打開車窗讓他透氣。

他靠着椅背,揉着眉心閉上眼睛,我終于轉過頭,目光中漸漸顯露出卑微又小心翼翼的愛慕。

而鐘衡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那是我那三年,在朝夕相處中最隐秘不可說的心事。

一瞬間,我好像又變回了鐘衡剛離開我那天,那個一無所有的阮甜。

那天晚上,鐘衡沒有回來。

我一個人在陽台抽完了一整包煙,然後給他發消息:「鐘衡,我們結束吧。」

曾經我想象過很多次自己說出這句話的場景,一定要像鐘衡當初那樣,幹脆果斷,說完就利落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可在這樣狼狽的輿論浪潮中發出來,更像是一場迫不及待的逃離。

或者說認輸。

鐘衡并沒有回我消息,我卻在第二天頒獎典禮的貴賓席上看到了他。

「第四十七屆野草獎最佳女主角——《風中沙礫》阮甜。」

一直到主持人念出我的名字,我都沒有緩過神來。

野草作為國内曆史最悠久、也是最有分量的獎項,除去實力外,向來也很注重演員的風評。

這幾天,關于我的輿論來勢洶洶,哪怕靜姐再努力,還是沒能完全壓下四起的流言,以至于我早就在心中預設,自己和這屆影後沒什麼關系。

聚光燈打過來,我站起身,目光下意識落在鐘衡身上。

他一貫冷靜又淡然的眼神看過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裡面竟然泛出絲絲縷縷水波般的溫柔。

頒獎、獲獎感言、典禮結束……

鐘衡第一時間走向我,在衆目睽睽之下握住我的手。

我垂下眼問道:「我獲獎這件事,和你有關嗎?」

「有一點吧。但我隻是讓他們按照原先的結果來,不要被輿論影響就夠了。是以阮甜,這就是你靠實力拿到的影後,是你應得的。」他低聲說,「等下有記者釋出會,我們一起去。」

鐘衡是個情緒内斂的人,哪怕再熟悉他的人,也時常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是以那三年,我一直在很小心地揣摩他的心思,生怕他哪一天就膩了倦了我。

可竟然是這樣的鐘衡,牽着我的手在聚光燈下,向鏡頭一一澄清熱搜上紛擾的輿論。

「從一開始,我和阮甜就是正常的戀愛關系。很多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中間分開的三年,是在鬧沖突。至于我和白小姐,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們也隻是普通朋友——這一點,白小姐剛才也已經說明了。」

「演技方面,過去的阮甜的确有所欠缺,但野草獎的組委會一向公平公開,相信也是阮甜在後來作品中的演技打動了他們,才會有之前的提名和今天的獲獎。我并不覺得她配不上——」

我從鐘衡手中接過話筒,環視四周。

「這個獎,我就是拿得堂堂正正。如果誰對結果有異議,大可以跟組委會的人提出。還有,論演技就是論演技,總把私生活拿出來說事,未免也對自己的專業水準太沒自信了點。」

不等記者再追問,我牽着鐘衡的手就往出走,一直到坐進車裡,我才發現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阿阮。」

鐘衡低沉好聽的聲音傳進耳中,我猛地轉過頭瞪着他:「我發給你的消息,你沒收到嗎?」

「收到了。」他微微停頓了一下,「但我不認可。」

「鐘衡,這由不得你。」我冷冷地說,「現在是我單方面通知你,我們結束了。還有之前那段時間,我說我舍不得你,希望你不要離開,都是——」

「都是在演戲,對不對?」

鐘衡忽然接話,我猝不及防下被他打斷,後面原本氣勢洶洶的話,一下子就吞了回去。

他歎息了一聲:「阿阮,我早就知道,可我願意陪着你演。」

宛如巨大的雷鳴聲在腦中響起,我望着鐘衡,思維一時凝滞。

鐘衡卻沒說話,反而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書,然後從書頁裡抽出一張照片,遞到了我手裡。

我低頭看去,正是校慶典禮上,我抱着電吉他的那張。

「你問過我兩次,當初為什麼要突然提分手。」鐘衡說,「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我嗤笑一聲,沒說話。

「在提分手的三個月前,我去了一趟你的學校,看到了你當初的照片——不管是表演課上的你,還是彈電吉他的你,都和那個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阮甜判若兩人。見過了你發光的樣子,我不想再讓你一直沉溺在我營造的牢籠裡。」

「結束這段關系,是因為想看着你重新站起來,離開我,靠自己越走越好。你原本就有這個實力。」

「後來,再遇見你,我想和你重新開始,以平等的方式。」

我被這段話擊中了。

事實上,我并非沒有察覺到。

在鐘衡給我打造的溫室裡,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各種商務和影視資源,以至于原本的天賦和學過的表演課,也被一點一點抛諸腦後。

如果鐘衡不說結束,我大機率會在這樣的惬意中不斷淪陷,直到最後毫無價值地被丢掉。

這是鐘衡第一次在我面前說出這樣情感充沛的一段話。

對他自己來說,應該也是很罕見的事。

我深吸一口氣:「鐘衡,可是離開你之後,我靠自己也過得很好,完全沒必要和你重新開始——」

話音未落,我忽然被擁進一個散發着冷冽香氣的懷抱。

「好。」

鐘衡沉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要演戲,我就陪着你演;你要離開我,我把全部選擇的權利交給你。你可以随時推開我。」

我的手指停在鐘衡肩膀上顫了顫,卻始終沒有再動。

原本我是該惡狠狠推開他,然後再驕傲地宣布遊戲結束,去開始我嶄新的人生。

可是此刻,在鐘衡懷裡,在熟悉的車裡,我不可抑制地想起了無數過去零星的片段。

當初我剛跟鐘衡在一起不久,他帶着我出席一場酒會,跟别人介紹我的時候,我以為他會說我是他的女伴,或者别的什麼,總之是不太好聽的名頭。

也不是沒有先例,對面那個挺着肚子的王總就堂而皇之地說:「這是我幹妹妹小徐。」

引起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聲。

可是鐘衡說:「這是我的女朋友,阮甜。」

或許在那一刻,或者更早之前,我就不可避免地淪陷在那雙冷靜又深沉的眼睛裡。

最後,我還是把臉埋在鐘衡肩頭,低聲說:「這是最後一次。」

……

回去的路上,鐘衡坦白告訴我,他和白采薇之間從來沒有什麼暧昧關系。

當初把我堵在化妝間,不過是為了給我一個出氣的機會。

或者說,讓我們從頭來過的契機。

那天晚上回家,我在微網誌正式官宣戀情,配圖是那天錄完綜藝出來時,狗仔偷拍到的一張照片。

漆黑的夜色裡,我披着鐘衡的外套,一手挽着他的胳膊,另一手提着裙擺。

而他正側過臉,垂眼看着我,長長的眼睫覆寫下來,掩住其中紛亂的情緒。

配文隻有四個字:「久别重逢。」

鐘衡在下面評論:「認識一下,我是鐘衡。」

粉絲們發了一連串問号,表示沒看懂。

隻有我最清楚。

那代表着嶄新的、平等的開始。

番外(鐘衡篇)

在遇到阮甜之前的三十年,我從未對愛情有過什麼幻想。

我的人生好像天生缺乏對情感和欲望的渴求,在同齡人忙着談戀愛的時候,我在為如何創立公司而傷透腦筋。

等公司真的建好了,又開始忙第一筆合同、第一次擴建,第一次跨行業投資。

身邊的人哪怕不談戀愛,至少也有暫時相伴的對象。

但我覺得無關緊要。

所謂的愛和情欲,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哪怕和阮甜在一起後,一開始我仍然這麼想。

認識阮甜完全是意外——那天我去新投資的劇組,正巧在片場旁的酒店遇見她,在和導演吳輝甯糾纏。

那是個完全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但電影拍得還不錯,再加上這個圈子裡,這樣的事不新鮮,大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包括我。

是以我看了幾眼就準備離開。

也是在那一刻,她慌亂的眼神忽然投過來,然後遙遙指着我:「就是他!我男朋友!」

我隔着走廊過亮的燈光和她對視,那看似溫馴的眼神下面掩蓋的,是乖戾和桀骜。

然後忽然意識到,她其實并沒有看上去那麼驚慌失措。

——就算我不在場,她也有别的辦法脫身。

帶着生平第一次的興味,我讓小杜送去了房卡。

阮甜也真的沒讓我失望。

她穿着一件半透明的裙子過來,又用一種拙劣得過于明顯的姿勢摔在我懷裡。

交鋒的第一時間我就明白了,她也在賭,而我是她挑中的獵物。

我把阮甜留在了身邊。

給她資源,讓她留在我身邊,這本來應該是一筆再正常不過的交易。

隻是那時候我還沒察覺到,當我第一次帶她出席酒會,因為旁人嘲弄的目光就介紹這是我女朋友時,一切已經産生了偏差。

實際上,阮甜算不上一個特别聽話乖巧的情人,但就是莫名十分合我心意。

我派小杜送去的東西,她會當場拆開,拍照發給我,再用一種誇張的語氣表達感謝。

甚至我懷着幾分惡趣味讓小杜送去的裙子,她也會真的穿上,然後在我晚上推門進去的時候,頂着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在昏暗的燈光下暧昧地望着我,眼角的淚痣折射水光。

我人生中所有情欲的來源,好像都是阮甜。

但也僅止于情欲。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直到那天晚上喝醉後,我忽然很想見她。

小杜打完電話後,她很快就趕過來,呼吸微微急促,身上穿着睡衣,頭發也是亂的——

這并不是合格的金絲雀應該有的模樣,但我恰恰就是在那一秒,聽到自己内心陷落的聲音。

再後來,開車路過珠寶店的時候,我竟然會想,阮甜的手指很細很白,戴那枚結婚戒指應該會很好看。

我不止想和她這一刻朝夕相處。

我還想和她一起去未來。

和阮甜分開——我用了整整三個月才做出這個決定。

那時我們已經在一起三年,幾乎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阮甜是我的女朋友。

他們也同樣清楚,阮甜是個空有資源,毫無演技的花瓶。

但本不該是這樣。我找時間去了趟阮甜的學校,在學院院長那裡拿到了她大學時的照片,忽然就明白了初見時,她眼底的乖戾和肆意究竟源自哪裡。

她曾經肆無忌憚地發過光,的确有那樣的資本。

可我親手給她打造了一座精緻的牢籠,讓她在一切資源唾手可得的溫床上日漸沉淪,眼看着她一天天黯淡下去。

我從院長那裡拿走了那張照片。

後面三個月,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頻繁地因為阮甜而情緒失控。

心底有個聲音告訴我:是時候結束了。

但我錯了。

離開阮甜後,我并沒有恢複從前的冷靜和全然理智,反而更加想念她。

我跟那些導演和投資人一一打過招呼,讓她好好磨練演技,把快要丢失的天賦和表演課撿回來,但不要故意為難她。

阮甜也做得很好,她本來就是那種越是逆境越能發光的人。

我眼看着她一點一點變得優秀,用了三年時間就站在一個旁人不能及的位置,原本覺得,就這樣看着她也挺好的。

直到小杜告訴我,她和那個叫莊寒的小男孩在一起了。

我這才發現,我其實是個自私的人,不能容忍她與别人有任何工作之外的親密接觸。

從前說服自己的一切借口,都在看到她和那個小男孩接吻的照片時頃刻崩塌。

我想和阮甜從頭來過。

這一次,以平等的姿态。

一切都計劃得很好。

我故意放消息出去,讓阮甜誤以為我和白采薇有什麼關系,然後再讓她把角色讓出來。

其實岑靜早就給她物色好了劇本,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要那個角色。

我知道,但我裝作不知道的樣子,由着她扯着領帶問我,用發甜的嗓音威脅我:「陪我一晚,我就讓你的未婚妻心想事成。」

身體是不會說謊的。

在熟悉的觸感貼上嘴唇的一瞬間,我心底的欲望已經咆哮着翻滾上來。

後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阮甜住院那幾天,莊寒來醫院看過她。離開的時候他把我堵在樓梯間,惡狠狠地望着我:

「如果我遇見阮甜比你更早,還有你什麼事啊?」

我很冷靜地看着他,一針見血:「但我就是比你出現得早。」

那是個演技很出色的小男孩,扮演朋友的角色演到連阮甜都信了。

但大概是出于情敵的天生敏銳,我還是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察覺到他對阮甜不可言說的隐秘心思。

那一瞬間,我忽然無比慶幸。

慶幸我遇見阮甜更早。

慶幸她還願意跟我演這一場戲。

慶幸我從二十歲的運籌帷幄一直到今天,終于有了足夠多的籌碼,能在這個混亂的圈子裡護她周全。

那個從頒獎典禮出來的晚上,她和我一起坐在車裡。

燈光昏暗暧昧。

而她沒有推開我。

我在那一刻,才算徹底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