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虱的年代
段修桂
微信群裡,好友發了一張圖檔,是一隻長而扁、銀灰色且有些透明的小昆蟲,我左猜右猜,猜成了水鼈子,好友啟發我說,大哥猜錯啦,我們可沒少受它的禍害!我記憶的閘門立時打開了,這是一隻放大後的虱子——久違了,老夥計!
關于虱子的記憶,現在年齡在四十歲上下者恐怕一片空白,遑論更年輕一代。幾千年來至四五十年前,虱子是人們的“親密朋友”,寄生附着在人的衣服裡、身體上,如影随形,吮血傳病。是以,過去的人們就有了一項不太體面的業餘活動——逮虱子,古人講究,将此起了個文雅的詞兒——“扪虱”。(扪,摁、按的意思)本人脖子右上側,有一大點的痣,少年時多次被人誤認為虱子,好事者還要熱心幫着“扪”,使該痣蒙受“不白之冤”。還有,小時候逮着虱子舍不得立刻“扪”死,要“把玩”一番,我藏有一放大鏡,喜歡把虱子放到放大鏡下面觀察,放大後的虱子體大如豆,蠕蠕載行,怵目驚心。有一次惡作劇,把逮到的虱子“放生”,扔到了前面同學的頭上,也不知道這枚幸運的虱子在同學頭發裡繁衍後代沒有。後來聽馬三立大師的相聲《開粥廠》,裡面的“馬善人”慈悲為懷,逮着大虱子不忍心擠死,放别人脖子那,每每聽到這段,除會心一笑,内心偶有一絲愧怍,認為那“馬善人”就是我。
據專家考證,虱子作為一種寄生蟲,其生存年代比人類曆史長太多太多了,在恐龍橫行于地球的中生代(6500萬年以前),就已經寄生在生物宿主身體上了。更有英美科學家言之鑿鑿:恐龍的脾氣為何這麼暴躁?隻因它常年被虱子折磨和騷擾。由于其寄生宿主多,以至于恐龍滅絕了,成為了生物化石,而虱子依然在從容不迫地進化繁衍,努力适應新的環境,新的宿主,種子綿綿不絕,一直繁衍到與人類為伍,使人不堪其擾。上至天子貴胄,下至山野鄉民,都是虱子的“食物源”。據說舊社會窮人有“三寶”——醜妻薄地破棉襖,隻是這破棉襖實在不敢恭維,因缺乏換季過渡衣物,要穿冬春兩季,不僅藏污納垢,而且極适合虱子安營紮寨;而闊人一般都穿绫羅綢緞,表裡柔滑,且經常換洗,緻虱子常有凍餒之虞。而對于虱子來說,窮人的血和闊人的血,其口感應别無二緻,尤其是餓皮虱子,饑不擇食,生存在窮人身上比較靠譜,如果讓虱子單向選擇,相信虱子們也會不約而同選擇窮人,而對于闊人則會給予“差評”,敬而遠之。
虱子是這樣與人們密不可分,是以,日常生活裡,“虱子”一詞常見諸于方言俗語甚至于文學作品,有的還頗具哲理性。“秃頭上的虱子——明擺着“,指問題不複雜,無需多言;“為個虱子燒了皮襖”,說明因小失大,不值得;“虱多不癢,賬多不愁”,是說債務人欠賬太多、壓力過大導緻精神恍惚麻木,“不愁”是“愁”的最高境界,但無形之中成了“老賴”;“逮不淨的虱子拿不淨的賊”,以虱子喻指過去盜賊多而猖獗,官府剿而不盡,無可奈何;“窮生虱子富生疥”,窮可能會生虱子,但富人有錢,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導緻營養過剩,内分泌失調,也可能會滋生一些皮膚怪病(疥);“皇上也有兩個禦虱子”,這是普通百姓對個人有虱子的調侃和自我安慰,其實,在虱子多的年代,皇帝雖貴為天子,如果不講究個人衛生,真不能保證不生虱子,即使個人注意了,也不能保證太監嫔妃不生虱子,因為傳播路徑多,有“禦虱子”在所難免;開疆拓土的皇帝,如唐太宗、康熙帝等,禦駕親征四方殺伐,“铠甲生虮虱”(曹操《蒿裡行》)是肯定的了。錢鐘書小說《圍城》,方鴻漸、趙辛楣、孫柔嘉等去三闾大學教書途中下榻“歐亞大旅社”,店家鋪蓋裡不僅有虱子,還有跳蚤和臭蟲,幾個旅伴深更半夜苦練了一把“扪虱”的本領。
過去生虱子雖然非常普遍,但虱子寄生在人的身體上,有了這麼一群異類,除了被其咬得奇癢難受,多少還是帶給人一些尴尬,是以,人們“扪虱”的時候,一般都是悄悄地進行,鮮有大庭廣衆之下所為,像《阿Q正傳》裡的阿Q和王胡那樣。但有一個時代例外,把“扪虱”傳為美談。《晉書·王猛傳》:“桓溫入關,猛被褐(被褐,穿粗布衣服)而詣之,一面談當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無人。”王猛,東晉人,相貌英俊,身材魁偉,博學多才。權傾一時的丞相桓溫入關(關,今陝西關中),王猛去拜見了他。當時,王猛身穿粗布衣服,而且很髒,身上還長了虱子。他一邊和桓溫談論天下大事,一邊滿不在乎地伸手入懷,捉身上的虱子。桓溫察覺了他的舉動,看出王猛是個奇人,說話也精辟入理,于是,臨走時賜給王猛車馬,拜為高官督護。王猛通過扪虱而談,名聲大噪,成了當時的“網紅”,後來乘勢而上,投奔前秦皇帝苻堅,當了丞相。“扪虱”,自此成為一種名士風度,對後世影響甚著。唐宋至明清詩詞不說,南宋時期的文學評論家陳善有《扪虱新話》,書以“扪虱”入題,且不究陳善寫作時有無扪虱,但該書“考論經史詩文,兼及雜事,别類分門,頗為冗瑣,詩論尤多舛駁,大旨以佛氏為正道,以王安石為宗主。”(《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盡管如此,論述自成一家,多為後學所引。
生活水準提高的标志,就是人們從基本溫飽中解放出來,吃的比以前好了,可替換的衣物比以前增多了,且逐漸養成講衛生的好習慣,幾十年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觀念已經是過去時。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廪實”“衣食足”還帶來一個不知不覺的變化,就是虱子已經無處藏身,最後不辭而别,悄然消失,緻當今風雅之人無虱可“扪”,确是社會發展進步使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