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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大鵬讀《公元1000年》︱全球化的開端

陸大鵬

陸大鵬讀《公元1000年》︱全球化的開端

《公元1000年》,[美]韓森,劉雲軍譯,讀客·北京日報出版社2021年8月版,440頁,79.9元

“全球化”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詞,但對于全球化究竟指什麼,以及全球化從何時開始,不要說普羅大衆,就連學術界也有許多争議。

一種比較傳統的認識是,以哥倫布1492年抵達美洲和達伽馬1497年至1499年遠航印度為标志的“地理大發現”(或 “大航海時代”)開啟了全球化程序。但是在曆史學家那裡,關于“全球化何時開始?”的辯論怕是不可能得出令所有人滿意的結論。比如,連接配接埃及與南印度的古希臘-羅馬貿易是否意味着,早在公元一世紀就有了某種形式的全球化?

對全球化的了解,我個人比較認同大衛·阿布拉菲亞在《無垠之海:大洋的人類史》(The Boundless Sea: A Human History of the Oceans)中的說法,在這裡抄錄一下:

當我們看到一些相距甚遠的地區的經濟互相依存時,使用“全球化”這個詞才是最有意義的,例如,當中國中部的陶藝家不遺餘力地滿足荷蘭或丹麥客戶對其商品的特定設計的要求時。即便如此,有些貿易也比其他貿易更加“全球化”:羅馬胡椒貿易、中國瓷器貿易、糖貿易或茶葉貿易的巨大規模和影響範圍就是很好的例子,說明貿易關系是全方位的,不僅影響到精英,也影響到地位不高的人,包括工匠和奴隸。是以,我們或許可以将“全球化”描述為跨越巨大空間的經濟一體化過程。

關于全球化的許多精彩辯論局限于學術界,我們還缺一本通俗的提供審視全球化的新視角的書。耶魯大學曆史學教授韓森(Valerie Hansen)的這本新書《公元1000 年:全球化的開端》很好地完成了這樣的使命。通過觀察公元1000年的世界,這本書把許多原本似乎沒有關聯的地區和文化連接配接了起來,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也鼓勵我們跳出窠臼,用跨越民族和文化疆界的“全球史”眼光去看待過去。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自己獲得了許多出乎意料的新知,頗有一些驚喜。

也正因為這是一本面向大衆的通俗曆史書,我覺得不妨對“全球史”(Globol History)這個概念啰嗦幾句,這有助于大家了解這是怎麼樣的一本書。曆史系科班出身的讀者當然對下面這些都很熟悉了。

全球史是大概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西方興起的一種史學理念,強調全球視野和對跨文化互動的研究。全球史主要反對兩種理念。其一是過去以民族國家的疆界為分界線的視角,比如研究法國史、德國史、英國史、意大利史、西班牙史等等,山頭林立,互不統屬,将這些研究領域割裂開來。湯因比就反對過去那種以國家來劃分曆史的寫法,他在《曆史研究》中提出文明是曆史的機關,把世界曆史分成二十六種文明,其中當然有中國文明。全球史既然要打破民族國家架構的束縛,就特别強調不同文明的互動和連接配接構成的網絡,或者是文明體系。全球史會努力跨越傳統曆史研究的一些分界線,比如語言、文化、民族等等,是以特别喜歡談貿易連接配接、器物與技術的傳播、環境變化、人口遷移等等宏觀的話題,而不是傳統的帝王将相的政治史、外交史和軍事史。

其二是“歐洲中心主義”。全球史強調從東亞、中亞、非洲等等地區的視角來看曆史。比如彭慕蘭的《大分流》和約翰·達爾文的《帖木兒之後》就否定了傳統的歐洲優越論,強調近代以前中國在世界曆史上的重要定位。

《公元1000年》就是一本全球史著作,它不是傳統的國别史或者政治史,是以很多寫法會跟一般讀者想象得不太一樣,有自己非常鮮明的特點。

韓森有一個身份是漢學家,寫過《絲綢之路新史》和關于南宋民間宗教的《變遷之神》,是以《公元1000年》有比較大的篇幅探讨唐宋之際的中國,尤其是泉州、廣州、杭州、甯波等地的國際貿易。她把這個時代的中國稱為“世界上最全球化的地方”。這個話題對很多西方讀者可能還是很新鮮的,但對中國人來說可能已經算老生常談。不過,韓森筆下的中國與世界的聯系還是有些元素讓我驚訝。比如,宋代宗室成員、泉州市舶司官員趙汝适居然對西西裡、索馬裡和坦尚尼亞有了解,甚至還描寫了阿拉伯人捕獲馬拉加西居民将其轉賣的奴隸貿易:“西有海島,多野人,身如黑漆,虬發,誘以食而擒之。轉賣與大食國為奴,獲價甚厚。”東非、阿拉伯和中國就這樣出人意料地聯系在一起。

另外一個讓我感到驚訝和有趣的跨洋聯系是,墨西哥的瑪雅人古城奇琴伊察的壁畫上居然有金發、淺膚色的俘虜形象。一種解讀是,這些俘虜被戴上了黃色假發,其顔色與瑪雅人要祭祀的太陽神的發色吻合。另一種更大膽的解讀是,這或許是航行到美洲的北歐人,因為壁畫的時代與北歐人跨越大西洋來到加拿大及今天美國緬因州所在地區的時代吻合。另一個支撐這種假說的證據是,奇琴伊察另一幅壁畫中出現了結構與維京人船隻酷似、與瑪雅人的獨木舟迥異的船隻形象。

我們早就知道哥倫布絕對不是第一個踏上美洲土地的歐洲人,早在公元1000年維京人就在紐芬蘭島登陸,後來又在北美建立過定居點。但北歐人一路走到了墨西哥,成為瑪雅人的人祭犧牲品的說法,雖然缺乏确鑿的證據,但也并非不可能。如果是真的,那就太有趣了。這又是一個曆史的“次元壁”破裂的精彩例子。

本書概覽了公元1000年前後人類跨大洲和大洋活動、建立和維持貿易網絡的曆史,提供了很多上述這般令人耳目一新的曆史證據。閱讀本書的感覺有點類似浏覽維基百科,會從一個知識點超連結至另一個,這種手法展現了作者令人欽佩的知識結構的同時,也略顯跳躍和淩亂。

不過,我覺得,全球化從1000年開始的論點并不令人信服。1000年是維京人到達紐芬蘭,開辟從歐洲到美洲的航線的年代,韓森認為這“使全球性的環線得以閉合。一個物品或一條資訊,第一次可以穿越整個世界……那一年形成了一個全球航線網絡。于是我們開始了全球化的曆史”。

但我們知道,維京人在北美大陸并沒有建立永久性定居點,而是很快撤退,隻留下了一些遺迹,在格陵蘭維持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撤退了。他們更沒有意識到自己“發現”了一塊新大陸。維京人固然把歐洲和美洲聯系了起來,但這個聯系是脆弱和短暫的,遠遠沒辦法與1492年之後西班牙人全面征服、建立龐大的西國文化世界的“成就”相提并論。是以維京人抵達美洲的意義究竟有沒有韓森說的那麼大,是值得商榷的。

不過我相信韓森的本意不是要“擡杠”說1000年就是那麼了不起的分水嶺,它就是全球化的開端。在這樣一本輕松的通俗曆史書裡要做出那麼斬釘截鐵的論斷,本身也是難以令人信服的。但韓森的确寫出了一本能夠讓大衆讀者欣賞的集知識性與趣味性為一體的書,并且鼓勵大家破除一些陳舊的觀念,把整個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

責任編輯:鄭詩亮

校對: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