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三毛自殺的時候48歲,眭澔平隻有31歲。
她的最後一個電話打給他,最後一封信亦是寫給他。
小熊:
如果你回台灣了,我是小姑,你如果回台灣了,請你打醫院,如果回來了,小熊,你不在家,好,我跟你說我是三毛,如果你明天在台北,請你打醫院,再見。眭澔平,我是三毛,你在不在家,人呢?眭澔平,你不在家,好,我是三毛。
那時,三毛正在台灣的榮民總醫院住院。1991年1月2日入院,1月3日手術,4日淩晨自缢身亡。
自殺前,也許翻遍了通訊錄,她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最後,她打給那個她喚作“小熊”的人。然而,他也不在家。她反複詢問,又似乎在自說自話:
你不在家。
你在不在家,人呢?
好,我是三毛。
于是,她怅然若失地放下電話。
病中蕭索,欲訴無從,有個肯說話的人也是好的,但,沒有!
孤獨是什麼?世之茫茫,舉目荒涼。有人幽居心上,有人早已離場。
彼時,距離荷西去世已經12年。
荷西突然過世之後,三毛陷入了半瘋的狀态。為荷西守靈的那夜,三毛對荷西說,“你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走,你會看到黑暗的隧道,走過去就是白光,那是神靈來接你了。我現在有父母在,不能跟你走,你先去等我。”說完這些,三毛發現荷西的眼睛流出了血。
那個階段,她失眠嚴重,精神恍惚,每天都需要服用安眠藥才能泅渡漫漫長夜,而且臉要面對着門才能睡着。
我的一個朋友在丈夫出車禍去世後,她對前來看望的人說,你們不要把門關嚴,也許天楊還會回來呢。
瓊瑤是三毛的朋友,荷西出事後,她始終陪在三毛的身旁,不停地勸慰。她知道三毛是那種一諾千金的人。直到三毛答應她:絕不自殺。
12年後,三毛還是去找她的荷西了。這也許是她唯一一次食言。
警方調查後宣布,三毛是以一條肉色的絲襪,綁挂在浴廁馬桶上方一個鐵鈎上,再将絲襪套在頸部。在她自盡的浴廁内設有馬桶護手,三毛隻要有一點點的求生意念,就可立即扶住護手,保住性命,但她并未中途易轍。
一心求死,也許就會罔顧其它。
三毛辭世前夜,打出去的最後一個電話,是給小她17歲的忘年交——眭澔平。
在台灣,眭澔平是家喻戶曉的電視台新聞主播和電台音樂總監,他曾被評為台灣三大電視新聞主播、台灣十大報告文學作家,并因為豐富的人生經曆而被票選為“台灣人最羨慕的人生”。
此外,眭澔平獲得過台灣五座傳媒“金鐘獎”、五座唱片“金曲獎”,至今這項紀錄未被突破;已經出版的書有三十餘本;台灣大學現用校徽的美術設計人之一。
他和三毛相識于1990年,所擁有的交情也不過區區一年。但他卻是她非常信賴的朋友。
28年前,她從電視上看他播新聞,他也像一個忠誠的粉絲一樣讀她的文章。
因為當時要寫《台灣風雲人物聚點》,眭澔平選了三毛等8個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對三毛進行過深度采訪。
“請進,不必脫鞋了──我覺得鞋子是人整體的一部分,擦擦幹淨就可以了!”
“冷不冷?我都穿男孩子的衣服,給你套一件?”
“肚子一定餓!我去舀碗熱的桂圓湯給你喝。”......
眭澔平初見三毛,她便以她的明快與熱情,爽朗與率真讓他激賞不已。
其後彼此亦有酬酢往來。雖然兩人相差十幾歲,但扺掌而談,相處甚歡,遂成莫逆之友。
有人厮守一生,仍是咫尺天涯;有人不過是竹林之遊,卻成過命之交。
02
當時眭澔平在辦理香港赴俄羅斯的簽證,因為沒有手提,也沒有BB機,是以三毛棄世前打給他的最後一個電話,他根本沒有辦法接到。
三毛和眭澔平的家住的很近,走路隻需十分鐘,有時候她心情不好就會給他打電話。因為每一個西方孩子都有一個Happybear,她覺得可以給予失意人最好慰藉的就是小熊,是以她就叫他“小熊”。
三毛一直都說她希望将來有錢了以後,要做一個很大很大的小熊,在台北街頭。如果任何人感覺到孤獨、無助,需要一個擁抱的時候,投10塊錢,就可以去抱一抱。
每一次她絮絮不止,他都安靜地聆聽。
于她而言,他更像她的一個溫暖的“樹洞”。她不擔心他洩密,不擔心他嘲笑,她妥帖地在他那裡寄放她的脆弱與憂傷。
在電話的留言裡,她稱她自己是小姑,“小姑獨處”的“小姑”。
荷西葬身于大海後,她一直是孑然一身。
她曾和眭澔平說,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作家,她就是一個小女人,隻希望跟一個愛的人,生一大堆孩子好好過一生。
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小女人願望,對她來說,都是此生無法實作的烏托邦。
在《那年花開月正圓》裡,周瑩在似夢似醒間追憶亡夫吳聘:自從你走後,所有的快樂都是轉瞬即逝,而不快樂卻是那麼長久。
曾有位追求者不斷前來騷擾,最後三毛不堪忍受,把他拉到荷西的照片前,氣急敗壞道:“你比比,你比比,荷西是什麼樣子,你是什麼樣子!”
1月2号,眭澔平還和她聊過天。她告訴他,她新的一年有什麼新的計劃,她也告訴他有幾個劇本要出來了,然後好幾個國家翻譯她的文章。甚至她寫給賈平凹的那封信還是他幫她寄的。
然而僅僅隔了一天,她便香消玉殒。
在三毛最後的電話留言中,她的聲音,是一個小女孩才擁有的清甜與純淨,還帶着一絲怅然和嬌嗔。眭澔平不在家,她再三求證後喃喃自語:你不在家啊,我是三毛......後來,聲音漸漸微弱下去。
她曾說:“抗命不可能,順命太輕閑,遵命得認真,唯有樂命,樂命最是自由自在。”
最終,在生與死的博弈之下,她放棄了自己“樂天知命”的信條。
03
當他終于聽到她的電話留言時,三毛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一刻的痛悔和自責,讓眭澔平經年之後,仍成為無法開釋的心囚。
三毛自殺時,眭澔平剛及而立。作為三毛最親密的友人,他躲開了一切媒體的追訪,奔赴英國留學。
在旅途中,他意外地發現了三毛生前送給他的夾在書中的信箋——三毛在離世前的最後一封信。
我走了,這一回是真的。
在敦煌“飛天”的時候,澔平,我要想你。如果不是自制心太強,小熊,你也知道,我那批三百七十五把鑰匙會有起碼一百把交給誰。
這次我帶了白色的那隻小熊去,為了親它,我已經許久不肯擦上一點點口紅,可是它還是被我親得有點灰撲撲的。
此刻的你,在火車上還是在汽車裡呢?
如果我不回來了,要記住,小熊,我曾經巴不得,巴不得,
你不要松掉我的衣袖,在一個夜雨敲窗的晚上。
好,同志,我要走了。
歡迎你回台灣來。 ——夫妻 三毛
那麼愛美的她,許久都不肯擦上一點點口紅了。人生得灰暗到什麼樣的境地,才能連耽美的這點追求都放棄。
在此之前,眭澔平出版了他的第三本書,她也出版了她人生的最後一本書,就是她的《滾滾紅塵》。
1990年金馬獎,她創作的電影《滾滾紅塵》獲得12項提名,最終獲得8項大獎。可偏偏沒有三毛的最佳編劇獎。
那封信,恰恰夾在《滾滾紅塵》的第66場戲裡。就是林青霞和秦漢相擁碼頭訣别的那一刻那一章節。
三毛曾經告訴他,她這一生最恨的就是“六”這個數字。
她跟荷西相識、相戀六年才結婚。此後他們又經過六年的婚姻,直至荷西命喪黃泉。然後接着過了兩個六年,十二年後,三毛自己也走了。她給他的信,非常薄的一張信箋,像一隻折翼的小鳥,萎落在那個生離死别的紙頁間。
66,在她人生的詞典中,并不是一個祥順的數字,那更像一句谶語,昭示着一個個無法逾越的生死劫。
在信中,三毛提到的375個鑰匙之喻,源于他們平時的聊天。他形容三毛是一個旅館,有375個房間,是以接待處有375個格子,共放着375把鑰匙。而“夫妻同志”也是他們聊天的詞句,“我們很渴望交到一種朋友,就是你愛他,大家又志同道合。”
韶華老去,身心殘破,輾轉病榻,形影相吊,當年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小眭怎能分享一二?但茫茫人海,也隻有他是自己願意一訴衷腸的知己了——小熊,你也知道,我那批三百七十五把鑰匙會有起碼一百把交給誰。
“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在浩渺的孤獨裡,也許都不抵他一聲輕柔的問候。
但年輕的眭澔平顯然無法承擔這樣濃郁的情愫和寄望,在得悉三毛自殺的噩耗,又聽到她打給自己的電話留言,以及發現她寫給他的信後,他的内心受到了一次又一次強烈的沖擊。
那個在他印象中經常言笑晏晏的女子,那個潇灑飄逸的三毛,對他的倚重超過他的想象,蟄伏于她内心的無助也超乎他的想象。因為時間與命運的交錯,他未能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去傾聽去感受她的痛楚與悲傷。如果那個電話他接到了,是不是可以挽留她匆促遠行的腳步?
惶惑與不安,懊惱與内疚,如一條條食人蟲,齧噬他的心靈,要經過近20年的時光消解,才得以緩緩釋然。
2008年3月,眭澔平終于打破了17年的沉默,48歲的他選擇了在台灣收視率最高的談話節目《康熙來了》中,首度公開了這個埋藏了多年的“秘密”,那些塵封的記憶才得以重見天光。
04
然而遠在天國的三毛已無法知道,他的人生,多年前,就因為她的離去而發生改變。
其後,他辭去了名利雙收的台視主播職務,以最艱苦的方式開始了他20年的環球之旅,履行與三毛的“生死之約”。
三毛生前曾說想去探訪新幾内亞食人族和亞馬遜河。于是,三毛未能走過的路,他要去走;三毛未能達成的遺願,他要去完成。即便蕩産傾家,他也甘之如饴。
他說,“每次我在旅行的時候,有一種特别感覺,像是在接續她的腳步,完成她沒有走完的旅途。”
從零下40度的冰天雪地,到攝氏40度的炙熱難耐;從百慕達海域潛水,到土著部落被釘上十字架;從西班牙迦納利三毛故宅,到三毛筆下的非洲撒哈拉沙漠;眭澔平用20年時間行走過150多個國家,寫下大量的旅行日志和懷念三毛的歌曲。
另外,在寫作方面,其文學創作以散文、新詩﹑長篇小說和電影劇本為主,已出版了三十本散文集與十五種有聲書。
他記得他到西班牙迦納利的時候,她的西班牙鄰居,還有她中國飯店的那些人,都把他當做朋友。他們說當時三毛沒有實作的願望,講究把魚翅當面條吃,把冰淇淋當飯吃,他都幫她一一達成了。
他原來做新聞主播,跑新聞什麼都要努力做到第一名。三毛是第一個讓他覺知到,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一個柔軟角落的人,她讓他學會,适時停下腳步,去看一朵花開,去欣賞一片流雲。
自你離去,我将自己活成了你。
三毛走後,眭澔平還買下了三毛的房子。他願意通過這樣的交接,繼續感覺她留在這個世間的氣息。
1993年,眭澔平成立了三毛紀念館,精心收藏了她的很多遺物,直至現在仍在苦苦支撐。
後來他在新書《三毛的最後一封信》中,用20年的時光、20個三毛的故事、20首紀念三毛的歌曲、20段三毛塵封的錄音、20幅為三毛創作的畫卷以及20年180多個國家的旅行記錄,為天堂中的三毛寄出了一封回信。他說:“我相信在今天,我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她,她會感到非常安慰。”
眭澔平被認為是三毛的紅塵知己、愛卻不能嫁的人 。
但他卻說,他們連手都沒有牽過,彼此之間是那種高山流水的關系:“我們之間的愛不是俗氣的愛,有文人間的惺惺相惜,她給了我放棄功名遠走他方的勇氣。”
發乎情,止乎禮。未必不是一種愛。
從眭澔平對三毛的評價中可以了解,為什麼三毛把人生最後一個電話打給他了,想來無非是:他懂她,哪怕那是當年尚屬年輕的他還不夠深切的懂。
因為懂得,是以慈悲。但時光有涯;而聚散,卻總是無常。
她不甘寂寞又最是寂寞。而眭澔平,是她可以擺渡心事的體己人。無疑,他是她在這個世間最後的出口。
三毛曾直言,很羨慕那個和眭澔平一起吃飯的人。
多年後,他終于給三毛“回信”:
三毛,我還有很多話沒說,也還有很多旅行的故事沒告訴你呢!你怎麼也像沙漠上海市蜃樓的彩虹一樣,一會兒那麼近,一會兒又那麼遙不可及?
現在,我終于可以再問你:“三毛,你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