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劄記一組:宛如身處天堂

董菁 菁點藝術

引言

這些仍然是2013年的劄記。一切開始在一個夏天。我所擁有的,隻是閱讀,看電影,聽音樂,寫作。以及,孤獨帶來的冥想。

于是,我相應地記錄下了這些生活的痕迹。在一天早晨,我沐浴,在那間小小的浴室裡,我覺得我像一個畫家眼前的模特,又像一個電影片場的演員。我寫下了那短暫片刻的想像和感受。整個家就是一個世界。我的房間就是一個世界。我的小床就是一個世界。我的大腦就是一個世界。我和那些歌手交朋友。我和那些作家交朋友。我的人生在那些電影裡延長。一切都沒有社交障礙和不快。如果你不能避免孤獨,那麼可以擁抱藝術。它們是你永恒的朋友。

在一些和好友見面回來的下午,偶爾下着雨。繼續聽音樂和閱讀。我讀布考斯基。看他的短篇小說。他也在記錄他的孤獨。我寫下關于他的劄記。我寫,當你在孤獨地寫着這些字的時候,你是聖潔的,幹淨的,宛如身處天堂。

是的,哪怕在你最低谷的日子裡,隻要你在家裡,有一張書桌,一盞燈,四周是書籍和碟片。還有CD。以及一個手機。還有一個安靜的黑夜。你就是自由的。你就是那個小王子。坐擁一個小小的星球。發着自己的光。

宛如身處天堂。

劄記一組:宛如身處天堂

董小姐

這是一個陰天的傍晚。我一個人散步回家。逛了衣服店,買了牛角小面包。喝了蘆荟奶茶,淘了雜志。坐了五元的三輪車。

然後打開電腦,寫字。寫黃真真。然後聽宋冬野。《安和橋北》。聽到《斑馬,斑馬》,我哭了。這是一個哭泣而浪漫的陰天傍晚。如此華麗,我在不停生長。天天在和這個世界戀愛。它們說它們很愛我。隻是我現在才發現了它的深情。

宋冬野的音樂,像一根柱子。堅定地支撐直了天和地的間隙。讓我有了喘息與微笑的時機。

我有時坐着,有時躺下來,地上是青草,我就這樣和他拉着手,什麼也不說,隻是看着眼前的大海,感受風兒吹拂臉頰。

他的音樂也像一支黑夜裡的手電筒的光。它照亮黑夜中的我的臉龐。它晃動了幾下,于是我的臉龐像向日葵那樣燦爛起來。

天漸漸黑了。黑夜像吹風機的熱氣溫暖着我。我是時候閉上眼睛了。是時候開始盡興流淚了。是時候開始瘋狂地笑了。是時候開出幸福的花兒了。是時候無所畏懼了。

天漸漸黑了。我快要看不見了。但我仍會待在這黑夜中,直到成為一尊雕像。等待你将我融化,成為一顆瑪瑙。

于是,我在一片漆黑中看着這個世界。同時,咧開嘴笑起來。

現在,我完全處在黑暗裡了。隻有電腦的螢幕光照着我。音樂進行到《董小姐》。

我将它當作是在這個陽光傍晚送給我的禮物。是因為我也是一個不是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我是董小姐。

蛻 變

我戴上耳機。鄭鈞的《怒放》。我開口唱了起來。這是我大一時分,在華師7号樓的自習室裡聽的一張專輯。獨來獨往。内心苦悶。無望。活得像個命運不濟的大男人。聽鄭鈞。對周遭一切冷眼相待。

我閉上眼睛,大無畏而投入地哼唱。在這個明媚而燦爛的上午。九點時分。美麗的女孩幹幹淨淨,編好頭發,面若美玉。小心而投入地哼着歌。

《我一個人住》。蘇慧倫演唱。大學時分的陪伴。如今她仍未婚(2014年3月19日,蘇慧倫與男友孫益民結婚),長出了皺紋,43歲了。不知每天夜晚洗完臉,看鏡子裡自己的素顔,内心裡的樣子。

還有劉若英。

以及飛兒樂隊。《我們的愛》。我又哼唱起來。那首,桂綸鎂演出的MV。她和男友被人追殺。男友砸開櫥窗的玻璃,送給她一條新裙子。清晨,他們流浪到海邊,在一條木船上,她哭了起來。

這是《我們的愛》MV的畫面。那時,還是2004年。我和平平在家一起看《鬥魚》。台灣偶像劇。那樣的時光,也是惬意的。小小的快意。每天去巷口的破鐵皮屋裡租新的碟子。老闆是個瘦骨嶙峋的老女人。那幾年,一直在她那裡租碟。曾經,最無助的2003年,在她那裡租《桔子紅了》。在爸爸的電腦上看。新年的夜晚,小區裡響着炮聲。一天又一天。内心無望。未來茫然。看周迅的《桔子紅了》。

冬天,那時總是冬天。我穿着大棉襖。還是醜陋的短發。還有爸爸媽媽的呵護。

謝謝他們。

《我們的紀念》。李稚微演唱。2006年,一個人在房間裡看《放羊的星星》。主演劉荷娜。林志穎。劉荷娜蠻漂亮的。現在也老了吧。那樣的時光,現在躲到哪裡去開派對?它應該有着白瓷般的亮滑。和貓咪初生般的哄熱。以及水滴滾落在草葉上。

如今,2013年。夏天。我依然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裡,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看片,一個人寫字,一個人吃東西,一個人睡覺,一個人打扮。

隻是,每天的夜晚,會有一個男人打來電話。那是我的快樂時分。

于是,這個房間,終于蛻變了。它是我最内斂而溫暖的閨蜜。

遇 見

聽周迅的歌曲,那是她在2006年發表的專輯《遇見》。喜歡周迅,覺得她和我很像。有時我覺得自己也很不幸。去年開始覺出生命的殘酷。對于生命,絲毫不能過于輕信。它對于你的控制與玩弄從來不知疲倦。

然而,這個世界上存在一種東西:希望。你帶着對它的依賴展開生活,希望是專屬你的宗教。你是它唯一重要而永恒的客戶。它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和你相濡以沫。它比世界上的任何靜止或虛幻的菩薩都讓你心安。像是你的貼身好姐妹。或者一個親切而睿智的哥哥。

雖然我們的生活充滿磨難,但你想想,是不是隻要堅持下去,你都會得到命運的垂青。沒有不會好的傷。那些磨難是一群觀衆,負責有一天當你站上舞台接受鮮花與贊美時,為你喝采。

此刻電腦裡在放周迅唱的《大齊》。聽着心裡很難受。這是一首在現在看來毫無意義的一首歌。李大齊已與周迅毫無關系了。也許還是朋友。

聽周迅的聲音,很溫暖。好像此刻隻有她對我說:放心,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你也是我此刻唯一的朋友。我們相依為命吧。

那是一場女孩與女孩之間的愛情。不熱烈,不揣測,沒有男孩與女孩之間愛情的焦慮不安與輾轉反側。我們不擔心有第三者的介入。我們沒有啰啰嗦嗦的試探與掙紮。這樣的愛情很高貴,很舒服。像一杯橙桔與柚子混合榨取的果汁。在夏天,爽人心脾。

這張專輯裡封套上的周迅是張揚而快樂的。短發。飛揚在風裡。專輯裡還有她拍攝的攝影作品。那時,她活得驕傲而自在。那時,她有男友李大齊。

如今,2013年。她的面容已經顯有老态。皮膚暗沉。在一些活動上展露的笑靥也是勉強的。

聽她在2006年唱出的歌聲,有種很嚴肅的感覺。那是一個現在的周迅與2006年的周迅在對話。她們坐得端正,握握手。交談時,會流下淚來。一個為另一個拭去淚水。也是夏天,天空藍得純正。一隻貓緩緩從窗前經過。這一切,2013年夏天的這一天的一切,是有征兆。表明,未來永不會太糟糕。這個名叫周迅的女孩子将來會有好運。

也許,她的後半生,會靜谧安穩如那隻黃白相間安逸曬太陽的貓。

天永那麼藍。

布考斯基

大雨,傍晚。夏季,雷雨。

與貓貓吃飯歸來,歪在床頭看今天到的新書。《郵差》。作者,查爾斯·布考斯基。美國人。之前在翻一本乏味的八卦雜志。看完有些難受。我想我是被那些膩俗的娛樂明星們耍了一把。全身好像被她們摸了一遍般逼厄難受。

這時,我翻着旁邊的新書。直接翻到了最後部分的“譯後記”。“大約十年前,我還是個奔波于泰晤士河畔上課或者打工的留學生……”。這樣的譯後記開頭方式吸引了我,我看了下去。

譯者提到了海明威。他将海明威與布考斯基作比較。他認為,他們都是真正“血性”的男人。他們的作品也有相似的地方。語言簡練。“強調句子之間的‘能量’如海潮般前仆後繼,貫穿文字之中。”

譯文中介紹:布考斯基“不曾屈服于美國的社會規範,詛咒“美國夢”。他“不那麼關心政治、音樂、時尚、思想。”“他的作品沒有英雄和淑女。”

“布考斯基不屬于任何流派。他也沒有參加過任何作家團體。他在生活中是loner(孤獨者),創作上也是loner。”有人評價說:“布考斯基獨立于美國現代文學,難以歸類并且經常被模仿。”

現在,任何被評價為“孤獨”地生活着的人都讓我對其抱有好感。我是如此Loner。以至于我僅在看到“他在生活中是Loner”這一行文字,就讓我感到了慰藉。這樣也就夠了。是的,我并不關注政治,社會事件。我隻是讓自己活着自在一些,好受一些。

我是個有着如此多優點和缺點的人。寫作成為我的臉。我必須讓它幹淨,利落,容光煥發。我每天渴望最終要做的,是盡量讓這張臉保持微笑,受人尊敬。在節日的夜晚受邀參加宴會。而不是一個人對着窗外的煙花流淚。

如今,我也寫作。我認為我的寫作也是難以被歸類的。寫作是我的一口氣。是我的一架武器。布考斯基是孤獨的。我也是孤獨的。他的生命中唯有寫作做伴。我的生命中唯有寫作能讓人們有興趣走近一點,對你說聲“你好”。并且,高擡貴手賜予你一件黑袍,允許你加入“黑衣人”的行列,與他們并肩走在肮髒的大街上。

我知道,寫作讓我明白,孤獨是多麼高貴的饋贈。它是一份難得的禮物,上帝在某個聖誕節的夜裡,将它放在了我的布考斯基的長襪子裡。

那是一件外衣,差別于世上多得令人窒息的黑衣人們。當你習慣了孤獨,你就永恒了。因為,死亡也無非是孤獨一人。哪怕你死了,那些長眠于地下的日日夜夜,或許就如同你活着時一個人在孤燈下看書和電影,和夫妻通電話。然後,聽着窗外的雨聲,關燈,閉上眼睛。

當你在孤獨地寫着這些字的時候,你是聖潔的,幹淨的,宛如身處天堂。

今晚,就看布考斯基的《郵差》吧。

純 真

我突然覺得,做一個純真的人挺棒的。挺美的。挺酷的。那往往是一雙漂亮的麻花辮。外加一對白色茉莉花耳環。

到底“成熟”是什麼?人人都看着别人,大人怎麼做,于是模仿,于是人和人變得一樣。結果,那一套就被千百年傳承下來,被标榜為“成熟”的規則。

隻是有時,我覺得這個世界很荒誕很蒼白。

我不願意做一個輕易被周圍人同化了的那種人。

心裡有一種大緻的處世原則。然後,不打擾他人。而盡量按自己的意願處世生活。這在當下的世界,的确是很酷的。

今天看青山七惠的《紫羅蘭》。喜歡。由此,我堅定了自己的路。堅定了一種純粹的人生。

沐 浴

早晨,洗頭發洗澡。夏天,浴室,關上窗,關掉燈。隻是讓清晨的自然光線照進來。明暗柔和。任何清晨都是性感迷人的。在清晨沐浴是一件優雅聖潔的行為。

關掉燈,浴室像一部慵懶的印象派電影。我甚至感覺到莫奈已經支好畫架,不久,塞尚也來了。他們打了個招呼。一會兒,畫家們紛至沓來。他們躲在這個小浴室的角落裡。内向的他們不說話。你覺得莫奈和德加分别像你在不同時期曾經暗戀過的男孩。隻是他們已經長長了胡子。你能感覺到畫家們的眼睛像星星閃爍般地在你的身體上跳躍。他們在描繪清晨時分,一位浴室裡的女子,光線在她身體上的迷人加冕。她挽着發髻。東方的女子。除了窗外柔嫩的鳥鳴,便是浴室内優揚的素描沙沙聲。大師們安靜而專注。女子長時間維持着一個姿勢。半小時後,她開始沐浴。她走到淋浴架下,打開水流,解開發髻。她洗了一會,再睜開眼,發現那些畫家們不見了。可明明剛才,左腿長時間站立的麻脹感還在。明明剛才,她還對一個英俊的畫家笑了笑。因為他對她笑了笑。事後她在網上查了查,斷定那個男子是修拉。一個熱情的男子。可當她将頭發淋濕,再次擡眼,發現小小的浴室成為了電影片場。慵懶的印象派電影。畫家們是你的初戀。而電影是你的靈魂伴侶。畫兒和電影。喔,你總是偏愛這類的男孩。他們敏感,憂郁,瘦削,英俊,焦慮,花心,容易歇斯底裡。你寬容他們。憐憫他們。你在清晨的浴室與他們幽會。這是你一天之中最為性感的時刻。這一天,畫家們紛紛來了,他們可算作是你的舊情人。雖然他們并沒有請你喝過一杯咖啡。邀上你一同度過巴黎春天裡一個下着小雨的傍晚。絮絮聊着天。誇獎你的米色風衣很好看。因為你過份談論另一個男人而嫉妒,皺起眉頭。沒有,這些都沒有發生。他們隻是在畫你。在這間浴室。他們有時出現有時沒有出現。你依然興奮得意。

此刻,浴室成為了片場。仿若你正在挑選嫁衣。你和電影的戀愛正到達高潮。你們将要結婚了。你有些嬌羞地搔首弄姿。邊淋浴邊和他調情。電影正在拍攝。你是女主角。你身處攝影機的愛的攻勢的包圍中。它們正進行多角度拍攝。起碼有超過三台以上的攝影機。片場人不多。隻聽得見攝影機轉動的滋滋聲。導演貓在黑暗裡。很少說話。他對你的表演相當滿意。你也很享受。這個清晨如此美好。如此快感。你忘了你隻是在一間普通的浴室裡獨自洗澡。隻有水流的聲音和一灘清涼的靜谧。然而你感覺到浴室四周充滿了你的愛慕者。他們害羞。不露出半隻眼睛和痕迹。他們在這個清晨比女人還要内秀低斂。是的,這是一部暧昧的印象派電影。你竟然感覺不到你成為了一部電影的女主角。電影完成之後效果怎樣,你完全不關心。

你有點大牌。拍好幾個鏡頭之後,你便要求導演拿給你看鏡頭回放。你對鏡頭裡面的你特别在乎。那些特寫。那些你的側臉,脖子,腰,手,小腿。你發現攝影師将你拍得很美。不經意發現,腳邊,有一張落寞的莫奈的手稿。上面的你純真優雅。鏡頭裡的你性感迷人。再看了幾遍鏡頭回放,你覺得該導演的鏡頭語言與拍攝技巧尚且稚嫩和陳舊。你與那些大陸MV裡的女模特并無二緻。那幅畫與這部電影果然依舊。你并沒有能有如一個厲害的天使改變這個世界。你有點失望。你本以為這個世界是為你獨自準備的。看來你錯了。這個世界看來現階段隻能依舊蒼白和庸俗。畫家和導演并不能拯救這個世界。或者,你并沒有緣分遇見那些天才。你隻是一個喜歡待在浴室裡的小姑娘。如此而已。

是以你徹底抛棄了片場。你将導演和攝影機都趕出了浴室。你有些惱怒。你覺得那些男人當中沒有一個人真正懂你。真正尊重你。你很累。你感到很孤單。你幾次想了結自己。你再也沒有力氣玩愛情遊戲。你近乎絕望。你感到自己不美。你真是紅顔薄命。你又流出了眼淚。你隻能悄悄流一會眼淚。然後也許孤單睡去直至天明。就像葬在一塊冰涼的荒地。孤單的悲哀響徹整個銀河系。星星們紛紛坐立不安。它們亦掉下淚來。給這個地球上更多的薄命女孩以裝飾。鑲嵌在她們的紅色發夾上。給她們一晚的好夢。告訴她們除了愛情,還有天空。擡頭看一看藍天,那是永恒的夫妻。那種藍,便是她們左手無名指上指環的光芒。擡頭看一看藍天,它不會逃逸。不會讓咖啡冷掉。不會讓你整晚哭泣。隻要你擡一擡頭。星星在閃爍。月兒在向你表白。

你将熱水開到最大。就像瀕臨颠狂的邊緣。像一隻小鹿在曠野奔跑。你是一隻偉大的鹿。一隻讓野獸肅然起敬的鹿。一隻驕傲而純真的鹿。它擁有氣場。人類的攝影師的鏡頭也不能完盡它的美。隻是,你的曠野隻是一方小小的浴室。然而它已經窮盡了這顆星球上所有的森林和陸地。

你漸漸蘇醒過來。熱水的沖擊将你送到媽媽的臂彎環繞。你裝作嬰兒的樣子吮吸媽媽的乳頭。并且保持在子宮裡的姿勢扭動着身體。像一隻初生小貓那樣努力學習貓的語言。在這個清晨,鑽進媽媽的被窩向她撒歡。媽媽半眯着眼,像一隻母貓那樣懶洋洋地瞥着你。你抱緊了媽媽溫熱的身體。漸漸酥麻。窗外下着小雨。爸爸出差了。這個周六的清晨。這是一種你童年時的高潮。擁抱媽媽的身體時的高潮。此刻,在這間小小的浴室裡。男人舍棄了你。你又抱緊了媽媽。是的,隻要媽媽還在你就還是幸福的。此刻隻要你在浴室裡喊一聲媽媽,媽媽就會過來。一團黑影走近。她說,怎麼了丫頭。媽媽在。媽媽老了,有時你也會哭泣。她的法令紋和她鬓角的白色。她暗黑布滿斑點的雙手和看電視時随時便會睡去的倦容。媽媽睡着了。她一動不動。媽媽快醒來。我要你。

是的。媽媽給了你這個世界。又給了你一座花園。媽媽便是這座人間天堂的守門人。她每天采集這座花園裡所有新鮮的蜂蜜。修補好所有葉子上的蟲眼。她每天清晨早起。澆花與微笑。系起圍裙并且蒼老。然後叫醒你。告訴你今天花園裡的月季開花了。然後你聞到米飯與牆壁上的畫像都彌漫着月季的香甜。不久,爬牆虎和葡萄藤将整所房子纏繞。你看到陽光照射進來媽媽的臉和自己的手臂成了淡淡的綠色。不時,有小蜜蜂和玄裳尾鳳蝶飛進你的房間。當你熟睡時,它們也許會将你的臉龐當作花兒。不久,你覺得那些漂亮高貴的蝴蝶變得像蒼蠅一樣常見。又過了一段時間,它們成為了你的寵物。那隻南美鳳碟不來,你便不能好好看書。你将一天的時間分成幾塊,以不同的衣着與發型與不同的蝴蝶約會。你的一生便宅在了這所花園裡。

直到有一天,媽媽對你說,你必須出走。去修建你自己的花園。

此刻,你本打算邊沐浴邊構想屬于自己的花園的圖案。隻是你還沒有找到一個男人,與你共同分享這所花園。此刻,仍有波綠翠鳳蝶與西番翠鳳蝶在浴室窗外飛舞。但它們就将慢慢不再屬于你。

你知道,媽媽的呵護與愛有一天會慢慢消褪。就像一幅油畫,滲進一些水滴之後,漸漸變成了印象派的。隻是那些顔料的重量與這座花園永不會改變。當有一天,你獨自行走在路上。這座花園便縮小成迷你版,藏在你的發際,耳朵,口袋,襪子,書頁,錢包,裙邊的褶皺,以及你在路邊随意短暫停留的大樹沙沙的風聲裡。慢慢地,這座花園還會漸漸蛻變為你的某一個細胞,或來自你左肩上的一根溫柔的汗毛。當你需要的時候,媽媽就會做好飯菜,擰亮燈光招呼你回家。

此刻,你就在這座花園裡。你毫無察覺,它正在輸出它的密碼,它的分子結構與建築構架。蚯蚓和小昆蟲正在搬家。蝴蝶們在潮濕的茉莉花陰影裡休假和做愛。享受森林浴。那些隔壁鄰居的男孩愛慕着你。但他們隻是一些平庸的男性。他們的眼神被蝴蝶們攻擊。于是他們退步了。于是你一直孤獨。無法享受被愛。人類無法像蝴蝶那樣輕易找到自己的伴侶。你曾經親眼目睹兩隻蝴蝶的交尾。兩隻。粉紅和淡藍。它們的翅膀微微顫抖。你可以感受到它們的性器在互相交合。并且你想像它們已經到達了高潮。于是你的身體也微微酥麻。你看得入了神。稍後,你覺得沮喪。

是的。你一直獨居在這座花園裡。外人從無了解它的美。因為蝴蝶們拒絕飛到外面。它們認為花園便宛如烏托邦。就像你從不知道自己的美。你以為那種純真是一種障礙。你覺得自己不夠成熟和世故。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樣吵吵鬧鬧就交到了朋友。以及男朋友。你覺得這座美麗的花園是一種恥辱。你覺得它太美而讓你感到窒息。你哭了。你坐在花園下哭泣。你的長發微微卷曲。裙邊拂到小草,來回摩娑。你神聖可愛得不知道自己有迷人的魅力。你傻傻地。隻是未來終究有一天會真相大白。

沐浴時間一會兒就過去了。其實整個故事的發生也不過一刻鐘的時光。在這一刻鐘裡,世界或許又發生了一些事情。也許幸運得什麼也沒發生。一如平庸的星期日下午時光。一隻貓半小時的睡眠。占據半張牆面陽光的移動。一個老人關于半個世紀的懷念。一隻蠶将自己包裹成蛹。一個男孩給一個女孩寫了半頁紙的情書。是的,就發生了這麼些事情。也沒有飛機失事。也沒有輪船沉毀。在你能想像到的世界裡,中東部戰争并不存在。非洲的難民也過上了好生活。地球像一隻嬰兒一樣沉沉睡去。太陽在東方升起的時候,它就該洗臉然後去上學了。它穿着格子襯衫。雙眼皮。匡威牌白球鞋。它擅長生物課和閱讀。再過兩年,它就到了青春期。是的,現在地球到了青春期。那些地球上發生的瑣事不過是它臉上的青春痘。它打個哈欠揉揉眼睛的時分,你的一生就過完了。

在這間浴室裡,隻一刻鐘的時間,你幸福的一生就過完了。所有的驕傲與高潮,所有的愛戀與羞恥,所有的肉欲與悲傷,都不得不結束了。在這個夏天,在每天的浴室交歡裡,你成熟了,懂得了女人的奧秘。這實在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你微笑了,就像中了六合彩。

你穿上衣服,開始另一個人生。你吹幹了頭發,你的臉紅紅地。身上又熱了,汗水又出來了。濕潤了你妖娆的身體。高貴而笨拙。這些正是你對别人來說無法察覺的美。你的身體在訴說着你對比那些瘦女孩無法擁有的高貴。她們往往叽叽喳喳,而你面帶微笑,攤開一本書,或是戴着耳機,扭過頭看窗外的夕陽。不合群,也不咄咄逼人。溫柔地緩緩地亮劍。

頭發幹了,天氣熱,束起來,成一個随意的發髻。臉型完美。像明清畫裡溫潤的女子。臉仍是紅紅地。然後你關上燈,走出去,這一天,或許幸運,或許磨難,而與那流逝了的時光再也不會相見。

劄記一組:宛如身處天堂
劄記一組:宛如身處天堂

董 菁

專欄作家、影評人

作 品

《80%的完美爸爸》

《那朵憂傷的野百合》

《巴黎小姐的午夜》

《扛着女兒過大江》

《蝶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