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賽人
恐怖片是種常見的類型,但不屬主類型。主類型隻有兩大類,即喜劇和曆險。恐怖片可劃作曆險類的分支。恐怖片之是以不是主類型的原因還有一個,即它的單片,幾乎沒有在市場上引發狂瀾,也就更談不上狂攬了。主類型的顯著辨別是大小通吃,而恐怖片的閱聽人顯然不是如此。
也就是說,還有很多人或提不起興趣,或鼓不起勇氣,而拒絕觀看這一類型。這一點,情色片和它有着同樣的待遇。恐怖片的閱聽人雖不龐大但很穩定,是以它也能屢屢締造出以小博大的票房奇迹。我們這邊的有《孤島驚魂》,業績更為輝煌的當屬美國獨立制作《女巫布萊爾》。

《女巫布萊爾》
從電影史的發展來看,恐怖片對于美學邊疆的拓寬,也是屢建奇功。有人玩笑說,影史首作《火車進站》,就是部恐怖片。當火車從縱深處,越逼越近時,銀幕前的觀衆被這突然其來的景觀吓得四散奔逃。這一場景,在紀念電影百年的中國電影《西洋鏡》裡,也有所展現。
《火車進站》
更不用說默片時期德國表現主義的兩部力作《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和《諾斯費拉圖》,解決了構圖如何對人心進行滲透,這一重大視覺命題。
《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
法國電影大師亨利·喬治·克魯佐在二戰前後推出的《烏鴉》和《惡魔》,從某種程度上,宣告了心理恐怖片的崛起。
《惡魔》
而在大洋彼岸的希區柯克則借弗羅伊德的學說,将人格的失衡作出了影像化呈現的極緻。近三十年,真在恐怖片領域大行其事,并碩果累累的首推大衛·林奇。那是夢境對夢境的壓迫,是記憶對記憶的圍剿,是無數未知在犬牙交錯,并用可感可知的影像系統無情地質疑我們的習慣性認知。
在這一點上,安東尼奧尼的《放大》走得更遠,宛若一篇艱深的哲學論文,在一起無人報案的兇殺現場,主觀對客觀所産生的反作用力,最終變得無力,并泛出極為美麗的蒼白來。
《放大》
而在另一些貌似更隐秘,實際更洶湧的角落裡。恐怖片作為亞類型,屢屢成為一衆影迷的後花園。單以亞洲而論日、韓、泰,也包括香港的恐怖片常如雨後春筍般,自然而自由的生長。
恐怖片也成為B級片和CULT電影的常客,重口味在此得到毫無節制的釋放,怪趣味也以超越實體的狀态重建立立心理的圍牆,并以推倒之視為某類人群觀影時的極樂。由此在亞類型的包裹下又滋生出許多子類型,如病毒片、僵屍片、吸血鬼片、鬼怪片、靈異片、降頭片。這類影片,有的讓我們在心驚膽顫之餘,還能一窺地緣風貌所連帶的,那不需逐一考證的人文氣象。
好比香港的林正英,羅泓轸的《哭聲》,又好比最近的《南巫》,還可串聯至阿彼查邦的某些影片。在濕熱的叢林裡,令我們不安又讓我們興奮的覺知被喚醒,仿佛萬物皆有靈,又仿佛我們從恐懼中來,又終于不再懼怕。包括生命的消亡,直至靈魂的走失。
《南巫》
還有一些具恐怖元素的影片,實在不便再去一一的列舉。稍微提及一下,如希區柯克在法國的那兩位最忠實的粉絲,即特呂弗和夏布洛爾,伯格曼的那些以馬戲團為背景的影片,拉斯·馮提爾的一些反宗教影片,都相信人性的不可知要大于上帝的「無所不知」。
溝口健二的神作《雨月物語》也在怪力亂神間,從不可控的神秘元素裡提純出生命裡最為日常的迹象。還有周星馳,他在嬉笑怒罵之餘,總會向人世投出極不信任又分外詭異的一瞥。周星馳
《雨月物語》
也有人認為費穆的大作《小城之春》形同一部鬼片,五人共處一隅,更像是五縷孤魂在伴随着空氣的振動,在飄來蕩去。還可一說的是第五代的吳子牛、第六代的章明。一滴水,一陣風,一個淡淡的眼神,都能将我們引向别處,讓我們在此生和來生之間擺蕩,在耳聽為虛,眼見同樣為虛間恍惚。
絕大部分恐怖片,都是關于焦慮的,如容貌焦慮(《夜半歌聲》)、年齡焦慮(《孤兒院》)、環境焦慮(《伊甸湖》)、創作焦慮(《閃靈》和《巴頓芬克》)。再往上走,會有人格焦慮和信仰焦慮,如杜琪峰的《大隻佬》和《神探》。
《神探》
而希區柯克最為關注的是身份焦慮,他的大部分影片講述的是一個人想成為另一個時所引發的萬劫不複,夾在其中的婚姻焦慮如《蝴蝶夢》和《深閨疑雲》,隻是冰山一角,而冰山下面,那條更洶湧的河流是無法與自身和解,而連累到對整個世界的懷疑,是杯弓蛇影後的杞人憂天。
《深閨疑雲》
下面,要說的這部電影,如同集裝箱一般,将人類的各大焦慮做了一番捆綁銷售,那就是1945年的英國電影《死亡之夜》。
《死亡之夜》
本片是部集錦作品,由英國的四位導演聯合完成。其中的查爾斯·克萊頓後來執導過著名的英式喜劇《一條叫旺達的魚》,羅伯特·哈默的名頭更響一點,一度是威尼斯電影節的常客,他執導的《仁心與冠冕》是英國電影史上一部極其重要的作品。他們和另兩位導演的通力合作,讓我很難厘清全片所講述的五個故事,嚴格來說是六個故事,具體是由哪位導演在操刀。
但這應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套短片集明顯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心理樣本,但它呈現出的前四個故事,即「靈車司機」、「聖誕派對」、「幽靈古鏡」、「高爾夫」、都像是一則則可莊可諧的古老傳說,前三個故事并不涉及到人性的深層,更非道德壓力下的反彈。
第四個故事「高爾夫」,講的是兩個高爾夫球手因愛上同一個女子,而互相使詐的故事。按劇中人的說法——「太沒有道德感了」,而在故事的流程中,主創們如同隔岸觀火般,并不想将它寫成一篇警世恒言。到了「會腹語的木偶」,才陡然進入心理學所必将掃描到的視野中去,但又不僅僅如此。
那就是一出夢,而全片的結構就是一場夢。一個中年男人來到鄉下的别墅做客,屋裡前前後後坐了六、七個人。中年男人見過他們,而他們卻沒有見過這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說是在夢中曾與他們相遇,并且時間地點,與他反複做過的一個夢高度吻合。
于是,人們開始講述他們所遭遇過的各式各樣的恐怖故事。它是一個夢接着另一個夢,更是夢中夢,還因為有一個夢在統領着所有的夢,而讓我們永遠醒來。不得不讓我聯想到我們的先哲莊子,他在夢中成了蝴蝶,醒來後,他又認為自己當下的所作所為,是蝴蝶做的一個夢。看來,不是人生如夢,而是人生就是一場夢。
這樣看來,它既不能證明,也不能證僞。這樣看來,弗洛伊德關于夢的種種解析和正常的科學相比,怎樣了解,都少不了感性的成份,按影片的說法,你是沒有證據的。隻要你去述說夢境,就免不了會有疏漏和偏差。我們又如何就一出「殘局」進行精确而周到的解析呢。
我們遠遠還沒有能力,在我們的頭腦裡安上一個監控裝置,足見現代科學頂多隻能探索外部世界,而對于我們的内心王國,是束手無策的。影片一直存在着一種對應關系,既發夢者和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自然是無能的,他也最終死在他并不相信的預言,被勒斃。
作為一部經典的驚悚片,我并沒有為任何一個畫面而緊張,那些突如其來的怪形怪狀倒能勾起我的驚魂。你若一本正經的往我的心裡去,我的注意力就分散了。但我個人更偏愛那類所謂的具「深度」恐怖影片,好比這一部。我喜歡影片的直譯《深夜》,翻譯成《死亡之夜》,自然更能吸引眼球。
五個故事都各有趣緻,我個人顯然,也隻會最鐘情最後一個,也就是第五個故事。
它的講述者就是那位自以為是的心理醫生,前面四個,都有愛情在插花或栽柳,這一個沒有。和前面四個故事在主題上的延續,都牽連到人格的分裂,也就是一個人想成為另一個人,我沒有那麼怕死,那麼專制、那麼卑鄙。到頭來,仍深深地陷入到人性的黑洞裡,不能自拔。于是,夢在這裡,不是安慰我們,而是如一面鏡子般提醒我們,你沒有那麼完美。
第五個故事,它的所指不像前四個那麼明确,但由于不一語道破,反而越發幽暗可怖。
兩位腹語者一開始的對決,其節奏上的精準,排程上的遞進,着實令人歎服。先以為年輕的腹語者,是因既生瑜,何生亮,而抑郁寡歡。看到最後,發現沒有那麼簡單。一個人控制傀儡,反過來,卻被傀儡所左右,這像極了太多機器人電影的設定。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故事還保持了一定的三角關系。兩個腹語者與那個傀儡之間,是相生相克的。那位受傷的腹語者,不光會腹語,估計還很腹黑。飯店大堂的那場打鬥,表面看去,他在做和事佬,但也許是在拉偏架。
他一出場,就意圖破壞年輕腹語者的表演節奏,臨了,還假模假勢的要與對方合作。這讓年輕腹語者對傀儡的占有,受到了極大的危險。他将傀儡搗毀了。影片将它處理成一個沒有血迹,但一樣駭人的殺人現場。這是甯願玉碎,也不為瓦全。也就是在這個段落裡,才出現了我們産生意識,訓練意識,卻反被意識吞噬的困局。當你占有欲難以遏制之時,你就被占有欲所占有。
本片完成于1945年,多少也對剛結束的二戰,進行了相應的反思。而統領全片的結構性壓力在于,當傾聽者和講述者合二為一時,你就隻能在死循環裡,重複着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直到某一天,你的神經開始疲憊,不再為任何事情而緊張。忘了說第二個故事,是最甜美的一個。
而講故事的小姑娘也是第一個離開謀殺現場,準确說,是離開了那個夢境。夢的主人毆打了這個姑娘,但都有些不忍心去打。那個發夢者,沒有和小姑娘握手,好像對她最冷漠。看到最後,你會發現,這裡夾雜着一種極為複雜的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