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書時我不懂這個大大眼睛沒有下巴的人臉是表達什麼,看過書我注視着這張臉卻不由流下淚來。我見證了一個生命的隕落,人怎能做到對無辜同類的死亡而無動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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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書評我寫的很克制,是因為我欣賞原作者的遣詞造句,我無需說太多,大家去讀他的原文就可以了,好壞一看便知。但是像《天上再見》這種外國文學,繞不開的就是翻譯問題,尤其是法國文學,在“信”“達”“雅”裡面,雅是很重要的,這種雅,更重要的是一種氛圍,如果你法國文學讀的少,你可能很難理會文字間字裡行間流淌着的戲劇氛圍。初讀,你可能讀不下去,覺得拖沓,但是相信我,讀下去,你會驚歎。這是一本冒險小說(Roman d'Aventure),一本可以世代流傳的史詩。“我屬于浪漫主義小說流派作家,我喜歡小說中有角色,有故事,有高潮,有驚喜,有強大的主角。”作者皮耶爾·勒邁特如是說。
這本書表達了很多主題,如果你想從深刻的角度談,它可以拔到很高的高度。
主角是一個典型的從戰場上歸來的戰士,算不上英雄,是一個在他所處的社會中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這部小說開始于戰争結束前幾天,沒有正面描寫過戰争,作者把角度放在了死者的身上,他感興趣的不是戰争本身,而是戰争的結束。我們贊美死者,卻不知該如何對待幸存者。國家對從戰壕中歸來的戰士毫無感激之情。那是一段非常不穩定和痛苦的時期。1919年的法國抛棄了那些幸存者,不希望看到他們那令人害怕的“毀容的臉”。在經曆了地獄之後,國家僅僅扔給了他們52法郎,或者是一件可憐的不經洗的軍大衣做補償。書中的講述人在拿到軍大衣的第三天曾自嘲的說,當初應該選擇52法郎,而不是一件象征着軍隊曆史的軍大衣。
戰士在戰後心靈沒有寄托,想要靠過去的戰争來定位自己的價值,沒想到他們的祖國卻對他們這樣“活下來的人”不屑一顧。
作者在書裡傳達出了一種深深的不公正感。政府将建造36000座紀念碑,然而,政府隻發給每個榮民52法郎,政府無法替他們找回工作,無法提供住處、發放軍饷、發放退伍金。我們贊頌死者,卻覺得生者是一個包袱,而且是不好的人。像今日很多“被排除在外的人”一樣,他們是一群沒有得到社會功勞的人。這種社會系統,導緻了一些類似于退伍士兵這樣不穩定的群體,他們在“被排除在外”的邊界,是社會的寄生蟲。在小說裡,這群人選擇直面殘酷現實,投身于一場詐騙中,并用當時最流行的“愛國主義”作為跳闆,來對抗這種所謂的“愛國主義”,而他們本身又是赢得戰争的人。這就是這段戰後曆史最大的沖突所在。
但如果我們把關注點再稍稍下移,落到具體的每一個人身上,你就會明白我為什麼形容這本書是講述了一個英雄般的冒險史。
普拉代勒是貫穿全書的反派角色,代表了邪惡的軍事狂人形象。在法德兩國停戰的前夜,在所有士兵“在開戰的最後一天死去比開戰的第一天死去要愚蠢的多”的共識下,他叫上了兩名無辜的士兵去前線偵察,并從背後打死了這兩名士兵,把他們的死嫁禍給對面的德國人,強行挑起了戰争。而書中的雙子主角馬亞爾和愛德華卻在這次沖突中遭受重創,留下了一輩子的生理和心理上的陰影。而此二人的悲劇起因就是目睹了普拉代勒的卑鄙行徑。
普拉代勒作為一個戰争年代中的臉譜化角色被塑造的很成功。每個讀者都會對這種“好人落難,壞人升天”的劇情恨得咬牙切齒。他們把戰争視為自己平步青雲的途徑,不惜用人命來換取自己的地位,在戰後過着紙醉金迷的生活,在國家急需重建時選擇賄賂與詐騙。
作者為我們安排了一位合适的英雄來粉碎這一切,向這一切的不公宣戰。
用詐騙對抗詐騙,用你們的手段,打倒你們。
戰後不久,死者紀念碑和挖掘裝棺形成了一個很可觀的市場。75萬具屍體被安置在臨時墓地,必須把它們挖掘出來裝棺。法國在極短的時間内建造了3萬座紀念碑。普拉代勒正是靠制造偷工減料的棺材來謀取暴利。而對紀念碑的需求,更是對活着的複原士兵的無情諷刺。生者尚不能被好好對待,卻要祭奠死人。工業喜歡戰争:在戰争之前,在戰争期間,在戰争之後!我經常想起阿納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話:“你以為你是為祖國而死,你是為實業家而死。”
《天上再見》的叙事方式很特别,有着一種浪漫的戲劇色彩。每一句話都能引起讀者的無限遐想,仿佛電影裡的長鏡頭。通俗小說,尤其是這本帶有浪漫色彩的史詩小說,通常可以由淺入深的三層内容把人吸引住。第一類就是普通的閱讀者,被曲折的充滿沖突與對抗的劇情所吸引。第二類是對情節背後展現出的社會問題感興趣的閱讀者。他們或是對事件感同身受,或是曾經身處某個同樣的圈套,或者,自己就曾是受害者/施暴者。第三類,則是作者自己講的,“會認識到這是對普魯斯特的模仿。”
《天上再見》對人物刻畫的尤其精彩。無論是主角愛德華在戰争開始前的富家弟子形象與戰後“面具男”的痛苦内心的對比,還是配角督察員梅爾林的查案一事的描寫都極為生動,甚至可以用華麗來形容。而處處洋溢着的反叛精神,讓人不由對愛德華和馬亞爾的角色除了憐憫外還生出了更複雜的情緒。他們也做過搶奪弱小的壞事,也曾在面具下隐藏起自己的喜怒,他們借“亡者紀念碑”向政府發起詐騙,他們在拿到錢後租下巴黎最大酒店的房間搞派對,準備在三天後離開這個令他們心碎的國家。本來的預想是這樣,直到愛德華知道了那個害他變得半人半鬼的始作俑者普拉代勒成了他的姐夫,接管了本應屬于他的一切時。
他和馬亞爾失去的,卻再也拿不回來了。戴爾茜離開了馬亞爾,這個在戰争中把她當作精神寄托的男人。愛德華的姐姐嫁給了普拉代勒,盡管她不愛她。愛德華擁有十幾種面具,他卻找不到一張可以面對家人的臉。戰争讓他們一無所有,靈魂和肉體一樣的殘破不堪。他甚至覺得隻有馬亞爾才是他活着的證明了。是以在得到父親的認可後,愛德華從不複存在的喉嚨裡含糊不清發出“謝謝”,選擇縱身從酒店陽台一躍而下。
那天,他戴的是鳥人的面具,雄鷹尖銳的喙很搶眼,他的父親還是一眼認出了兒子那雙碧藍色的眼睛。
也許這一刻,愛德華變回了自己,他還是那個愛德華·佩裡克,在這一刻死去,他就可以永遠保有這個身份。
那個靠嗎啡活着的沒下巴的怪物死去了,馬亞爾,我的好友,讓我們天上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