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研究民俗學，發現了一個現象，就是中國古史學研究中，包括在考古學界有一種“泛圖騰論”。不管發現了什麼樣的傳統文化符号，一律往“圖騰”上面扯。其實圖騰論起源于西方，西方學術界在考證其他古文明（如印第安古文明）的時候，非常喜歡用“圖騰”來解釋某些象征性的符号。
在過去的年代裡，特别是20世紀40年代以來，關于“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的說法，似乎成為了一種主流共識。也很少有人去懷疑這個說法是否成立。一則是提出“圖騰說”的人士在學術界或者文化界屬于權威、大腕，很多人不敢質疑。二則是大家都受到了西方傳統學術思想的影響，既然已經約定俗成了，也就不友善去質疑了。不是說西方傳統學術思想不好，但我們不能一對一地照搬。比如他們研究古埃及的法老墓，得出的一些結論是不能與中國的古墓直接挂鈎的。
“九龍壁”的局部
在說明為什麼“龍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的結論之前，。我們要清楚幾個學術上的基礎概念：
第一，什麼是“圖騰崇拜”？
圖騰崇拜，顧名思義，就是對“圖騰”的崇拜。“圖騰”是印第安語tptem的音譯，來源于北美洲印第安部族O-jibwa的方言。當初來自歐洲的考古學家問O-jibwa族的族人，你們村頭豎立的那根木頭是什麼？O-jibwa族就告訴他們，這是我們的Ototeman。Ototeman，就是“他的親屬”的意思。O-jibwa族說，這根木頭刻畫的形象，其實是我的一個親戚。他是我們族的祖先，和我們有血緣聯系。考古學家就明白了，這木頭刻畫的形象就是這個O-jibwa族的“氏族的标記”。是以，Ototeman也就是O-jibwa族的标記符号。外族一看見這根木頭，就相當于看見了是O-jibwa族的旗幟：額，這是他們的祖先，這是O-jibwa族的标記。
對于O-jibwa族來說，這根木頭上刻畫的形象就是他們崇拜的對象。而對于其他印第安人部族來說，他們也有自己崇拜的标記，而且這些标記都代表着自己的祖先，可能是一種動物，也可能是一種植物——當然代表動物的最多——反正它們與自己有着某些血緣上的聯系或者某種特殊的親緣關系，而且祖先神可以保佑我們。既然它們是我們的祖先神，又可以保護我們部族平安，我們當然要膜拜起來。這種被膜拜的具有氏族祖先象征性的符号，就是“圖騰”。膜拜“圖騰”的行為，就是“圖騰崇拜”。
印第安人的圖騰柱
第二，盛行“圖騰崇拜”的民族在人類文明曆史上處于什麼地位？
實際上，很多人都不太了解，凡是盛行“圖騰崇拜”的民族，在人類曆史上都是非常落後的民族。英國考古學家和民俗學家努金斯說，但凡在世界上最落後、愚昧的地區，往往生活着最流行“圖騰崇拜”的民族。像O-jibwa族，是北美洲印第安人的一個部族。印第安人的文明非常落後，連車輪都沒有發明，也沒有兩層樓以上的建築。别說他們比不上亞洲古國的文明程度，就比北方寒冷的歐洲也差得很遠。
如果我們将龍定義為“中華民族的圖騰”，就意味着我們原本屬于世界上最落後的那一群民族。這顯然是不利的。考察“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這一說法的起源，是來自于聞一多先生。他是著名的文學家，研究文學的，并不是專業的考古學家和民俗學家。他在思想上很明顯地受到了西方學術界的影響，是以發明出了“綜合圖騰說”。聞一多說，龍是以上古的大蛇為圖騰的一個團族，融合了其他團族的圖騰，最終形成了龍的圖騰形象。由于聞一多的名氣，也是“綜合圖騰說”一直沒有被質疑。但是後來曆史學者吉成名就提出了質疑說，還沒有證據表明聞一多的觀點是成立的。他當場反問那些堅持“綜合圖騰說”的其他學者，既然你們說龍是多種團族圖騰的融合體，請問具體是曆史上的哪一些團族呢？結果他的質疑無一人可以回答。
劉邦
學術界質疑“綜合圖騰說”的學者還有很多，如黃石、吳大琨、閻雲翔、龐燼、王從仁、周潤生、蘇開華等人，都堅持龍不是圖騰。而最有研究成果的，還是曆史學家吉成名。吉成名解決了龍的起源問題。他強調指出：第一，考證資料會發現，古代漢族從來就沒有人認為龍是自己的祖先，而圖騰被膜拜者認為是自己的祖先。所謂“龍的傳人”的說法，是20世紀40年代以後才出現的，是為了強調自己是民族文化的繼承者，希望成為有出息的人，并不是說祖先就是龍。曆史上一些開國皇帝如劉邦宣稱自己是“真龍天子”，是因為大家都崇拜龍，他們要借助龍的權威而神化自己；二，龍崇拜的起源并不是源自祖先崇拜，而是起源于人們把龍當作驅邪禦兇的保護神加以崇拜，是由毒蛇禁忌轉變而來的；三，龍的形象是在蛇的基礎上被加工、改造而來，而圖騰崇拜根本就不允許對崇拜的象征物予以改變。他出示了很多考古的實物證據，以及參考了很多民俗文化，得出了上述結論。
他具體指出了其中的一個例子，人們喜歡在院子門口反屋頂上擺放“二龍戲珠”，除了美學上的裝飾，最主要是還是為了更好地辟邪。龍的原型是毒蛇（在很多神話傳說中，不管是漢族還是其他少數民族都有例證），毒蛇釋放的毒液可以緻人死亡，任何生靈都害怕毒蛇的毒液。這說明了毒蛇具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是以人們對毒蛇保持了“禁忌”态度。人們自己害怕毒蛇，就認為其他一切動物也害怕毒蛇。
“二龍戲珠”的五彩琉璃壁畫
注意，這裡提到了“禁忌”。禁忌與一種巫術思想有關。禁忌也是一種很重要的民俗文化。《說文解字？中說，“禁，吉兇之忌也。”所謂禁忌，就是為了避開災禍，我不能這樣做。這是一種消極的防禦手段。宗教學家認為，巫術分為積極防禦巫術和消極防禦巫術兩種。而禁忌則屬于消極防禦巫術。吉成名指出，從民俗學的角度來說，人們首先有了撒灰驅蟲的習俗，後來演變為利用毒蛇的形象等物象來吓唬和驅趕蛇、蠍等一切毒蟲，達到辟邪禦兇之目的。大家害怕毒蛇的威力，是以樹立起它的形象，是為了告訴其他對人類具有危險性的的生靈：你們不可過來，否則你們要惹上麻煩。搞一點“二龍戲珠”的陶制品，就是為了達到辟邪的目的，這個邪，就是潛在的威脅屋子主人的某些生靈，可能是動物，也可能是其他的東西，總之就是利用毒蛇的形象來威懾其他的生靈，讓它們避開。在這裡，毒蛇就成為了人類的保護神，是一種以毒攻毒、驅邪避兇的工具。之後，人們把形貌像毒蛇的這種保護神稱之為“龍”，把它當做能夠辟邪的神靈來崇拜，龍慢慢褪去了蛇的負面形象，更新為一種瑞獸，成為了大家都尊敬的神靈。龍開始被賦予了更多的神性，被逐漸的改造形象，也是其他動物的某些特征也被加于其身上，龍的最終形貌就變成了多種動物的集合體。
舞龍，“龍擡頭日”的納吉活動
那麼，為什麼是“二龍戲珠”，非得是兩條龍呢？這是因為，人們觀察大自然中的蛇，發現蛇在交配的時候，性情特别暴躁，也最容易傷人，對人類的威脅性最大。人一旦被處于交配期的毒蛇咬中，就最難醫治。既然如此，人們就猜測，兩條蛇交配的時候，它們的毒性最大，殺傷力最厲害。是以弄成“二龍”的藝術形象，就是為了讓保護神的威力有“加成”效應。一開始還是制作成兩條蛇交尾的形象，但由于這樣的造型太粗俗且不含蓄，是以後來逐漸演變為“二龍戲珠”的藝術造型。既大方美觀，又起到心理安慰作用。
人們把毒蛇當作邪惡的象征，産生了毒蛇禁忌，後面把這種禁忌崇拜進行了逐漸的改造和加工，去掉了邪惡的部分，最終就變為了純粹的祥瑞符号。龍，就從毒蛇逐漸演化為沒有邪惡元素的祥瑞。到了這一步，對于龍的崇拜，算是成熟了。那麼，既然龍不屬于中華民族的圖騰崇拜，它是什麼崇拜呢？答案已經不言自明：龍，是中華民族的靈物崇拜。
那麼，什麼是靈物崇拜呢？
民俗學家認為，對于龍的崇拜，分為三個階段，也是三個不同的層次。最低層次的崇拜，就是動物崇拜。圖騰崇拜即動物崇拜的一種。第二個層次，是靈物崇拜，将龍看成是溝通天人的媒介，龍成為了強大的神靈。第三個層次，即神權崇拜，這時候龍被皇帝壟斷，成為皇室專用的靈物。甚至皇帝自比為龍。龍，就是靈物崇拜的對象。靈物崇拜是将這種虛拟的動物認為是一種神靈，比如龍是水神的化身。中國古代神話中，有天之四靈的說法，即四大靈物。四大靈物就是四大神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又由于對天之四靈的崇拜，演化為星宿崇拜中的一部分。天之四靈是神話體系中地位非常崇高的存在，呼風喚雨隻是不值得一提的神通，它們甚至可以改天換地。這比“圖騰崇拜”中隻能庇佑一個氏族的小小祖先神，不知道要高到什麼程度去了。
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如果“圖騰崇拜”的對象僅有螞蟻一樣的威力，“靈物崇拜”的對象所具備的威能，相當于哥斯拉。
朱雀也是傳說中的一種強大靈物
可以說，靈物崇拜要比圖騰崇拜要先進很多。圖騰崇拜，是落後民族的特征。而世界上先進的民族，往往都是靈物崇拜。就像宗教比巫術高明，哲學比宗教高明，科學又比哲學高明。圖騰崇拜還停留在原始巫術這類最落後的階段。
對龍的崇拜，隻能是由毒蛇禁忌而來，而不是蛇的圖騰。原始部落的人們如果認為蛇是自己的祖先，或者蛇的祖先的靈魂轉變而成，才會将蛇定義為自己氏族的圖騰，然後祈求蛇來保佑自己。如果是這樣的話，按照民俗學家的研究，持有這種信仰的氏族，通常不會把圖騰的形象加以改造·，不可能添加其他動物的形象特征。而如果龍是毒蛇禁忌的産物，則蛇僅是龍的模特，人們自然可以随意地把蛇的形象進行加工和改造。
綜上所述，龍其實并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象征。龍是中華民族的靈物崇拜，是比圖騰偉大不知道多少倍的神獸。
作者：懷疑探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