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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學||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作者:翻譯教學與研究

本文來源:書藝公社、語言春秋

漢學||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中國文學史,研究起來,可真不容易,研究古的,恨材料太少,研究今的,材料又太多,是以到現在,中國較完全的文學史尚未出現。今天講的題目是文學史上的一部分,也是材料太少,研究起來很有困難的地方。因為我們想研究某一時代的文學,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環境,經曆和著作。

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在文學方面起一個重大的變化,因當時正在黃巾和董卓大亂之後,而且又是黨锢的糾紛之後,這時曹操出來了。——不過我們講到曹操,很容易就聯想起《三國志演義》,更而想起戲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這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現在我們再看曆史,在曆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麼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是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頗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後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其實,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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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那時的文學,現在較為容易了,因為已經有人做過工作:在文集一方面有清嚴可均輯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晉南北朝文》。其中于此有用的,是《全漢文》,《全三國文》,《全晉文》。

在詩一方面有丁福保輯的《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丁福保是做醫生的,現在還在。

輯錄關于這時代的文學評論有劉師培編的《中國中古文學史》。這本書是北大的講義,劉先生已死,此書由北大出版。

上面三種書對于我們的研究有很大的幫助。能使我們看出這時代的文學的确有點異彩。

我今天所講,倘若劉先生的書裡已詳的,我就略一點;反之,劉先生所略的,我就較詳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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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之後,曹操專權。在他的統治之下,第一個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嚴的,因為當大亂之後,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亂,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自己說過:“倘無我,不知有多少人稱王稱帝!”這句話他倒并沒有說謊。是以之故,影響到文章方面,成了清峻的風格。——就是文章要簡約嚴明的意思。

此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尚通脫。他為什麼要尚通脫呢?自然也與當時的風氣有莫大的關系。因為在黨锢之禍以前,凡黨中人都自命清流,不過講“清”講得太過,便成固執,是以在漢末,清流的舉動有時便非常可笑了。

比方有一個有名的人,普通的人去拜訪他,先要說幾句話,倘這幾句話說得不對,往往會遭倨傲的待遇,叫他坐到屋外去,甚而至于拒絕不見。

又如有一個人,他和他的姊夫是不對的,有一回他到姊姊那裡去吃飯之後,便要将飯錢算回給姊姊。她不肯要,他就于出門之後,把那些錢扔在街上,算是付過了。個人這樣鬧鬧脾氣還不要緊,若治國平天下也這樣鬧起執拗的脾氣來,那還成甚麼話?是以深知此弊的曹操要起來反對這種習氣,力倡通脫。通脫即随便之意。此種提倡影響到文壇,便産生多量想說甚麼便說甚麼的文章。

更因思想通脫之後,廢除固執,遂能充分容納異端和外來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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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括起來,我們可以說漢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脫。在曹操本身,也是一個改造文章的祖師,可惜他的文章傳的很少。他膽子很大,文章從通脫得力不少,做文章時又沒有顧忌,想寫的便寫出來。

是以曹操征求人才時也是這樣說,不忠不孝不要緊,隻要有才便可以。這又是别人所不敢說的。曹操做詩,竟說是“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他引出離當時不久的事實,這也是别人所不敢用的。還有一樣,比方人死時,常常寫點遺令,這是名人的一件極時髦的事。當時的遺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後當葬于何處何處,或葬于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獨不然,他的遺令不但沒有依着格式,内容竟講到遺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樣處置等問題。

陸機雖然評曰“贻塵謗于後王”,然而我想他無論如何是一個精明人,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統統搜羅起來,省得他們跑在外面給他搗亂。是以他帷幄裡面,方士文士就特别地多。

孝文帝曹丕,以長子而承父業,篡漢而即帝位。他也是喜歡文章的。其弟曹植,還有明帝曹叡,都是喜歡文章的。不過到那個時候,于通脫之外,更加上華麗。不著有《典論》,現已失散無全本,那裡面說:“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典論》的零零碎碎,在唐宋類書中;一篇整的《論文》,在《文選》中可以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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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一般人很不以他的見解為然。他說詩賦不必寓教訓,反對當時那些寓訓勉于詩賦的見解,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是以曹丕做的詩賦很好,更因他以“氣”為主,故于華麗以外,加上壯大。歸納起來,漢末,魏初的文章,可說是:“清峻,通脫,華麗,壯大。”在文學的意見上,曹丕和曹植表面上似乎是不同的。曹丕說文章事可以留名聲于千載;但子建卻說文章小道,不足論的。據我的意見,子建大概是違心之論。這裡有兩個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個人大概總是不滿意自己所做而羨慕他人所為的,他的文章已經做得好,于是他便敢說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動的目标在于政治方面,政治方面不甚得志,遂說文章是無用了。

曹操曹丕以外,還有下面的七個人: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桢,都很能做文章,後來稱為“建安七子”。七人的文章很少流傳,現在我們很難判斷;但,大概都不外是“慷慨”,“華麗”罷。華麗即曹丕所主張,慷慨就因當天下大亂之際,親戚朋友死于亂者特多,于是為文就不免帶着悲涼,激昂和“慷慨”了。

七子之中,特别的是孔融,他專喜和曹操搗亂。曹丕《典論》裡有論孔融的,是以他也被拉進“建安七子”一塊兒去。其實不對,很兩樣的。不過在當時,他的名聲可非常之大。孔融作文,喜用譏嘲的筆調,曹丕很不滿意他。孔融的文章現在傳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來,我們可以瞧出他并不大對别人譏諷,隻對曹操。比方操破袁氏兄弟,曹丕把袁熙的妻甄氏拿來,歸了自己,孔融就寫信給曹操,說當初武王伐纣,将妲己給了周公了。操問他的出典,他說,以今例古,大概那時也是這樣的。又比方曹操要禁酒,說酒可以亡國,非禁不可,孔融又反對他,說也有以女人亡國的,何以不禁婚姻?其實曹操也是喝酒的。我們看他的“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的詩句,就可以知道。為什麼他的行為會和議論沖突呢?此無他,因曹操是個辦事人,是以不得不這樣做;孔融是旁觀的人,是以容易說些自由話。曹操見他屢屢反對自己,後來借故把他殺了。他殺孔融的罪狀大概是不孝。因為孔融有下列的兩個主張:第一,孔融主張母親和兒子的關系是如瓶之盛物一樣,隻要在瓶内把東西倒了出來,母親和兒子的關系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饑荒的一個時候,有點食物,給父親不給呢?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親是不好的,甯可給别人。——曹操想殺他,便不惜以這種主張為他不忠不孝的根據,把他殺了。倘若曹操在世,我們可以問他,當初求才時就說不忠不孝也不要緊,為何又以不孝之名殺人呢?然而事實上縱使曹操再生,也沒人敢問他,我們倘若去問他,恐怕他把我們也殺了!與孔融一同反對曹操的尚有一個祢衡,後來給黃祖殺掉的。祢衡的文章也不錯,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氣為主”來寫文章的了。故在此我們又可知道,漢文慢慢壯大起來,是時代使然,非專靠曹操父子之功的。但華麗好看,卻是曹丕提倡的功勞。

這樣下去一直到明帝的時候,文章上起了個重大的變化,因為出了一個何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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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的名聲很大,位置也很高,他喜歡研究《老子》和《易經》。至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那真相現在可很難知道,很難調查。因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馬氏很讨厭他,是以他們的記載對何晏大不滿。是以産生許多傳說,有人說何晏的臉上是搽粉的,又有人說他本來生得白,不是搽粉的。但究竟何晏搽粉不搽粉呢?我也不知道。

但何晏有兩件事我們是知道的。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師;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此外,他也喜歡談名理。他身子不好;是以不能不服藥。

他吃的不是尋常的藥,是一種名叫“五石散”的藥。

“五石散”是一種毒藥,是何晏吃開頭的。漢時,大家還不敢吃,何晏或者将藥方略加改變,便吃開頭了。五石散的基本,大概是五樣藥:石鐘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另外怕還配點别樣的藥。但現在也不必細細研究它,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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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書上看起來,這種藥是很好的,人吃了能轉弱為強。是以之故,何晏有錢,他吃起來了;大家也跟着吃。那時五石散的流毒就同清末的鴉片的流毒差不多,看吃藥與否以分闊氣與否的。現在由隋巢元方做的《諸病源候論》的裡面可以看到一些。據此書,可知吃這藥是非常麻煩的,窮人不能吃,假使吃了之後,一不小心,就會毒死。先吃下去的時候,倒不怎樣的,後來藥的效驗既顯,名曰“散發”。倘若沒有“散發”,就有弊而無利。是以吃了之後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走路才能“散發”,是以走路名曰“行散”。比方我們看六朝人的詩,有雲:“至城東行散”,就是此意。後來做詩的人不知其故,以為“行散”即步行之意,是以不服藥也以“行散”二字入詩,這是很笑話的。

走了之後,全身發燒,發燒之後又發冷。普通發冷宜多穿衣,吃熱的東西。但吃藥後的發冷剛剛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澆身。倘穿衣多而食熱物,那就非死不可。是以五石散一名寒食散。隻有一樣不必冷吃的,就是酒。

吃了散之後,衣服要脫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這樣看起來,五石散吃的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比方在廣東提倡,一年以後,穿西裝的人就沒有了。因為皮肉發燒之故,不能穿窄衣。為預防皮膚被衣服擦傷,就非穿寬大的衣服不可。現在有許多人以為晉人輕裘緩帶,寬衣,在當時是人們高逸的表現,其實不知他們是吃藥的緣故。一班名人都吃藥,穿的衣都寬大,于是不吃藥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寬大起來了!

還有,吃藥之後,因皮膚易于磨破,穿鞋也不友善,故不穿鞋襪而穿屐。是以我們看晉人的畫像或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裡都是很苦的。

更因皮膚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于穿舊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是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談”,當時竟傳為美事。比方我今天在這裡演講的時候,扪起虱來,那是不大好的。但在那時不要緊,因為習慣不同之故。這正如清朝是提倡抽大煙的,我們看見兩肩高聳的人,不覺得奇怪。現在就不行了,倘若多數學生,他的肩成為一字樣,我們就覺得很奇怪了。

此外可見服散的情形及其他種種的書,還有葛洪的《抱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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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東晉以後,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說是“散發”以示闊氣。就像清時尊讀書,就有人以墨塗唇,表示他是剛才寫了許多字的樣子。故我想,衣大,穿屐,散骃等等,後來效之,不吃也學起來,與理論的提倡實在是無關的。

又因“散發”之時,不能肚餓,是以吃冷物,而且要趕快吃,不論時候,一日數次也不可定。是以影響到晉時“居喪無禮”。——本來魏晉時,對于父母之禮是很繁多的。比方想去訪一個人,那麼,在未訪之前,必先打聽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諱。否則,嘴上一說出這個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會大哭起來——他記得父母了——給你一個大大的沒趣。晉禮居喪之時,也要瘦,不多吃飯,不準喝酒。但在吃藥之後,為生命計,不能管得許多,隻好大嚼,是以就變成“居喪無禮”了。

居喪之際,飲酒食肉,由闊人名流倡之,萬民皆從之,因為這個緣故,社會上遂尊稱這樣的人叫作名士派。吃散發源于何晏,和他同志的,有王弼和夏侯玄兩個人,與晏同為服藥的祖師。有他三人提倡,有多人跟着走。他們三人多是會做文章,除了夏侯玄的作品流傳不多外,王何二人現在我們尚能看到他們的文章。他們都是生于正始的,是以又名曰“正始名士”。但這種習慣的末流,是隻會吃藥,或竟假裝吃藥,而不會做文章。

東晉以後,不做文章而流為清談,由《世說新語》一書裡可以看到。此中空論多而文章少,比較他們三個差得遠了。三人中王弼二十餘歲便死了,夏侯何二人皆為司馬懿所殺。因為他二人同曹操有關系,非死不可,猶曹操之殺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二人死後,論者多因其與魏有關而罵他,其實何晏值得罵的就是因為他是吃藥的發起人。這種服散的風氣,魏,晉,直到隋,唐,還存在着,因為唐時還有“解散方”,即解五石散的藥方,可以證明還有人吃,不過少點罷了。唐以後就沒有人吃,其原因尚未詳,大概因其弊多利少,和鴉片一樣罷?

晉名人皇甫谧作一書曰《高士傳》,我們以為他很高超。但他是服散的,曾有一篇文章,自說吃散之苦。因為藥性一發,稍不留心,即會喪命,至少也會受非常的苦痛,或要發狂;本來聰明的人,是以也會變成癡呆。是以非深知藥性,會解救,而且家裡的人多深知藥性不可。晉朝人多是脾氣很壞,高傲,發狂,性暴如火的,大約便是服藥的緣故。比方有蒼蠅擾他,竟至拔劍追趕;就是說話,也要胡胡塗塗地才好,有時簡直是近于發瘋。但在晉朝更有以癡為好的,這大概也是服藥的緣故。

魏末,何晏他們以外,又有一個團體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個,是以又稱“竹林七賢”。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純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藥,而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飲酒,劉伶也是這裡面的一個。他們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

這七人中,脾氣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

阮年青時,對于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很久才能夠。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

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于司馬氏之手,與孔融何晏等一樣,遭了不幸的殺害。這大概是因為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是以敷衍了事。

他們的态度,大抵是飲酒時衣服不穿,帽也不帶。若在平時,有這種狀态,我們就說無禮,但他們就不同。居喪時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于父,是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流人中,子都會叫父的名号。舊傳下來的禮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認的。即如劉伶——他曾做過一篇《酒德頌》,誰都知道——他是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定的道理的,曾經有這樣的事,有一次有客見他,他不穿衣服。人責問他;他答人說,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們為什麼進我的褲子中來?至于阮籍,就更甚了,他連上下古今也不承認,在《大人先生傳》裡有說:“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将何懷?”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無意義,一切都不要,是以他覺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虛無,是以他便沉湎于酒了。然而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飲酒不獨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境。其時司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聲很大,是以他講話就極難,隻好多飲酒,少講話,而且即使講話講錯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諒。隻要看有一次司馬懿求和阮籍結親,而阮籍一醉就是兩個月,沒有提出的機會,就可以知道了。

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隐而不顯的。宋的顔延之已經說不大能懂,我們現在自然更很難看得懂他的詩了。他詩裡也說神仙,但他其實是不相信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嵇康做的《難自然好學論》,卻道,人是并不好學的,假如一個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飯吃,就随便閑遊不喜歡讀書了,是以現在人之好學,是由于習慣和不得已。還有管叔蔡叔,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誅,一向公認為壞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論》,就也反對曆代傳下來的意思,說這兩個人是忠臣,他們的懷疑周公,是因為地方相距太遠,消息不靈通。

不過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為他們的名位大,一般的人們就學起來,而所學的無非是表面,他們實在的内心,卻不知道。因為隻學他們的皮毛,于是社會上便很多了沒意思的空談和飲酒。許多人隻會無端的空談和飲酒,無力辦事,也就影響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計”,毫無實際了。在文學上也這樣,嵇康阮籍的縱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後來到東晉,空談和飲酒的遺風還在,而萬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卻沒有了。劉勰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這“師心”和“使氣”,便是魏末晉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滅後,敢于師心使氣的作家也沒有了。

到東晉,風氣變了。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他的态度是随便飲酒,乞食,高興的時候就談論和作文章,無尤無怨。是以現在有人稱他為“田園詩人”,是個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他的态度是不容易學的,他非常之窮,而心裡很平靜。家常無米,就去向人家門口求乞。他窮到有客來見,連鞋也沒有,那客人給他從家丁取鞋給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雖然如此,他卻毫不為意,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自然狀态,實在不易模仿。他窮到衣服也破爛不堪,而還在東籬下采菊,偶然擡起頭來,悠然的見了南山,這是何等自然。現在有錢的人住在租界裡,雇花匠種數十盆菊花,便做詩,叫作“秋日賞菊效陶彭澤體”,自以為合于淵明的高緻,我覺得不大像。

陶潛之在晉末,是和孔融于漢末與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時候。但他沒有什麼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園詩人”的名稱。但《陶集》裡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不過他的态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罷了。還有一個原因,先已說過,是習慣。因為當時飲酒的風氣相沿下來,人見了也不覺得奇怪,而且漢魏晉相沿,時代不遠,變遷極多,既經見慣,就沒有大感觸,陶潛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當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志,官位升進,往往詳細寫着,再仔細一看,他是已經經曆過兩三個朝代了,但當時似乎并不為奇。

漢學||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據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愛,楊子為我。墨子當然要著書;楊子就一定不著,這才是“為我”。因為若做出書來給别人看,便變成“為人”了。

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于塵世,而且,于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用别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

自漢末至晉末文章的一部分的變化與藥及酒之關系,據我所知的大概是這樣。但我學識太少,沒有詳細的研究,在這樣的熱天和雨天費去了諸位這許多時光,是很抱歉的。現在這個題目總算是講完了。

說明:本文為魯迅先生任教中山大學時的一篇著名演講

——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講我今天所講的,就是黑闆上寫着的這樣一個題目。

* 本篇記錄稿最初發表于1927年8月11、12、13、15、16、17日廣州《民國日報》副刊《現代青年》第173至178期;改定稿發表于1927年11月16日《北新》半月刊第2卷第2号。

* 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 國民黨政府廣州市教育局主辦,1927年7月18日在廣州市立師範學校禮堂舉行開幕式。魯迅這篇演講是在7月23日、26日的會上所作的(題下注“九月間”有誤)。魯迅1928年12月30日緻陳浚信:“在廣州之談魏晉事,蓋實有慨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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