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七章
車把式老魏把大車趕進了樹趟子來,劉蘭鳳和祁淑娴把區麗萍駕上了車。葛支書說,“你倆跟着吧,回去給她做點熱湯喝,發發汗,再不行就緊着去醫院啊。”劉蘭鳳說,“行,有啥事俺再招喚你。”
車把式老魏轟了牲口,葛支書囑咐着,“老魏啊,道上慢着點啊。”
“哎,放心吧。”老魏答應着就竄上了車轅。
一晌午就撂倒了三個人,葛支書未免有些心慌。這可是頭一天割麥子啊,照這麼幹,割上個十天八天的得撂倒多少吔!社員們更是慌得不行,一幫女人就圍着劉大隊長吵吵,說晌午日頭那麼毒,就不會避開它,改上早晚兩頭麼?劉大隊長說,改啥呀改,不緊着幹,來場大雨窩在地裡不是白瞎了麼?!人們就說,大晌午的,那麥穗一碰就嘩嘩地掉粒兒,掉地裡不也是白瞎了麼?再說唻,上早晚兩頭也不耽誤活吔,往年不是也那麼幹過麼?劉大隊長說,去去去,都莫跟俺提那往年,俺聽着就長氣!奶奶的,忘了那年下雹子唻?大晌午的,俺在大喇叭裡喊破了嗓子地招喚你們吔,你們都啥時候才跑來的吔?啊!還都好意思腆着臉地說唻,哼!……
“咿,你說這話虧不虧心吔?啊!那會兒俺們正奶着娃哩,一聽見廣播,拔下就穿鞋下地,娃在炕上嗚嗚地哭,俺們頭都不回地撒丫子奔地裡趕吔!還啥時候才跑來?你說俺啥時候跑來的吔?啊!你個沒良心的吔!……”
“咳咳咳!”葛支書闆臉皺眉地朝她們嚷,“一點子事兒,沒完沒散地吵吵個啥吔?!莫吵吵咧!不就是改個點麼,這事容隊上商量商量再說啊?走走走,都幹活去吧啊,去吧去吧。……”
人們知道他這會兒心煩,誰都沒再吱聲,摸了鐮就奔麥田去了。
于德水那腳趾頭纏了繃帶,鞋提不上,腳不跟勁,割麥子就更是跟不上趟。下午四點多那會兒,陳智健和李煥章已經把他甩出有七八丈遠了,李煥章直了腰就喊他,“德水,快割呀,要不我在這兒歇歇等你一會兒吧?”于德水用鐮刀指着他就罵,“你個瞎混蛋,剛長點兒能耐就敢拿你老子尋開心了是吧?!”“哈哈哈哈……”陳智健也直起腰來跟着笑,他也跟着逗他,“哎,你不是說瘸驢也能頂上個瞎牛使喚麼,怎麼又攆不上了呢?啊!”于德水就歎,“唉,我這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呀!行,你倆小王八蛋給我等着,看老子回去怎麼收拾你們!”
陳智健和李煥章就齊着喊,“瘸驢!哈哈哈哈……”
于德水已然沒了鬥志,他索性歇了下來,脫下鞋看看,腳都腫了,繃帶也脫落了,腳趾頭讓汗漚得都沒了血色了,傷口像咧開的小嘴兒似的朝外翻翻着,看着它,自個也跟着咧嘴。去他娘的吧,這樣也好,就拿它給隊長看看,老子負傷了,不幹了!正思摸着呢,小隊長張寶貴老遠地又朝他喊上了,“哎,小于子,你咋不割唻?啊!”于德水把脖子一縮,虛張聲勢地就喊上了,“唉喲,可活不了,腸子都出來了!啊啊啊啊……”
“喲!……”他這麼一喊,陳智健和李煥章撂下鐮刀就奔他那兒跑,那小隊長張寶貴也吓壞了,趟着麥壟跑着就朝他喊,“咋的唻?到底咋的唻?……”
陳智健跑得快,一看他晾着腳丫子坐在那兒,指點着就罵,“我操,你這吓唬誰呢?啊!”李煥章也跟上來了,“媽的,你小子!哪根腸子出來了啊?我看看,讓我看看!”說着,他倆就把他摁倒在地上,使勁地解他的褲腰帶。他們正嘻嘻哈哈地扭打着,那張寶貴連呼哧帶喘地就來到了近前。“起來!你們這是作啥唻?啊!”張寶貴氣壞了,站那兒插腰怒臉地朝他們吼。
陳智健和李煥章起了身,于德水坐在地上不起來。
張寶貴依然怒着臉,他指着于德水問,“不是肚腸子出來了麼?哪唻?!”
“我哪說肚腸子出來了,我是說這腳趾頭都咧開口子呢。”于德水半擡着頭,伸着腳丫子給他看,“你瞅瞅,看這口子咧的,都腫了。”
張寶貴瞥了一眼,“奶奶的,還有那閑心打哈哈,這是啥時候吔!起來,起來快上點兒藥去。”
陳智健和李煥章一人攙了他一隻胳膊把他扶了起來,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轉過身來又招喚他倆,“不行啊哥們兒,你倆還是扶着我去吧。”
張寶貴瞪他一眼,“傷個破口子帶人家作啥?自個去!”
“唉喲喂……”于德水呲牙咧嘴地作出一臉痛苦狀,“唉喲,你可忒狠心了啊,我這革命知青要是半道上光榮犧牲了,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找你算帳的!唉喲喂……”
陳智健和李煥章聽着就嘎嘎地笑,張寶貴也噗嗤地笑了,笑着就罵,“貧嘴呱嗒舌!奶奶的,一輩子長不大!”
于德水在西邊地頭的一塊樹蔭底下找到了那個赤腳醫生張巧玲,找她上藥的還真不少,老的少的一幫人圍着她。
于德水在一邊正等着的工夫,葛支書過來了,“小于子,你咋的唻?”
“哦,沒事,腳碰了一下。”于德水說着就脫了鞋子讓他看。
“耶!使鐮割的麼?啥時候割的,咋早不看吔?”
“咳,一早割的,上過藥了,再一幹活,繃帶都掉了。”
“唉,不行就緊着來看吔!你看看,你看看,都感染咧!快快快,巧玲啊,……”葛支書一隻手拔拉着大夥就喊那赤腳醫生,“巧玲啊,先給這娃看看,腳丫子都腫咧。”
那張巧玲抻脖子看了看,“耶,可是!”她又擡頭看看于德水,“咿,不是給你上過藥了麼?”
于德水說,“鞋坑裡都和泥了,繃帶都掉了,藥早就泡沒了。”
“咿,那就回來找俺吔,你看看,你看看,你這娃!”
葛支書摸了塊磚頭扶他坐了下來,張巧玲使藥棉花蘸了酒精水就給他那腳趾頭消毒,一邊擦抹着一邊咧着嘴地叨叨,“咿呀,咿呀,鞋坑兒的泥巴都糊裡邊哩!”于德水顧不上答話了,酒精水沙在傷口裡好疼,他就那麼呲牙咧嘴地搬着腿看着她擦抹。葛支書看他那樣子,扶了扶他肩膀說,“忍着啊,疼上一會兒就不疼咧。”
“哎。”于德水強作笑臉點點頭。
張巧玲給他清洗了傷口,撒上消炎粉後就扯着繃帶給他包紮,葛支書瞅着就問,“咋,不上點兒‘二百二’麼?”
話音未落,一旁的人捂着嘴就笑開了。
葛支書知道他們笑啥,就虎着臉地駭,“笑啥吔,躲一邊子去!”
其實,張巧玲也知道人們笑啥,她裝作不理會,裹着紗布繃帶說道,“行咧,擱俺這兒隻能這麼處理一下,俺估摸休息兩天就好咧,實在不行就緊着去公社醫院啊?”
葛支書看看于德水,說,“先歇歇吧,感染哩。”
“哦,……哎。”于德水含含糊糊地答應着。他不由又看了一眼張巧玲,心想,這點小傷竟然讓我回去休息?他根本沒敢想。
葛支書扶他站了起來,囑咐道,“回去可好生歇着吔!奶奶的,你們知青娃出點兒啥事,隊上可不好擔吔。”
“哎,哎。”于德水點頭答應着,心裡好生地美。
将近黃昏的時候吳道衡才聽說區麗萍中了暑,車把式老魏囑咐他不用擔心,說是有祁淑娴那娃和劉寡婦在那兒守着呢。他不知道那劉寡婦是誰,也沒心思打聽那麼多了。他實在是放心不下,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能吃上飯麼?他恨不能馬上就飛到她面前看看她。眼下也沒個人來替替,他着急得不行,急得他火燒火燎的。唉,自從來到這牲口棚,瞧這一天到晚忙的,整個人被拴在這兒了!天不早了,他不打算再等了,他關了棚門就走,走了幾步又回去把棚門開了,他想給區麗萍帶去點煮黑豆補補身子,黑豆營養大,牲口吃了都長勁,何況人呢?他想了,即使隊上知道了也不會怎麼的,反正是給病人補身子的。進去抓了兩捧裝進布袋子裡帶上,把牲口棚一關,急着就奔知青宿舍跑去了。
這會兒,于德水正蹲在堂屋門外台階上低頭抽煙呢,見吳道衡推開院門跑了進來就問,“喲,你怎麼有空跑來了?”吳道衡說,“啊,我偷着跑出來的。你怎麼沒去割麥子呀?”于德水說,“腳割破了,回來不正好跟着照顧麗萍麼。”“哦,謝謝啊。”吳道衡說着,忙把那盛黑豆的布袋子遞給了他,“這點兒煮黑豆是給她補身子的,你受累給放鍋上蒸蒸吧。”
屋裡的祁淑娴聽見了院裡的說話聲就問,“外邊誰來了呀?”
于德水答道,“是小吳回來了。”
“哦,是嗎?”祁淑娴趕緊拽開屋門看,見吳道衡還站在門前就使勁地拽他,“唉呀,還傻站着幹嘛,快進來呀!”
區麗萍知道是吳道衡來了,躺在炕上就伸着手招呼他,“衡哥,……”招呼着就要起身,劉蘭鳳摁住了她,“咿,莫動身吔,身子還虛着哩!”
吳道衡進了屋,劉蘭鳳就起身給他讓空,“來,快坐這兒,坐這兒你倆說說話。”
吳道衡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哎,您,您坐吧。”
“咳,你就坐吧。”劉蘭鳳拉他坐在了炕沿上。
祁淑娴瞅着就笑,說,“小吳啊,給你介紹一下啊,這是蘭鳳姐,一直在這兒照看着麗萍呢。這不,人家還從家裡拿來了雞蛋,又給擀了面湯,麗萍剛吃下你就來了。”
“哦。謝謝姐啊,謝謝,謝謝了!”吳道衡好感激,一個勁地向她點頭緻謝。
“咳,你這娃!”劉蘭鳳嗔怪說,“都招喚姐哩,還謝啥唻?真是的!”
“嘿嘿,嘿嘿嘿嘿……”吳道衡就劃拉着腦袋笑,他留意瞅了她一眼,心想,這就是車把式老魏說的那個劉寡婦麼?長得多好看啊!
“真羨慕你們吔,成雙成對的。行咧,你倆好好說說話吧啊,俺倆去院裡再燒點水喝。”劉蘭鳳笑着就拽祁淑娴出了屋。
區麗萍見她倆出了屋,一把就攥緊了吳道衡的手,“怎麼才來呀啊!嗚嗚嗚……”
“不哭,不哭啊。”吳道衡趕忙拍着哄,“是我不好,都怪我不好,啊?……”
區麗萍那淚水已然無法控制了,“嗚嗚,你知道人家多想你嗎?啊!嗚嗚嗚……”
吳道衡哽咽着說,“知道,知道。不說了,不說了啊?……”他一邊安慰着,一邊緊着給她擦淚。
于德水點竈已經把那煮黑豆上屜蒸了,祁淑娴聞着豆香味就掀開鍋蓋看,“喲,哪兒來的黑豆啊?”
于德水說,“小吳拿來的,說是給區麗萍補身子的。”
“咿,胡來咧!”劉蘭鳳說,“她現在胃那麼弱,哪能給她豆子吃吔?唉!……”
于德水直直眼,“對,蘭鳳姐說的對呀,她現在哪能吃這個呀!是吧?那我,我現在總可以吃吧?”
劉蘭鳳看看祁淑娴,一捂嘴噗嗤就笑了。
祁淑娴推了他一下,“去去去,别學得那麼沒出息!”
“哎,怎麼是沒出息呢?我這腳趾頭光榮負了傷,不正好補一補嗎?”
祁淑娴說,“去,别在這兒耍貧嘴啊,你那還叫光榮負傷呀,糊弄誰呢?我看你一道跑回來比兔子都快!”
于德水搔着頭皮自個就嘿嘿嘿地笑了。
劉蘭鳳就問他,“那腳趾頭當真傷得不厲害麼?”
于德水梗着脖子,“誰說不厲害呀,可厲害呢!要不人家赤腳醫生怎麼還讓我歇兩天呢?”
祁淑娴壓根就不信,說,“别聽他的!大忙忙的,人家怎麼能讓他休息呢。”
“我天哪!……”于德水苦着臉說,“我怎麼說你才相信呀?啊!唉唉唉……”
這會兒,吳道衡從堂屋走了出來,“你們受累給照看着她吧,我先回去了啊?”
“怎麼呆這一會兒就走啊?”祁淑娴說。
“哦,你們是不知道,我這是偷着跑出來的啊!棚裡沒人,我得趕緊回去了。”
“哦。”祁淑娴說,“那就趕緊走吧,别找挨呲兒。”
“那,我就先走了。麗萍這兒你們就受累給照顧着吧,我找個空兒再來。”
劉蘭鳳說,“放心吧,這裡有俺們哩。”
“謝謝,謝謝了啊!”吳道衡抱着拳後退着出了院子,然後就一溜小跑地奔牲口棚去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又該操持給大夥做飯吃了。劉蘭鳳執意要幫着做了飯再走,祁淑賢說,這可不行,你家還有倆孩子等着了,快給孩子忙乎飯去吧。劉蘭鳳說,倆娃都在她外婆家放着呢,餓不着。祁淑賢說,不行不行,那也得看看孩子呀,這我們就挺過意不去了。說着就招喚于德水,“快,你送送蘭鳳姐。”劉蘭鳳說,“莫送,騎車一會兒就到家咧。”祁淑賢說,“天黑了,道上不好走,讓他送送吧。”
劉蘭鳳說,“讓他送啥吔,他那腳丫子不得勁。”
于德水說,“沒事,這會兒覺着走道兒挺利索呢。”
劉蘭鳳推了自行車,于德水就随她出了院子。
這會兒月光還不太亮,風倒是來了,熱一天了,稍來點小風就讓人覺着渾身爽。道上挺清靜,人們這會兒還都在地裡割着麥子呢。倆人瞅着天,看着地,聊着天氣就那麼溜哒着走,劉蘭鳳說,“看你這腳瘸瘸哒哒的,莫送咧。”于德水說,“不礙事,現在好多了。”劉蘭鳳眯眼瞅着他笑,“可莫逞強啊,姐還想煮些雞蛋趕明兒帶給你吃唻。真不礙事麼?不礙事姐可不管你咧!”于德水就說,“不礙事,真的不礙事,我一個大小夥子,拉這點兒小口兒算啥呀,你可别給我煮雞蛋啊。”
“真不要麼?”劉蘭鳳說,“俺拿去那雞蛋你沒看見麼?那可是俺家那蘆花雞下的吔,又大又鮮,可香咧!”
“知道,我看見了。”于德水說,“你那過日子也挺緊巴的,我們哪能再要你家東西呀?不要,真的不要。”
劉蘭鳳停住了腳,繃了臉說道,“啥你家俺家的,啥話唻?你管俺招喚姐,咱就是一家!日子緊巴了咋的?再緊巴也供得上雞蛋給你吃。”
聽她這麼一說,于德水倒不知道說啥是好了。他看看腕上的手表,“喲,都快八點了。姐,咱快點走吧,天不早了。”
“哦。”劉蘭鳳好像在走神,倆手扶着車把,依然站那兒沒動。
于德水又招喚她,“姐,蘭鳳姐,咱走吧。”
“哦。”劉蘭鳳猶猶豫豫地就推動了車子,剛推了兩步又停了下來,“俺看你還是回去吧,莫送咧。”圖檔
“怎麼呢?還是送送吧。”
“莫送咧,再送就送到家裡咧。”
“送到家怎麼了?”
“黑天咧。”
“正因為黑天了才送你呀。”
劉蘭鳳就搖着腦袋笑,“你這娃,……行咧,就送到這兒吧,俺騎車走咧。”
“别,别呀,……”于德水趕緊拽住了車子,“姐,怎麼說走就自個走了呢?”
“回去吧,快回去吧啊?你那腳不得勁,回去道兒上看着點兒啊。”
“咳,我沒事,我是不放心姐。你一個人,道兒上多害怕呀。”
劉蘭鳳低了一下頭,一仰臉,手理着頭發就眯着眼問他,“你猜姐害怕不?”
“姐害怕。”于德水說。
“嗯。”劉蘭鳳嗯了一聲就立了車梯,“這樣,要是不放心,你就抱姐一下吧,抱姐一下,姐就不害怕咧。”
“這……”于德水整個人都懵住了。他哪裡敢抱啊,傻呆呆地站在那兒,像戳着根木頭似的。
劉蘭鳳已然站到了他的近前,閉了眼,那喘息愈發地急促,胸脯一起一伏地。于德水一時不知所措了,他猶豫地伸出了手,感覺心髒在“咚咚”地跳,手還沒觸到她,他渾身就哆嗦開了。劉蘭鳳似乎等不及了,她睜了眼,見他還在那兒傻站着,啥話也沒說,撲上去就緊緊地抱住了他,鼓繃繃的一對奶子就那麼緊擠着他的胸脯子,倆手在他肩上、後背上胡亂地摩挲着。
于德水徹底地懵了,一開始他還傻呆呆地耷拉着胳膊呢,這會兒,他緊抱了她的腰肢,閉了眼,聞着她的體香,自個的魂兒都不知去哪兒了。
劉蘭鳳抱着他,嘴裡在喃喃地喚,“抱緊俺,抱緊俺,抱緊俺吔海子哥!……”
海子哥?…… 于德水不禁松開了手。
“抱着俺,抱着俺吔!”劉蘭鳳抓了他的手,“抱緊俺啊,抱緊俺吔海子哥。……”
“哦,抱着,抱着。……”于德水又抱緊了她。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