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天早已黑下來了。
吳道衡推着自行車先進了隊部院子,“嘣”地一立車梯,劉大隊長推門就嚷上了。
“下豬唻?咋才來吔!”
劉蘭鳳沒顧得理他,拽了于德水又囑咐,“記着哩?莫幹仗啊,進去有話好生地說。”
于德水嗯了一聲,晃着膀子就朝裡走。
劉蘭鳳頭前走着就嗔怪劉大隊長,“咿,說啥唻!道黑不是不好走麼。”說着就拉了于德水和吳道衡進了屋。
屋裡隻有劉大隊長和老孫會計兩個人,劉蘭鳳就問,“咋就你倆呀?他呢?”
劉大隊長沉着臉沒吱聲,老孫會計正使塊抹布給他們擦凳子呢,就說,“哦,你說吳世憲呀?啊,他家去咧。”
“家去咧?”劉蘭鳳扭身便問劉大隊長,“哎,你啥意思吔?俺這費勁巴力地把人給你招喚了來,你咋又放他回家了呢?”
“廢話!你們來在半夜也讓人家等麼?他腦瓜子傷得那樣,出點啥事你擔着麼?啊!”
劉大隊長這麼一說,于德水就起了火,“誰傷他腦瓜子了?我根本就沒砸着他!”
劉大隊長瞪了眼,“咋?嘴硬是不?俺告你說,你敢不老實,俺這就招喚民兵關了你!”
“哎,别别别,……”吳道衡緊着招呼劉大隊長,“劉大隊長,劉大隊長啊,别生氣啊,您别生氣。您看啊,您叫他過來,不就是想了解一下事情真相麼?這樣,您聽他說說,聽他說說,啊?”
劉蘭鳳也說,“就是麼,裡邊到底是咋回子事,咱不得聽他說說麼?”
“說啥吔?你看他嘴硬的!事實在那兒擺着哩,還聽他說啥吔!”
“啧,你看你,……”劉蘭鳳說,“啥事能光聽一面的麼?你得讓人家說話,這萬一要不是人家小于子砸的呢?”
“你少他娘的扯那彎彎繞!啥萬一唻,人家吳世憲還能自個砸自個腦袋瓜子麼!”
“哼,這可說不好。”
“劉蘭鳳!”劉大隊長使勁一拍桌子,“你,你他娘的還知道自個是賣啥的麼?啊!……”
“咳咳咳,……”老孫會計趕緊把劉蘭鳳拽到了一邊去,“少說兩句,你少說兩句啊?……”
劉大隊長狠狠地咧她一眼,扭臉又轉向了于德水,“還他娘的嘴硬!不好生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挑頭鬧罷工,還使瓶子砸人,知道這是啥性質麼?啊!”
于德水憤憤地辯解道,“誰嘴硬了?我這叫嘴硬麼?啊!你們叫我過來,我能不說話嗎!你可聽好了啊,第一,我們那不叫鬧罷工,我們那是不想讓自己的身體再繼續受到農藥的傷害。這個必須弄清楚!你去看一看,看看我們背的那藥箱子都破成啥樣了,一整天呀,那農藥水就那麼朝我們身上淌啊,我們一個個渾身上下都被藥水浸透了,難受成啥樣你能不清楚嗎?啊!……”
劉蘭鳳一旁聽直了眼,心想,這家夥還真行,盡管喝了酒,理論起來還挺有闆有眼的。
吳道衡也有同感,一旁聽着直給他攥拳鼓勁。
盡管于德水說話帶着挺大的火氣,劉大隊長也沒忒計較,他拽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嗯,這個好說,明天就不用你們打藥咧,那些藥箱子的确是破得不好使喚哩。”
于德水接着說,“第二,我也沒砸着他吳世憲的腦袋。這個你必須聽清楚。我承認拿農藥瓶子追着砍他了,那也是因為他嘴上無德,他自找的!他說我砸破他腦袋了?胡扯!他那是存心想陷害我。他在前頭撒丫子地跑,我根本就沒砍上他。地裡打藥的那麼一幫子人了,不信你們可以調查去。”
劉大隊長說,“這個不用你說,該調查的隊上自然要調查。現在你得先好生地檢討檢討自個,知道不?有問題你可以到隊上來反映吔,你倒好,拉着一夥子人,說撂就撂咧,人家說說你吧,你拾起藥瓶子就追着人家砍,土匪麼?啊!想沒想後果吔?出了人命你活得了麼?啊!影響多壞吔?都像你這個樣,還咋上司吔!……還反了你咧?明兒甭上工咧,停工檢討!在社員大會上做檢查!通不過,你甭打算再上工!”
于德水好生不服氣,“怎麼着?我做檢查?他有錯在先,憑什麼讓我做檢查呀!”
“咋?不該麼?”劉大隊長瞪着眼問他。
劉蘭鳳趕緊攔着,“啊,該,該。”她過去拽了于德水,一個勁地沖他擠眼,“你這娃!你管旁人作啥吔,咱自個身上有錯不?诶,咱不管旁人,咱就管好自個,啊?”
老孫會計也跟着幫腔,“是,就是。旁人有錯用不着你管,你就檢查好自個,啊?”
吳道衡當然明白這裡的意思,他就拽拽于德水的衣角,示意他别再吱聲。
劉大隊長見于德水不再吱聲,也就沒再說啥,他看了一眼吳道衡,說,“你倆先回去吧,俺們留下再開個會。”
“哦。”吳道衡拽了于德水這就往外走,“那好,你們忙着,我們先回去。”
劉蘭鳳緊着擺手,“走吧走吧,道上黑,倆人慢着點兒!”
“诶,诶。”吳道衡答應着就拉着于德水出了屋。
于德水實在是想不通,一道上罵罵咧咧的。
他仍在氣頭上,吳道衡知道這會兒再怎麼勸他也聽不進去。他就先繞開了說,說你小子還是真有兩下子,看你喝得酒氣轟轟的,我還直為你擔心呢,沒曾想你還挺能克制的,而且理論起來還挺有條理,我真佩服你!他這麼一說,于德水立馬就放松了下來。
吳道衡又說,你看了麼,咱剛一去的時候劉大隊長還那麼吹胡子瞪眼的呢,等你把事實給他一擺,他那态度馬上就緩和了,他肯定也在懷疑吳世憲了,我在一旁看他那表情就能看得出來。我想,他們留下來開會一定是接着分析今天這事的。當然了,人家肯定也得維護自個的權威,吳世憲畢竟是小隊長啊,劉大隊長讓咱做檢查,無外乎也是出于這個考慮。你沒看見蘭鳳姐剛才直擠眼勸你麼,這個台階必須得讓咱給的。
于德水就擰着這扣兒,哦,你知道要面子,我呢?我不知道要面子麼?明明是他們有錯在先,憑什麼讓我低頭給你認錯呢!讓我作檢查,門兒也沒有!
吳道衡沒再多說别的,先讓他再冷靜冷靜,一會兒就到宿舍了,回去讓祁淑娴再勸勸他吧。
回到宿舍一說這經過,祁淑娴先火了。
啥?讓咱做檢查,憑什麼?!她氣得啪啪地拍桌子,媽的,他們還講理麼?啊!我們身體受了傷害,怎麼着,到頭來還得讓我們做檢查?我們有啥錯啊,查啥呀?我們錯就錯在沒早早地到公社知青辦告你們去!
陳智健和李煥章也在一旁幫腔,說就不給他做檢查,看他能把你怎麼着!
區麗萍也贊成,不過她也為于德水擔心,說隊上不是說不做檢查就不讓你上工麼,到時真要是不給工分咋辦呀?
祁淑娴眉毛一擰,他敢!哼,不行咱就把這事給它鬧大了,咱去公社知青辦告他們,再不行咱就去縣知青辦,告他們故意傷害知青身心健康,告他吳世憲故意栽贓陷害!
吳道衡就說,咳咳咳,不至于鬧到那種地步的。其實,隊裡也知道自個做得不在理,你看,于德水給他們說那藥箱子朝身上漏藥水,劉大隊長不是一直沒再吱聲麼,後來隻是說,你可以到大隊來反映啊,意思是說你别跟吳世憲打呀。至于讓做檢查,無非就是想給吳世憲挽回個面子罷了。
祁淑娴就說,是呀,怎麼給他挽回面子呀,不就是讓于德水像牛鬼蛇神似的在社員們面前給他低頭認罪麼?沒門兒!我告訴你們,你們不要把這事看簡單了,你以為就是讓咱裝一回孫子那麼簡單麼?錯了!他們這是在做一種姿态,看了麼,知青娃多難整呀,這不,照樣得老老實實地在這兒低頭認罪!你隻要開了這個頭,下次有點事就得朝死裡整你!不信你就試試看。
大夥都覺得她分析得有道理,吳道衡覺得她想的忒複雜化了,可又能咋說呢,萬一她講的這些應驗了呢。他覺得還是不說的好,于是就沒再說什麼,他隻是問了于德水一句,說隊上已經讓你停工了,明兒你打算怎麼着呀?
于德水說,去他媽的,停就停呗,我正不想幹呢,老子就是不給他這面子,不行老子就背鋪蓋卷回家了!
都知道他說的這是氣話,可不,停就停呗,有啥辦法?停就先歇着。
李煥章說,明兒你就自個在家睡大覺,問你,就說在家寫檢查了。再說了,即便是寫檢查,誰也不能保證一天就寫成啊,别搭理那個,你就在家老實歇着,拖他一天是一天!
陳智健也說,對對對,别搭理那個,拖他一天是一天。
轉天大夥都上工走了,于德水一個人待着實在是膩煩,他真的想回家,既然不打算低頭,何必在這兒幹耗着呢?走,回家!好歹收拾了東西,留下個紙條這就起身走了。
吳道衡昨天在道上就分析了,說劉大隊長他們留下開會一準是懷疑上了吳世憲,他還真說對了。
劉蘭鳳和老孫會計一早就去了麥田,趁着吳世憲還躺在家裡,倆人就找那些打藥的調查了解昨天打架的事情。
其實,吳世憲已經做了扣兒,昨晚不少人去他家看他,他一口咬定是于德水砸破了他的頭,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說了,這回就得好生收拾收拾那幫知青娃,不然他們就翻了天咧!與他親近的人自然領會了他的意思,當問及到吳世憲那腦瓜子的時候,有人就說看見小于子把他砸破了,說得也是那麼有鼻子有眼的。而多數人則說,倒是看見小于子追他了,都離得忒遠,砍沒砍上誰也看不清。問到大孬那兒,他倒是實話實說,他說,俺一直看着呢,沒砸着他。小于子砍完朝回走的那會兒,吳世憲還站那兒瞅了好一會兒哩,沒砸着他,俺看得真真的!老孫會計就問他,你真的看得那麼清楚麼?大孬說,咋不信呢?俺看得真真的呢!劉蘭鳳說,那好,到時你能站出來作證麼?大孬打了個楞,說你讓俺站哪兒去作證吔?劉蘭鳳說,莫怕,你先跟着俺倆去隊上,見了劉大隊長你就把你看見的情況如實說給他。大孬說,嗯,行,俺不怕,啥情況就是啥情況,咋的也不能屈枉人吔!
看來人們還真都以為是于德水砸破了吳世憲的腦袋,李煥章早晨一來到小隊裡就被一幫人圍上來,說昨個你們咋就跟人家吳世憲幹仗了呢?那小于子也是,有話好生地說吔,咋沒輕沒重地朝人家腦瓜子砸吔?出了人命可咋整吔!
李煥章就一再解釋澄清這事,說你們誤會了,于德水根本就沒砍着他。
人們就嗔怪,說你看你,咋睜着眼說瞎話呢!還沒砍着,沒砍着,那腦瓜子咋破的吔?宗善這會兒還在家伺候他呢,咋還說沒砍着呢?嘁!
李煥章好是郁悶,咋再解釋呀?反正這會兒不能說那是他自己砸的,你也沒有證據。
知青們有口難辯,社員們這會兒說話都挺刻薄,都明顯地帶有一種維護本土的傾向,這讓知青們更加感到孤單郁悶。
他們在中午收工回家的路上碰見了大孬叔,大孬把劉蘭鳳和老孫會計怎麼去地裡調查,以及他怎麼跟着到隊部作證的情況說了,這樣一來,總算給他們帶來些寬慰。
祁淑娴想,這樣就好了,隻要他們肯調查,說明隊上還是挺主持公道的。來在宿舍還沒推開院門她就招喚于德水,屋裡沒半點回應,她以為他還在睡着呢,陳智健一看門子上了鎖,就說,喲,這家夥八成是回家了吧?祁淑娴說,不可能。李煥章開了鎖進屋一看便發現了他留下的那張紙條,祁淑娴看了氣得直跺腳,不好好在這兒待着你走啥呀,這人怎麼這樣呢!唉,……
正着急呢,劉蘭鳳這會兒蹬車趕了來,她撂下車子就問,小于子呢?
祁淑娴說,咳,這不正着急了麼。她抖着那紙條給劉蘭鳳,你看看,你看看,也不言語一聲,留下個紙條就走了。
劉蘭鳳不禁直了眼,耶,咋還走了呢!啧啧啧,這可咋辦吔?下午隊上還說找他再了解了解情況哩!唉,這可咋辦吔,這可咋辦吔,好不容易摸出些頭緒來。……
于德水回到家天都快要黑下來了,一家人見他突然回來不免要問問由頭,這個,于德水早編好了,說是想家了,正好這會兒也沒啥活兒幹,就回來了。他說得挺輕松,不過還是讓父親看出些破綻來,他父親是幹啥的呀,一個水上救護大隊的隊長,在機關裡統領着百十号人呢,兒子這點小把戲怎能瞞過他的眼睛呢。他從兒子臉上那表情就能看出來他心裡有事,再者說,于德水那瞎話也沒編圓,農村這會兒正要割麥子了,怎麼會說這會兒沒啥活兒幹呢?父親沒馬上問他,待一家人歡歡喜喜吃了飯,就單獨拉他到一邊細問了情況,于德水不得不把實情講了出來。父親覺得兒子在這件事情上處理得不妥,說現在姑且不談你們因何跟那小隊長幹仗了,就說你這兒吧,你怎能就這麼跑了呢?事情已經發生了,不得緊着想辦法解決它麼?你不想低頭做那檢查也行,你完全可以再去找大隊上司申辯理由嘛,你去申辯了,上司即使不答應,不是也能讓人家進一步地了解了真實情況麼。你這不哼不哈地跑回家來,這算啥呀?隻能說明你懦弱!起碼讓人家覺得你是心虛害怕才逃掉的。他覺得兒子還沒能認識到事情的複雜性,說你細想一下,一個敢砸破自個腦袋告你黑狀的人,那得恨你恨到啥程度了,他能那麼輕易放過你麼?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啊!何況你個小屁孩呢?……不能在這兒耽誤了,這件事得盡早解決它。明兒我送你回去,我去見見你們大隊上司。
父親說罷就騎車出去了,他得告訴機關提前備好車,另外還得想辦法籌辦些煙酒之類的禮物,也好順利地擺平這點事。
轉天一早,于德水便同父親乘坐着機關的吉普車啟了程,趕到村裡已是中午了。車子直接開到了大隊部,這會兒劉大隊長和劉蘭鳳都已經回家了,隻有老孫會計一個人還沒走。于德水給老孫會計引薦了一下,說這是我父親,今天來這兒要跟咱隊上上司們見見面。老孫會計說,哦哦,這樣吧,你不是知道劉大隊長家麼,他剛從這裡走,估摸這會兒還沒進家哩,攆他,開車能攆上。
歪柳屯這些年很少有汽車開進來,吉普車一開到他家門口的時候,引來一幫孩子大人出來看,小孩們指着車身上的大字還念呢,水、上、救、護,念着就互相地問,啥是水上救護吔? 劉大隊長這會兒大概也是剛進家,他可能聽見了外面動靜,披了褂子也出了屋。
于德水的父親已經把那一條條煙一瓶瓶酒拎在了手裡,于德水推了院門就招喚他,“劉大隊長,我父親來看您來了。”
劉大隊長先朝他怒了一下臉,見他父親拎了一堆東西跟進來,這就馬上變了笑臉,“你看看,你看看,大老遠的,跑啥吔這是?……”
于德水的父親會說話,“哎喲,劉大隊長啊,您一直幫我們照管着孩子,我們不該來看看您麼,啊?……”
劉大隊長就陪着笑,“啊,來來來,快進屋,快進屋吧。”說着就又扯着脖子招喚他媳婦,“娃他娘啊,快着整些菜啊,家裡來了客人哩!”
于德水的父親沒打算讓孩子在這兒待着,就說,“劉大隊長啊,您看,不行就讓孩子先回去吧,有他在這兒待着,咱老哥倆兒也喝不好,您說是不是呀,啊?哈哈哈哈……”
“啊,啊,也好,也好,嘿嘿嘿嘿……”劉大隊長笑着,忽又說道,“耶,娃得吃飯吔!”
“您甭管,都給他帶着呢。”
“哦,哦。”
于德水看看父親,“那,我先回去了啊。”
“嗯。”父親點點頭說,“回去吧,回頭我去你們宿舍找你去。”
“哎。”于德水答應一聲這就跟劉大隊長道别,“劉大隊長,我先回去了啊?”
劉大隊長挺悶地嗯了一聲,“行咧,那就走吧。”
于德水的父親社會經驗挺豐富,他挺會揣摩劉大隊長心理,與他喝着聊着,不時地就扯些自個在外面的一些關系,諸如辦一些緊俏商品啊啥的,引得劉大隊長倆眼一亮一亮的。
劉大隊長說,俺就稀罕跟你這樣的爽快人交朋友!于是,倆人就稱了兄道了弟。
倆人越喝話越多,這頓酒喝得真酣暢。于德水父親覺得該去看看那個吳小隊長了,劉大隊長就攔着,“咳,沒那麼多的事啊,看啥吔,有俺在這兒呢,他不敢說啥。”于德水父親自會處理這事,就說,“我絕對相信老弟你的威望。這樣,你帶我去看看,我這大老遠地來一趟,咋的也得讓你老哥哥見見他長得啥模樣吧?啊?哈哈哈哈……”
劉大隊長也跟着笑,說,“老哥哥辦事真周到!那好,走,俺帶你看看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