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路生春草,上林花發時。
憑高何限意,無複侍臣知。”
這首短短的五言絕句被收入《全唐詩》第4卷,作者李昂。細心的讀者或許已經從詩中的“辇路”、“上林”、“侍臣”等詞語中看出:作者一定大有來頭!果然不錯,這李昂正是廟号“文宗”的晚唐皇帝,原詩本來大概并沒有題目,編纂者給随手加了個《宮中題》。那麼,陽春草長花開,宮中風景如畫,憑高望遠的一國之君,究竟有什麼“何限”之“意”,連侍臣們也難以了解呢?
說來話長。

唐文宗李昂(809年11月20日―840年2月10日)
唐敬宗寶曆二年(公元826年),十七歲的李昂登上了皇帝的寶座。然而,此時的大唐王朝早已盛極而衰:外有藩鎮割據,内有朋黨之争,尤其是宦官勢力的迅速膨脹,遠遠超過了之前的東漢與之後的明朝。李昂的祖父唐憲宗李純、哥哥唐敬宗李湛都死于宦官之手。李昂的父親唐穆宗李恒及李昂自己,都是宦官所立。宦官擅權給整個社會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也嚴重地威脅着國家的穩定與專制皇權。
平心而論,唐文宗李昂初即大寶,頗有些勵精圖治的意思。他一改前朝的奢華風氣,放出内廷宮女三千人,裁撤教坊樂官、翰林待诏等冗官冗員一千二百七十人。他又勤于政事,恭儉儒雅,聽政之暇,則博覽群書,曾經對左右侍臣說:倘若不甲夜處理政事,乙夜看書學習,則“何以為人君”!果然新朝新氣象,于是“士民相慶”(《舊唐書·文宗紀上》),都希望能在這個新皇帝的率領下,大家共同進入一個期盼已久的太平盛世。
然而,李昂在性格上有兩個很大的缺陷:一是優柔寡斷,往往一件事和臣下們商議已定,他自己卻突然改變主意,朝令夕改,弄得宰相也無所适從,緻使臣下無法正确了解他的意圖,無法放開手腳做事。二是不能識人,為鏟除權宦,起用一度投靠宦官集團的奸險小人李訓、鄭注等,雖然也處死了權宦王守澄、韋元素、陳弘志等,沉重地打擊了宦官集團,卻在條件尚不成熟的情況下輕率行動,企圖一舉全殲以神策軍中尉仇士良為首的宦官集團,終于釀成一場慘禍。由于唐文宗李昂雖“有帝王之道,而無帝王之才”(《舊唐書·文宗紀下》),非但沒能成為中興唐室的賢明帝王,反而變成任權宦欺淩擺布的庸懦君主。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宰相李訓與鳳翔節度使鄭注等密謀内外結合,誅除宦官集團。他們以左金吾衛仗院石榴樹上夜降甘露為名,誘使仇士良等前往觀看,乘機圖謀誅殺,卻以所伏甲兵暴露而失敗。仇士良等劫持唐文宗回宮,然後矯诏捕殺李訓,鄭注也被監軍宦官所殺。仇士良又大肆誅戮朝臣,長安城内一片腥風血雨,宰相舒元輿、王涯等千餘人死于非命。這就是晚唐曆史上血淋淋的“甘露之變”。
李訓(?-835年)
“甘露之變”後,唐文宗被仇士良軟禁,國家政事皆由宦官集團操縱,文宗對此一籌莫展,隻是飲酒求醉,賦詩遣愁,豈但成了傀儡,簡直形同囚徒。據唐人蘇鹗《杜陽雜編》所載:唐文宗痛恨仇士良,卻又無可奈何。有時候于後苑登臨遊玩,即使宮廷百戲陳列于前,也不能使他稍微舒展一下眉頭;卻常常見他瞪着眼睛,獨個兒自言自語,左右侍從哪敢上前詢問。開篇那首五言絕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出來的。
開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抑郁成疾的唐文宗李昂一病而逝,年僅31歲。兩個月前的開成四年十一月,他最後一次上朝,退朝時在思政殿召當直學士周墀陪伴,賜酒問他:“朕能夠與前代哪一位君主相比?”周墀答道:“天下之人都說陛下是堯、舜之主啊。”文宗歎道:“朕怎麼敢與堯、舜相比。之是以問你,是想知道朕比起周赧王、漢獻帝來怎麼樣啊。”周墀大驚道:“周赧王與漢獻帝都是亡國之君,怎麼能與陛下的聖德相提并論呢?”文宗神色凄然地說:“周赧王受制于諸侯強秦,漢獻帝受制于權臣曹操,如今朕卻受制于家奴。從這一點來說,朕還比不上周赧王與漢獻帝啊!”話剛說完,已淚濕襟裳,周墀也伏地痛哭不止。從那以後,文宗一病不起,再也不能坐朝接見群臣了。
甘露之變
有唐一代,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之長官及同平章事,都稱宰相,共同執掌機要。在甘露之變中,唐文宗預知其事,李訓、鄭注是主謀。另外兩個宰相呢,舒元輿确實參預其中,而七十多歲的王涯卻不知情,被仇士良屈打成招——當然,自顧不暇的唐文宗根本就救不了他們。倒是他們兩個親戚的遭遇,頗耐人尋味。
王涯有個“再從弟”——即遠房兄弟,名叫王沐,家住江南,既老又窮。聽說王涯當了宰相,便騎着一頭蹇驢,千裡迢迢地來到京城,希望能夠求得一官半職,哪怕像簿、尉一樣的小吏也行。王涯哪裡将他看在眼裡,根本就不予接待,王沐無奈,隻得租了間房子住下。留在長安兩年,才算見了王涯一面,卻又對他十分冷談。後來,王沐大概是博得了王涯所喜愛的一個家奴的同情,代向王涯求情,王涯才答應給他一個卑微的小官。從那以後,王沐就早早晚晚地候在王涯門下,希望能獲得一個正式的任命。及至甘露事變,仇士良派士兵收捕王涯家屬,王沐正在王涯私宅,一問是其族人,于是與王家的親屬一起,被腰斬于長安城西南一隅的獨柳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