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小的時候,我們帶她去各種遊樂園。稍有知名度的遊樂園,常常人滿為患,畢竟非節假日裡,大人小孩難得一起出來玩,于是就出現了這樣的奇葩現象:早上進園,下午出園,排隊兩小時,才能玩上十分鐘,一天下來,隻能玩二到三個項目。
但有一個地方,是永遠不需要排隊的,那就是旋轉木馬那裡。說到底,在遊樂園裡,這像是“基礎設施”,每園必有,但不是遊客的首選,屬于墊底的遊戲項目。
旋轉木馬,每個遊樂園裡至少都有一座,差別在于豪華程度的不同。記得我國中住在父親學校宿舍時,我們的校門面對着東湖兒童公園,起初公園裡隻有滑梯、秋千、跷跷闆和旋轉木馬。秋千和跷跷闆是永遠搶不到的,我和妹妹隻有站着看别人玩并羨慕的份兒。滑梯和木馬玩得膩透,那木馬是根本沒有馬頭的,就是一片安置屁股的木闆和兩個握手的鐵柄 — 堪稱史上最簡陋的旋轉木馬。
成年後見識了豪華版的旋轉木馬,真的是一匹匹栩栩如生、姿态各異的木馬,馳騁的姿态也各不相同,身上的花紋五彩斑斓。整個華蓋極盡繁複,披紅戴綠,精雕細琢,以營造出“華麗感”和“公主感”。
所謂“公主感”是要營造出極緻的華麗和夢幻,讓乘坐木馬的人,在忽上忽下的颠簸和恍惚間,覺得自己被公主般對待着,圓了很多人埋藏在心底的“公主夢”。
我小心翼翼地坐上木馬,抱着它彩色的脖頸,确實,有一種安全感油然而生。丁零當啷,清脆的鈴铛聲響起,木馬圍繞着中軸,開始轉動起來了,由慢至快,由清晰至模糊,那感覺仿佛身處彩雲之上,飄飄然起來。
木馬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我開始看不清站在欄杆外圍的人,她們的面目越來越模糊,最後變成一幀快速拉動的彩片,就像我小時候給妹妹做的、用來騙葡萄吃的那種“拉片”。喧嚣的聲音也随着增快的轉速,變得不再清晰,一切都被包含在一團彩色的模糊裡面,我仿佛覺得,自己變成了棉花糖機裡一顆甜甜的小白糖。
暈,想嘔吐,閉着眼睛隻求快點停下來,完全沒有了公主夢的唯美。
我真是不适合坐旋轉木馬的女生。
女兒也不喜歡旋轉木馬。在我們被擁擠和冗長的隊伍排斥在外、而不得不選擇旋轉木馬的情況下,女兒也不太能享受它的樂趣。問她為什麼不喜歡?她說,覺得這些馬很是怪異,被一根軸子從身體裡穿過,像燒烤串串一樣,看着就讓人覺得疼,這倒是一個新穎奇特的視角,我以前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我不喜歡旋轉木馬,首先是因為,它周而複始的重複好像一個漩渦、一個無底洞。人在這個漩渦裡,是不需要思考的,或者是無法思考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和動力,隻是麻木地被帶動着旋轉、暈眩、沉溺。如果重複能使人向前走,倒也值得,隻是這重複,永遠是沒有起點和終點的。不思考的重複,就是一次次歸零,一次次原地踏步。
其次是固定位置。當你坐上了木馬,就好像坐上了一個被釘死的囚籠,無論你怎麼趕,永遠趕不上前面那個人,因為這是被規劃好的,你隻能在釘死的囚籠裡,做一隻踩滑輪的小白鼠。
沒有創新,沒有進步,懶于思考,周而複始,用華麗掩蓋枯燥和乏味,用夢幻掩蓋僵化和呆滞。
當看到一個成年人獨自坐旋轉木馬時,我不認為那是一個令人舒服的景象,不管她是開懷大笑還是眼神空洞,都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是心理稚嫩還是内心孤寂?是真的快樂還是真的憂傷?是悠閑無聊還是逃避什麼?....... 或許連她自己都懶得思考這些問題,她要殺死的,隻是某種情緒,以及時間。
當年,世界上第一台蒸汽動力的旋轉木馬出現在展會上時,一位記者這樣描述它 — “浮躁而奇怪”,更奇怪的是,這種簡單、無腦、令人暈眩的遊戲卻風靡起來,風靡世界幾個世紀,你說,是什麼讓人們對它擁有如此經久不衰的喜愛和依賴?
它有靡靡的音樂,彩色的燈光,有加速度産生的暈眩,有忽上忽下、忽高忽低的搖晃,有彩繪得極為花哨的坐騎,所有這一切,都在營造一個夢,把你拽進去,拖入軟綿綿、霧蒙蒙的夢境裡去,在那裡,不用勞作,不用思考,隻要快樂地轉圈圈,就能遠離一切麻煩,忘掉一切煩惱。即便不需要情感,不需要陪伴,隻有一個人,也能樂在其中 — 活在自我麻醉的夢裡,柔軟又粘人的夢裡。
時間長了,騎木馬的人,也變成了木馬的一部分。
大白馬、青骝馬、紅棕馬、花斑馬、閃閃發光的彩虹馬……伴着音樂和燈光,忽明忽暗,忽遠忽近。有人沒心沒肺的笑,笑出了眼淚;有人眼神呆滞,默不作聲;有人玩伴相随,有人孑然一身;有人憧憬着愛情,有人幻想着擺脫……
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在旋轉木馬這個遊戲裡,你隻要假裝快樂地轉圈圈,就行。
2021.1.19
【雲端原創】

(圖檔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