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從書店經營者的角度來說,書店首先是一門生意,要照顧不同讀者的品位,其次維系這門生意的運轉,也不能完全指望圖書的盈利,在此基礎上才有條件去打造書店的文化特質。是以,一個閱讀挑剔又很毒舌的人一旦成了書店裡的店員,近距離的注視反而讓他對書店連連失望。這個人就是《一九八四》的作者喬治·奧威爾。
下文發表于1936年(原标題為“書店回憶”,小标題為摘編者所加),記述了喬治·奧威爾在一家舊書店裡當兼職店員的經曆,連連的吐槽,讀來讓人忍俊不禁。雖然現在已是21世紀,但是書店這個承擔着過去與未來的地方,它的經營方式、來來往往的顧客與過去似乎并無太大不同。
這篇文章收錄在《幸好,書店還在》中,編者還收錄了海明威、巴爾紮克等其他文豪與書商的各種“愛恨情仇”,雖是文摘性質的大雜燴,但是不乏有趣的小故事與書商的小曆史。

《幸好,書店還在:文豪們的書店記憶》,[美]海明威 等 著,傅雷 李江豔 等 譯,薛原 西海固 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年5月版
令人頭疼的顧客
倘若你沒有在舊書店工作過,你很可能會把舊書店想象得和天堂一樣,在那裡,總是有散發着儒雅魅力的老紳士翻閱着小牛皮封面的對開本經典著作。然而,就我自己在一家舊書店的工作經曆而言,事實絕非如此,令我印象深刻的恰恰相反——真正的讀書人可謂鳳毛麟角。
我們那家書店的圖書數量多得數不清,但是知道其中哪本書好、哪本書不好的顧客恐怕十無一二。店裡最常見的顧客是那些來給侄子挑選生日禮物的女士們,她們根本不懂書,完全不知道應該買什麼書;然後就是來買便宜教科書的東方留學生,他們不停地還價;還有冒充内行的附庸風雅之輩隻買初版圖書;真正的文學愛好者其實沒有幾個。
大部分光顧二手書店的主顧都是那種在哪裡都讨人厭的人,但是他們在我這裡卻變成了上帝。例如,某位可愛的老太太告訴我,“想買一本給殘障人士看的書”,這種荒唐的要求很常見。還有一位可愛的老太太說她在1897年看過一本很不錯的書,問我能不能幫她找找,然而她不記得書名,也不記得作者,當然也不記得書裡的内容,她隻記得那本書的封面是紅色的。
這樣的顧客其實還算好的,還有兩種衆所周知的讨厭鬼,每一家二手書店都對他們這些人頭疼不已。一種人每天都來,有時候一天會來好幾次,渾身散發着一股腐爛面包渣的氣味,纏着你買下他那些一文不值的破書。另一種人會到書店裡訂購大量圖書,但壓根就不想付錢。我們書店從不賒賬,不過顧客可以訂購,我們會把他想要的書放在一邊保管,等他日後來取。然而,真正回來取走預訂圖書的顧客還不到一半。
一開始我對此非常困惑,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們走進書店,詢問一些稀有的昂貴圖書,再三要求我們為他們保留這本書,然後走出店門,便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我明白了,他們大都是不折不扣的妄想狂。他們巧舌如簧,常常編造出各種離奇的故事,解釋他們很不湊巧地出門沒帶錢,我敢肯定,很多時候他們完全相信自己編造的謊言和故事。
像倫敦這樣的城市裡,總是有許多不正常的瘋子在街上遊蕩,他們往往會被書店吸引,因為書店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可以不用花錢就能逛很長時間的地方。久而久之,人們幾乎一眼就能辨認出這些人。就算他們口吐蓮花,時間一長也會被人識破謊言。
當我遇到這些妄想狂的時候,一般都會把他要的書先放在一邊,等他一離開便立刻放回書架上去。我注意到,這些人從來沒有不付錢就把書帶走的企圖,他們隻是預訂一下就滿足了,我猜想,這可能給了他們一種錯覺,讓他們以為自己真的在花錢。
奇奇怪怪的副業
像大多數二手書店一樣,我們書店也有各種副業,例如出售二手打字機。我們也賣郵票,不過是用過的郵票。集郵愛好者都很奇怪,他們像魚一樣悶不作聲,各種年齡段的都有,不過都是男性;女性顯然不能了解把這些花花綠綠的紙片貼在相冊裡有什麼特殊的樂趣。
我們還賣過一個自稱預言了日本地震的人編的星座運勢圖,賣了6便士。星座運勢圖裝在一個密封的信封裡,我從沒打開看過,但是買家常常到書店裡告訴我們,這個星座運勢圖預測的運勢是多麼靈驗。(任何預測星座運勢的書都會告訴你,你對異性很有吸引力,你最大的缺點是為人慷慨,毫無疑問,你會認為這樣的預測太靈驗了。)
我們書店裡兒童圖書的生意非常好,主要是打折銷售的廉價書。現在的兒童圖書簡直太可怕了,尤其是當它們成堆地出現在你眼前的時候,實在令人望而生畏。就我個人而言,我甯願給孩子們推薦《仲裁者彼得羅紐斯》,也不願意賣給他們《彼得·潘》,就連巴裡的作品,都比後來模仿他的那些人的作品更有陽剛之氣、更有益于身心健康。
在聖誕節期間,聖誕賀卡和月曆一定會熱賣,我們會有十來天時間一直忙着賣這些東西,雖然這些東西無聊透頂,但終歸可以在年底賺到不少錢。每當看到基督徒的宗教情感被蠻不講理的自私自利者利用時,我就會感到很好奇。聖誕卡公司的業務員每年早在6月就會帶着他們的商品目錄到書店裡來推銷,我始終都記得他們其中一張單據上的一句話:“24張耶稣聖嬰和小兔子圖案的聖誕賀卡。”
不過我們的主要副業還是圖書外借,就是那種“兩便士租一本,免押金”的業務,可以借閱的圖書大概五六百本,全部都是小說。偷書賊們一定愛死這種租書店了!從一家書店花兩個便士租來一本書,撕掉标簽,然後作價一先令賣到另一家書店,這肯定是世界上最容易的騙錢把戲了。盡管如此,書店老闆還是認為忍受一定的數量的被盜(我們書店曾經一個月丢了12本書)比收取押金把顧客都吓跑要好點。
紀錄片《紀實72小時:漫步巨型書店的活字森林》(2013)劇照。
看到人們真正的閱讀品位
我們書店正好位于漢普斯特德和卡姆登兩個城區的交界處,到店裡光顧的顧客上至準男爵,下至公共汽車售票員,什麼人都有。是以,我們書店的圖書租賃情況應該可以比較公正地代表倫敦人們的總體閱讀水準。
在我們書店租出最多的是哪位作家的作品呢?既不是普裡斯特萊或者海明威,也不是沃波爾或者沃德豪斯,而是埃塞爾·黛爾,其次是沃裡克·迪平,排在第三位的應該是傑弗裡·法諾。埃塞爾·黛爾小說的讀者當然都是女性,但也不是像人們猜想的那樣,都是些恨嫁的老處女和煙草店的胖老闆娘,實際上埃塞爾·黛爾的擁趸各個年齡段的女性都有。
要是說男人們都不看小說恐怕也有失偏頗,但有些類型的小說他們确實不會看。粗略地說,他們不看所謂的通俗小說,也就是那些一般的、不好不壞的典型英國小說,這些似乎都是專門寫給女性讀者看的。男人們要麼讀那些真正值得尊敬的小說作品,要麼讀偵探小說,他們對偵探小說的閱讀量大得驚人。我知道我們書店有位顧客十分熱衷于偵探小說,在一年多的時間裡,他每個星期都要從我這裡借走四五本偵探小說,而且他肯定還在另一家書店租書看。讓我驚訝的是同一本小說他從來不會看第二遍。很顯然,這麼多文學垃圾已經牢牢地占據了他的腦子(我估算了一下,他每年閱讀的偵探小說的書頁要是攤開的話能鋪滿四分之三英畝那麼大的地方)。他根本不會留意書名或者作者,但是他隻要瞅一眼就知道這本書是不是自己已經“看過了”。
在外借書店裡,你可以看到人們真正的閱讀品位,而不是他們平素假裝的那樣。有件事情你要是知道了一定會震驚無比,那就是古典英國小說家已經徹底失寵了。如果你把狄更斯、薩克雷、簡·奧斯汀、特羅洛普這些人的作品擺上租書櫃台,我敢肯定不會有人把這些書抽出來,哪怕翻幾頁再放回去都不會。人們隻要看見這些19世紀的著作就會說,“噢,這書太老了!”說完便馬上跳過這本去看下一本。
然而,賣書和借書不一樣,狄更斯的書總是不愁賣,就像莎士比亞的書總是非常好賣一樣。狄更斯屬于人們“總是想讀一讀”的那種作家之一,關于他的書,人們所了解的多半都是道聽途說,從别人口裡知道的,就像《聖經》一樣,大家都聽說過不少關于《聖經》的内容,但原原本本讀完《聖經》的人恐怕也不多。人們知道比爾·賽克斯是個十足的惡棍和殺人犯,也知道孤兒皮普跌宕起伏的命運,不過這都是從别人口中聽來的,就好像他們聽别人說摩西被發現的時候躺在一個籃子裡,還聽說摩西在山上受過神谕一樣。
還有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事情是美國小說變得越來越不受歡迎。另外,近兩三年一些出版商感到十分焦慮,因為短篇小說的讀者越來越少。許多顧客總是讓我們推薦一些書,但是就像我的一位德國顧客一樣,他們開口就會說“我不想看短篇小說”,或者“我對短故事沒有興趣”。如果你問他們為什麼,他們有時候會解釋說,要适應每個故事裡的新角色實在是很麻煩,他們喜歡讀完第一章之後就沉浸在一部不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小說中。對于這種情況,我覺得作者比讀者的責任更大,當代大多數短篇小說,無論是英國的還是美國的,都沉悶無趣,毫無文學價值可言,遠遠不及大部分中篇和長篇小說。隻有像戴維·赫伯特·勞倫斯寫的短篇小說才能赢得讀者的贊譽,他的短篇小說和他的長篇小說一樣很受歡迎。
我失去了對書籍的熱愛
我自己想成為一個書店老闆嗎?我在書店裡度過了一段還算不錯的時光,但是我基本上沒有自己當老闆的想法。
如果能找個好地點,準備一些資金,任何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應該都可以通過經營書店獲得雖然不算豐厚但比較穩定的收入,過日子不成問題。隻要你不是打算經營珍本圖書,這門生意就不算很難,倘若你對書的意義有些認識,你就會有很大的優勢來做這件事情。(大多數書店老闆都對書籍一竅不通。随便看看他們求購舊書的廣告,許多必備的經典著作都可能出現在他們的求購目錄裡,他們的水準也就可想而知了。)而且這終歸算是一個比較高尚的行業,不可能變得過于庸俗化。再大的書店也不可能像行業寡頭壓榨雜貨商和送奶工一樣壓榨小型獨立書店。
但是這一行的工作時間很長,例如我自己,我隻是一個兼職員工,卻需要為老闆每周工作70小時(盡管我經常在工作時間跑出去買書),這樣的工作時長肯定是一種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書店在冬天肯定會冷得可怕,因為如果室内溫度高一些的話,櫥窗就會被霧氣籠罩變得看不清,而書店生意的根基所在正是清楚的櫥窗展示。書籍産生的灰塵比目前任何一種人類發明都更多,味道也更難聞,而且綠頭蒼蠅臨死之前最喜歡把書上面當作自己最後的歸宿。
但這些都不是我不願意一輩子從事書店這一行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在書店裡的這段經曆讓我失去了對書籍的熱愛。一個書店老闆為了做生意不得不說些違心的假話,時間一長,難免會磨滅他對書籍的喜愛,更糟糕的是還要不停地把書搬來搬去打掃灰塵。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真的非常愛書——我喜歡手裡捧着書閱讀,隐隐聞到書香的感覺,當然,我說的是至少50年前或者更早的舊書。對我來說,最開心的事情莫過于在鄉村拍賣會上花一個先令買回一大堆這種舊書了。從一大堆書中挑選出你真心喜歡的書确實是一種莫大的享受,盡管這些書已經有些殘破。18世紀名不見經傳的小詩人的詩集、過期的雜志、被遺忘的小說以及19世紀60年代女性雜志的合訂本,這些書都散發着迷人的香氣。對于休閑讀物來說,比如說你躺在浴缸裡洗澡的時候,或者深夜裡因為太疲憊而難以入睡的時候,又或者在午飯前無所事事的那十幾分鐘裡,沒有什麼比翻看一下過期的《女生園地》更合适的了。
但是,自從我到書店工作以後,我就沒有再買書了。每天面對着數不清的書,五千本或者一萬本,這讓人感到厭煩,甚至惡心。現在我隻是偶爾買一本書,而且是我想看但借不到的書,當然我從來不會買那些文學垃圾。那些曆盡滄桑的破舊書頁所散發出的迷人香氣再也無法吸引我了,因為在我的腦海裡,曾經讓我魂牽夢萦的書香現在已經和那些令人厭惡的妄想狂和綠頭蒼蠅的屍體攪在一起了。
作者 | [英]喬治·奧威爾
摘編 | 申婵
編輯 | 申婵
導語校對 |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