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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模樣 這是一輛呼嘯而來的列車,少年們在努力不要錯過

本刊記者 衛毅 發自海南儋州 編輯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海花島運動中心三樓,燈火通明,其中一間練習室裡,舞蹈老師問身邊的人:“幾點了?”身邊人答:“10點30分。”這是晚上的一節舞蹈課,将持續到淩晨1點。《創造營2021》的學員,起居和訓練都在這棟樓裡,他們在為總決賽做最後的準備。練習以及更多的練習,是他們這四個多月的常态。

練習室裡,跟着舞蹈老師訓練走位的學員來自中、日、泰等國家,他們将在總決賽表演《少年的模樣》。這個歌名很容易吸引此間的少年,在總決賽之前按順位選曲時,選這首歌的隊伍最先滿員。

《創造營2021》在海南儋州的錄制已經持續了四個多月,90位學員,經過三次順位釋出之後,有25位學員進入總決賽。他們會為11個“成團位”做最後的努力,除了來自俄羅斯的利路修。利路修來創造營,原本是給日本學員羽生田挙武和喜内優心做中文老師,但創造營的導演覺得他形象不錯,又會中文,建議他參與其中。他抱着體驗生活的想法入營,這一體驗就來到了總決賽。他堅決地表示不想成團。這是世界綜藝史上從未有過的現象,一位不想成團的學員,因為“筍絲”(可了解為有點兒“損”的粉絲)的支援,不情願地進入了總決賽。利路修讓一個節目的許多表述,為他留出了例外,比如,我不能用“都”字來概括25位學員的成團願望。

創造營這檔S+級綜藝節目已經做了四年。這一次,跟以往三年有所不同,學員們将會組成“國際男團”,國際學員比以往都多。這像是在綜藝節目中做一次全球化的嘗試,有人稱之為“逆全球化時代的逆行者”。尤其是全球仍處疫情期間,這是一件很難卻做了的事情。在排練室門口,能聽到不同國家的語言傳出,翻譯們也在上夜班。

站姐們在運動中心門口夜以繼日地等待學員的片刻露臉,我和攝影師則在練習室門口等着他們的課間休息,準備為同住405宿舍的贊多、力丸和劉彰拍照片。我在當天采訪了他們。我對這裡并不陌生,一個月前,作為受邀媒體,我在一間由練習室臨時“改建”的媒體見面室裡,遇到了許多學員。同行的一些女性媒體朋友,因為見到這些爆火帥氣的學員,甚至有些“失态”,一旁的編導們提醒,要“優雅端莊”。

四個多月裡,《創造營2021》每播出一期節目,都會迅速地占據微網誌熱搜,許多學員成為了年輕人茶餘飯後的話題。這些學員,最大的出生于1993年,最小的出生于2003年。大部分人出生于2000年前後,他們正處在将要登上社會舞台的時刻,而眼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舞台,這一代年輕人将會逐漸被看到。他們會是怎樣的一代人?他們跟之前的一代代年輕人,有哪些相同與不同之處?這是我的好奇之處。

海花島上,轟鳴的機器穿梭在各國風格混搭的建築群中,這裡像是世界的縮影。夜空下的影棚和運動中心,仿佛是通向未知世界的UFO。

初舞台上,最讓人吃驚的是來自日本的學員贊多和力丸。尤其是贊多,那個被學員韓佩泉形容為大陀螺的動作,令人歎為觀止。他獲得了滿票。僅差一票的是力丸。他們的舞蹈水準被認為突破了影棚的天花闆。于洋則因為一首《少年啊》,讓人覺得他少年老成,盡管他并不這麼認為。于洋能有這個表演機會,是因為和他同組表演的劉彰對台上的老師們說,“我第一次聽于洋唱歌,差點就跪了。”

初舞台之後,90位學員正式入營。贊多、力丸、劉彰、于洋,住進了運動中心的四人間——405宿舍。四個人來自兩個國家,其中兩個是舞蹈能力超強者,一個是rapper(說唱能力強的人),一個是vocal(唱歌能力強的人),他們性格各不相同,但身上又有某種像水一樣相融的氣質。我對這個宿舍感興趣,大抵也是如此原因。他們是創造營裡的一面鏡子,有少年的鏡像與模樣。

創造營405宿舍舍友:力丸、劉彰、于洋、贊多

《 創 造 營2021》總決賽前,《少年的模樣》成員在練習圖/本刊記者 大食

在兩節訓練課的間隙,劉彰再次坐在了我的面前。我第一次見到劉彰,是因為一個月前的媒體群訪。他和隊友們推門進來,面對一桌食物,“不客氣”地吃起了抹了芥末的壽司。劉彰看上去長着一副“沒受過欺負”的臉,但他不隻一次說起,他曾在學校經曆過校園暴力。他反思自己在網絡上曾經diss(指責)他人的言論,是将無形的暴力施于彼身。他在創造營的初舞台加試時,唱了一首自己原創的《道歉信》。“由diss開始,請讓我diss me 來結束。”他深情而真摯的說唱吸引了觀衆。這是偶像的舞台難得的東西。在他身上,感性和理性的成分都很濃郁。

吃了壽司,劉彰聊起自己在大年三十和母親的通話。其他學員在流淚的時候,他像彙報工作一樣,跟自己的母親說着話。“其實我身上有一層很厚的殼,我不太會跟家人或别人敞開心扉。”

劉彰是紐約大學數學與經濟專業大二的學生。他平時跟家人分開的時間多,并不會為這幾個月的離别而感到特别。他對未來原本的打算是經商或從事資料科學方面的工作。上大學時,他因上傳到網絡的說唱作品而受到關注。他用暑假的時間,回國參加了《說唱新世代》這檔說唱類綜藝節目,他的那首《反路》,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會剖開自己和家人的人。他在某種程度上又表現出沖突心态。因為真實,他敢直言。又因為善良,他得為直言的結果找平衡。在外人看來,他已經足夠坦誠,但他還是強調那層厚厚的殼。

在405宿舍,劉彰有時可以放下他的那些殼。但這裡仿佛是“楚門的世界”,到處都有攝像頭。少年們經常聊天的地方是運動中心三樓的廁所,确切地說,那裡是廁所、沖涼房和更衣室的綜合體,那裡沒有攝像頭,他們可以聊一些男生之間的話題。

在為總決賽準備的練習室裡,劉彰的表情更為緊繃一些。這一組裡,贊多、力丸、劉宇都是從國小習舞蹈,而且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許多動作,他們看一遍就會。他們更多是在配合其他學員走位,有時,他們就像是老師。

在力丸長久的自我認知裡,自己是一個沒有自信且非常害羞的人。力丸非常欣賞劉彰,他覺得劉彰是跟自己完全相反的人,“他說話非常直,不高興就是不高興,好就是好,是一個不會說謊的人。我很想成為那樣的人。”

在一封感言信裡,力丸将劉彰比作鏡子。在日語裡,“鏡子”有“榜樣”的意思。回憶這些事時,力丸正坐在影棚休息間的一排鏡子前。在他之前和之後,劉彰和贊多都在他的座位坐過,他們也許互為鏡子。405宿舍是創造營的模範宿舍。宿舍的四個人,有三個進入了總決賽。

已經離開的于洋,幫助力丸學習唱歌和中文,力丸則教他跳舞和日文。創造營許多學員對此心懷留戀,看重的一點就是學員之間雖有競争卻又努力幫助他人的氛圍。自私在這裡不受待見。大家都參與營造了集體生活的安全感,并獲得了安全感。

在力丸看來,405住的學員,跟其他房間的人比起來,個性要更加強烈一些。“贊多是一個性格非常開朗的人,在我們的房間算是氛圍擔當。”贊多和力丸認識多年了,在同一家公司,贊多主要做伴舞,力丸做編舞。贊多覺得,力丸這樣的人,在日本人裡也是不多見的。

在舞蹈專業圈子裡,力丸早已為人所知。創造營學員淩蕭之前在南韓上過力丸的課。吳海去上過力丸舞蹈室的課,但不是力丸直接授課。吳海多次表達過,如果贊多和力丸沒來參加,他自己可能就是創造營最強“舞擔”。第二次公演舞台,力丸和吳海一起表演原創舞蹈。力丸對吳海說,你不應該隻是一個跳舞的人,你這裡改一下的話,會更像一個藝術家。說到這的時候,力丸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啊,對不起,稍微有點那個,好像在說了不起的建議。”緊接着,他說了曾經給徐紹岚的建議,他覺得徐跳舞很有力量,但可以用更放松的方式去跳。

在這段采訪中,力丸說得非常流利,這是他最擅長的領域。創造營一位舞蹈老師告訴他,以前上過他的課。“現在,是這位老師在教我。”他又變得不好意思起來。他的臉上一直挂着笑容。無論台上台下,笑容都難以消失。

“你這一代日本人,跟上一代日本人相比,會有不同的地方麼?”我問力丸。

“母親那一輩人,或者更早一輩的人,會更強調日本元素,會說我們日本怎麼怎麼樣。對于更年輕的人,他們會更重視或者已經更國際化了。”力丸說,“我們現在可以買到更便宜的機票,飛到世界各地,會感受其他國家的文化,或者把更多國際元素引入到日本的日常生活中。現在的日本年輕人,更開朗、自由,會更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你會去思考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嗎?”

“對我來說,我覺得我的人生從我出生那一刻起,就像電影一樣,劇情已然定下來了,我隻是按照這個劇情按部就班地走我的人生而已,是以盡管我的人生中會有很多挫折和不順,甚至非常失意的時候,但我會覺得,這是因為我的命運已經定下來了,而且可以去克服它,是以,那些試煉才會來到我的面前。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更應該去完成這樣一個考驗。”力丸的回答看上去和他的微笑很是比對。

創造營之旅,是力丸接受的一個考驗。公司問他:中國要舉辦這樣一個節目,你要不要去參加試試?力丸做了一些調查,發現這也許正是自己現在想做的一件事。“我常年都在做舞者的工作,我的實力要比很多人強,但是沒有得到我認為相應的評價,我對此也有一些懷疑。”他來到這裡,是想知道自己這麼多年來做的事是否正确。

少年的模樣 這是一輛呼嘯而來的列車,少年們在努力不要錯過

從上至下:力丸、劉彰、贊多

圖/本刊記者 大食

和力丸的想法差不多,贊多從日本來參加節目,也是希望能有所改變。他不大明白,自己拿到過多次世界冠軍,“但可能隻有100個粉絲。”

公司對他的創造營之旅并沒有過高期望。“他們覺得我第一輪之後就會回來。”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從創造營的初舞台開始,他就是“撐腰王”(最佳表演者)。

“那個像陀螺的動作是什麼時候學會的?”我很好奇。

“這是我國小五年級時學會的動作。”贊多說,“這個動作來自巴西的一種功夫。在巴西功夫裡,也屬于一個比較難的動作。國小的時候,有半年的時間,我每天都練習這個動作。”

贊多在拿世界冠軍時就用了這個動作。“這對我來說,是必殺技。”這是巴西戰舞卡波耶拉(Capoeira)的一種動作,經常被用到house舞蹈裡。贊多的house舞蹈讓他拿到了世界冠軍。贊多17歲時,在“Street Dance Kemp Europe”中打破了該比賽曆屆冠軍年齡最小的紀錄,并在該比賽中獲得了三次世界冠軍。

世界冠軍在2021年的創造營,被更多的人看到了。贊多和力丸在一夜之間成為擁有巨量粉絲的外國選手,他們一直排在“成團位”的前幾位。

贊多身上有運動員氣質,他的許多舞蹈動作有着競技體育般的難度。他也說,他以前參加比賽,想得更多的是“赢”。“以前,我的夢想是世界冠軍,第一名。我覺得赢才是最重要的。赢了之後,發現朋友、家人的支援非常重要。”贊多覺得這是人生最大的意義。他舉起手,給我看他手上戴的兩個戒指,這是家人和朋友送給他的。“現在,我還有了我的創始人。”

“創始人”是創造營的專用話語,可了解為“粉絲”。“創始人撐腰”翻譯過來就是“粉絲的支援”。

作為創始人代表(也就是導師)的甯靜在創造營裡有一句經典的話,“這個舞台有意思的地方是,我們代表我們,他們(學員)代表他們(學員),外面的觀衆代表外面的觀衆。”到現在,學員們都發現了,外面的觀衆(創始人)才是起決定性作用的人。他們的力量大到可以将利路修在順位釋出中推到第10名的“成團位”。他們還可以讓利路修的照片布滿海花島的路燈廣告位。

海花島2号島的一塊廣告牌上,利路修的大幅豎拍照片旁,印着的文字是“全新組團,隆重加推”。這是原來的樓盤廣告留下的,對利路修來說,卻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在他照片的位置,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挂着的條幅是:“歡迎業主回家。”“回家”才是利路修在這段時間日夜期盼的,而不是“成團”。

“我是利路修的粉絲,”贊多笑着說,“我們經常在一起講話。我問他,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待在創造營。他說,我真的不想,我想回到原來的生活。他告訴我,他非常擔心。第一個是擔心成團,這樣的話,接下來兩年都不得不接受團體的活動。第二個擔心是,即使現在離開這裡,他到底還能不能回到原來的生活。我覺得他的壓力很大。”

利路修原本和烏克蘭學員安迪住一個宿舍,安迪在第一次順位釋出後離開。有學員問利路修,這次順位釋出,安迪的離開是不是你最難過的?利路修回答,我沒有離開是我最難過的。

在那次順位釋出前,我在媒體見面室裡見到了利路修。他向我又解釋了一遍對“F”班的了解:“F”意味着“Freedom”,他希望自己的生活是自由的,而偶像的生活,他認為沒有自由。

在創造營,由高到低的班級分别是A、B、C、F,經過三次順位釋出,現在隻有A班和B班學員。利路修向往的“F”班已經不存在。

“大多數人是奔着成團來,粉絲如果真的把利路修送進團裡的話,這并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而會讓我覺得其他人的夢想如此的不值錢。”劉彰說。

“你如何去認識創始人這種巨大的力量?”

“我會想,為什麼要去決定利路修的人生。這是利路修不想要的人生。”劉彰提到了賴耀翔,賴耀翔在導師評級中,從F班升到了A班,但在第一次順位釋出時他就離開了。“我還記得賴耀翔離開的時候,說,難道我還不夠努力嗎?我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覺得他已經足夠努力了,隻是命運女神還沒有眷顧到他。”

劉彰還提到了俞更寅和伯遠,他們為這次的成團機會努力多年。他看了家人朋友們給學員們錄的視訊,伯遠父母的視訊打動了他,“他的父母反對他走這條路這麼多年,他為了這場夢,走到這裡,現在卡在12位。當時在現場,我聽到伯遠和利路修的排名,我笑了,不是開心地笑,而是覺得這個世界過于有趣了。”

創造營第三次公演舞台 《璧》 成員

在第二次順位釋出後,于洋離開了創造營。他是天津音樂學院大四的學生,正準備着畢業論文。他的論文打算寫“綜藝節目對當代中國流行演唱專業學生的啟發和影響”。

前兩年,于洋在課外辦了一個藝考教育訓練班。因為疫情,這個班難以維持,他賠了一大筆錢。當時在班上,他會跟學生們讨論,為什麼學藝術?為什麼要考藝術類院校?“他們告訴我,就是喜歡。我說,你有沒有考慮過将來把這個當飯碗呢?很多人沒想過。這個圈子是非常難的,你有能力才可能被看見,你有能力也許也不會被看見,這時候,你該怎麼辦?”這個問題,于洋也像是在問自己。“我參加創造營,看到許多學員離開的時候,心情是非常難受的,我特别不喜歡,但這就是市場,沒辦法的事情。”

生于1999年的于洋,剛上大學時無所事事,有種混吃混喝的感覺。他學的是流行演唱專業,不知道自己将來要去做什麼。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寫了《少年啊》。他不想表達所謂少年老成,他是想讓聽者有其見解與思考。

他詳細地跟我說起《少年啊》的歌詞都想表達什麼。“人生苦短幾十年,我們盡量不要活成愚昧的彰顯。我年齡其實也很小,但我會去想這些事情。”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我想知道405宿舍每個人的答案。在我看來,“少年”要放到“人生”中思考,才能确立其意義。

“我對人生有自己的了解。”于洋的回答很迅速,“人生其實就是演變的過程。其中充滿了糾結。遇到坎坷也好、困難也好,你總會在想和不想之間糾結。邁過去了,也許會有成功的感受,另一方面,給你帶來的可能是正兒八經的挫敗感。每個人生下來是孤獨的,很多事情,你跟别人再怎麼聊,到最後消化的還是你自己。”

海花島運動中心三樓仍然燈火通明,數字電子鐘顯示午夜将至。贊多、力丸和劉彰在課間去上廁所時,抽出時間讓我們拍了一組照片。短短幾個快門的工夫,劉彰不斷說:“老師,我們還要繼續上課。”創造營總決賽像呼嘯而來的列車,少年們在努力不要錯過。

這段時間,劉彰會反複去聽之前聽過的歌,以往沒聽懂的,如今深有感觸。現在,他最喜歡的歌是Jony J的《不用去猜》。歌裡有一段詞,仿佛是海花島少年們此刻的寫照:

燈不會在任何時候為我開

是好是壞 該不該

還沒來的不想猜

有誰能真的看得清楚

哪裡是歸宿

要怎麼組未來的拼圖

先走好每一步

(本刊記者孟依依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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