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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零詞客顧貞觀的驚世友情

作者:唐詩宋詞古詩詞
飄零詞客顧貞觀的驚世友情

文 / 初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籍,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顔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明非忝竊,隻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别,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醜,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兩首《金縷曲》,牽動了三個人的心,拉開了一場生死營救之役,演繹了一曲驚世友情的千古絕唱。

01

顧貞觀,号梁汾,無錫人,世代書香門第,家學淵博,禀性聰慧,自幼習經讀史,猶擅古詩詞。他與陳維嵩、朱彜尊并稱為明末清初“詞家三絕”,同時又與納蘭性德、曹貞吉共享“京華三絕”之譽。

少年時代的顧貞觀,灑脫率性,交遊廣泛,曾參加了由吳江名士吳兆骞兄弟主持的“慎交社”,在社中他年齡最小,才華卻不輸他人,“飛觞賦詩,才氣橫溢”。也是在此,他和吳兆骞相識,進而成為知己,亦才有了之後的生死營救和驚世友情。後又在家鄉無錫惠山,與衆多同鄉結成“雲門社”,聚集了當時江南諸多名士,這些經曆使得他年輕時就已名揚天下。

吳兆骞,号季子,亦是聰穎過人,九歲就能作賦,驚異衆人。與華亭彭師度、宜興陳維崧并稱“江左三鳳凰”。但其性格桀骜,不拘禮法,時有異于常人之舉,他的老師計青辚曾說:“此子異時必有盛名,然當不免于禍。”一語成谶,他終是用二十多年甯古塔的苦寒凄涼印證了老師的話。

順治十四年,震驚全國的“丁酉科場案”吳兆骞被牽連其中,由于他内心對複試的不忿且自持清白,在全部考生回京複試時竟然交白卷,負氣而出,這再一次挑戰了朝廷的威嚴,加上他平日的自負清傲,仇家趁機構陷,終使他陷入萬劫不複,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甯古塔,自此一去竟是二十多年。“穹帳連山落月斜,夢回孤客尚天涯”,“敢望餘生還故國,獨憐多難累衰親”,甯古塔的地凍天寒、孤獨苦寂,讓他日日思念故土家鄉,不知餘生是否還能歸去?

飄零詞客顧貞觀的驚世友情

02

顧貞觀終是重情重義之人,在好友蒙冤流放時,他目送其凄慘離去,向其承諾定會救他回京,許下了“季子必歸”的諾言。

昔日趨之若鹜的友人如今都避而遠之,獨貞觀尚在為其奔走呼号,妄圖能救出好友。可他隻是一介書生,既無權勢,又無門路,隻靠一腔熱情,滿腹真摯,終是無濟于事。

嘹唳夜鴻驚,葉滿階除欲二更。一派西風吹不斷,秋聲,中有深閨萬裡情。

片石冷于冰,雨袖霜華旋欲凝。今夜戍樓歸夢裡,分明,纖手頻呵帶月迎。

他用一首《南鄉子.搗衣》隐諱的訴出了他對友人的思念。親如兄弟的好友遭逢大難,貞觀自是牽挂于心。可是清代文字獄盛行,他亦不可明訴真心,隻能以一思夫女子的哀情,來寄托對千裡流放之友的深深同情及牽挂。

03

或許是貞觀對友人的真心感動了天地,讓他遇到了生命中的貴人,亦或是吳季子生命中的貴人——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字容若,父親明珠為康熙朝權傾一時的重臣,他亦深得皇恩,年紀輕輕便榮升一等侍衛。在貞觀走投無路時,有幸成為了二十二歲容若的家庭教師,更為幸運的是,他們一見如故,志趣相投,“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個相差近二十歲的人,竟成了相見恨晚的忘年之交。

容若是心思細膩之人,他感到,他們雖無話不談,心意相通,可隐隐的還是有一絲疏離。兩人地位懸殊的差距,使得貞觀總是有一絲的逃避,于是他特意寫了《金縷曲·贈梁汾》,明訴自己的心意。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缁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容若心懷高潔,出塵飄逸,說什麼門第權貴,道什麼富貴功名,皆為塵土,隻有心心相惜,志同道合才是真誼。從此,他們再無隔閡,清朗月光下,舉杯話古今,酣暢訴平生。

飄零詞客顧貞觀的驚世友情

04

顧貞觀為了營救吳季子一直四處奔走 ,情之真,意之堅,讓人敬佩,加之兩首《金縷曲》,聲聲如訴,字字泣淚,容若亦為之感動,于是加入其中,一起開始了迎季子回京的輾轉周旋。

容若賦《金縷曲》一首,勸慰貞觀,不要過于悲觀憂愁,世事無常,人生坎坷,香草易燃,美玉易碎,不要太過在意。但他又發誓一定救回吳季子,知我心意者,唯有梁汾。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隻那将、聲影供群吠。天欲問,且休矣。情深我自判憔悴。轉丁甯、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羨殺軟紅塵裡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知我者,梁汾耳。

納蘭盡訴心意,與貞觀定下五年之期,定迎季子回歸。他勸說父親相助,利用父親的聲望和關系,展開了對吳季子回京的營救行動。曆經輾轉艱難,終不負努力。康熙二十年,吳兆骞終于得以脫離苦海,平安歸來。

愛屋及烏,年輕的納蘭視貞觀為知己,自然亦會善待其友,他擔心剛剛回京的吳季子生活難繼,又惜其才華,便聘請其為館師,教授自己七歲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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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一切圓滿,本應是皆大歡喜之時,但人生自古無十全之時,貞觀迎回好友,同年,母親逝世,容若資助他南歸奔喪,惺惺知己不得已南北分離,容若再一次回到了孤獨裡。

秋風細雨中,容若出城送貞觀南去,風瑟瑟,雨綿綿,長亭古道,一騎紅塵載着親如手足的好友離去,千愁萬緒,隻能相約來年桂花時節再叙。

握手西風淚不幹,年來多在離别間。遙知獨聽燈前雨,轉憶同看雪後山。

憑寄語,勸加餐。桂花時節約重還。分明小像沉香縷,一片傷心欲畫難。

《于中好·送梁汾南還為題小影》

友人離去,隻留下無盡的思念,容若經常獨立貞觀的畫像前,回憶着曾經的點點滴滴,一片傷心用多少言語都難以描述。

飄零詞客顧貞觀的驚世友情

06

都說是來日方長,孰料來日在不經意中早已逝去。貞觀也以為,兩個摯友不久就能再相聚,可不知他離去未久,季子、容若相繼逝去,令貞觀傷心不已,“且擗且号,且疑且愕。日晻晻而遽沉,天蒼蒼而忽暮,腸慘慘而欲斷,日昏昏而如瞀。”

兩位摯友相繼離去,使他覺得紅塵再無牽念,于是回歸故裡,在祖祠之畔建造茅屋三間,名“積書岩”,避世歸隐,心無雜念,一改往日風流倜傥,不再交遊相聚,隻專心擁讀,并為納蘭容若整理詞集。隻是偶爾,月明星稀的夜晚,獨對寒月,仍會想起那長眠的友人。

“山城夜半催金柝,酒醒孤館燈花落。窗白一聲雞,枕函聞馬嘶。門前烏桕樹,霜月迷行處。遙憶獨眠人,早寒驚夢頻。”

“我亦飄零久”,他是人間飄零詞客,他亦是人生最幸運之人。在這寂寞塵世,曾經有人讀懂了他的悲傷、曾經有人能解他心中愁郁,亦曾有過一份患難與共的驚世友情。

巴金曾說過:“誰要在世界上遇到過一次友愛的心,體會過肝膽相照的境界,就是嘗到了天上人間的歡樂。”他嘗到了友愛的心,亦做到過為朋友的肝膽相照,他付出過愛,亦得到過愛,人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