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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嫌棄的“老年維特”唐末大詩人羅隐的一生

作者:愚魯的詩詞課

唐末大詩人羅隐,于不少讀詩的人,也怕沒那麼熟悉。但他的佳句名篇實在多,流傳實在廣。諸如 “今朝有酒今朝醉”、“為誰辛苦為誰甜”已成随便什麼人的現成話。

被嫌棄的“老年維特”唐末大詩人羅隐的一生

羅隐長得不好看。甚至可以到“醜拒”粉絲的地步。有女粉絲慕名而來,大失所望:“不是風流才子啊!”

一、羅隐的詩藝

羅隐本名“橫”,後來改的“隐”。“隐”就是不想讓你看見。為何而隐?很重要的原因是這老哥文名在外但筆觸甚是辛辣,是不間容于朱紫之臣的刺頭——乃至他考了十次進士都落第。它想隐的應不止“十次複讀”的難堪,可能在屢次不第之後對正常進階朝阙的門道徹底絕望。——再不隐,還去沖嗎?那就是自己見世浮淺了。自此,羅隐沒再去考。

大好青春幾乎用于複讀,不知羅隐可否覺得後悔、不值,但他至少應感到悲涼。有個事兒:某次應舉,羅隐路過鐘陵縣(今江西進賢),結實了當地一個叫雲英的名妓。十二年後,再過鐘陵,巧遇雲英——當然,他又沒考上。估計倆人互相打量了好半天——

雲:“哥兒,你怎還一身布衣啊?”

羅:“唉,你不是也沒嫁人呢嗎?”

羅隐有詩《贈妓雲英》:

鐘陵醉别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從這首詩以及開頭提到的《自遣》(“今朝”出處),可見羅隐作詩的技巧極高。寫作不是噴讀者一臉熱血,技巧非常重要。内容不多談,這首詩按我以上的方式展開,如一篇小說般情節充實,蕩氣回腸。技巧上看:首先,“醉别”道出心境,“十餘春”是時空。第二句寫相逢,大贊雲英有趙飛燕風采,而且十年過去,不遜當初。急劇的轉折在第三句,是二人的近況——面對面坐着,彼此看得真真的;又知心人相見,并不需隐瞞。為什麼淪落如此?羅隐在第四句猜到:也許咱倆都不如别人。——這一回答極其巧妙:我不如人還好了解,你如此風姿也不如人嗎?是以我也不是不如人。

宋人論詩重“活法”(陳衍《石遺室詩話》),這首詩已做到欲就先避,以客寫主。更妙的是:實實生虛。兩種确切的人生相對,卻帶給彼此不真實感,亦即巨大的惘然。再談一首羅隐寫如花美眷的詩《柳》:

灞岸晴來送别頻,相偎相依不勝春。

自家飛絮猶無定,争解垂絲絆路人?

這首詩寫的是倡女送别情郎。以比興手法,借柳喻人。首句興景,次句比之于柳,男男女女,纏綿如春枝相嵌的綠柳——自“興”渾然過渡——沒把柳完全推出來,但你也看到了。後二句:倡女尚如飛絮,命比紙薄,怎能以其綿長如柳絲的情意縛住公子王孫?“垂絲”的意象包含萬種風情,柔軟,堅韌。既不是月華臨床那種看得見但掻不着的柔軟,又不是金絲銀線那種結實但無生命感的堅韌。此中越多風流與缱绻,越多離愁與别恨。作者雖旁觀這一切,旁觀本身難道就不是參與嗎?

總看《贈妓雲英》與《柳》的詩藝,“活法”和“比興”的運用給人以若即若離、天然無匠氣的感覺。而著名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語言重疊但疊變,似音樂譜曲中的正格卡農。不僅回旋升騰,更難得:在當止處絕然止住,沒有漏一絲一毫多餘的東西下去。另外,這些作品的語言風格十分口語化。李慈銘《越缦堂讀書錄》評價羅隐的語言“峭直可喜”,起碼這三首詩讀下來,就是這個感覺。

寫得誰都看不懂不難,作詩的至點卻在情味——沒人不懂但沒人可盡說的東西。正所謂“一片傷心畫不成”,“此時無聲勝有聲”。那麼誰言說得了,誰就是名家聖手;誰能以寥寥幾筆,道無聲于有聲,解不可言說、不可摩畫于可言、可視,更是名家聖手裡的天才。羅隐這樣的句子還很多,足證明他是了不得的天才。

二、羅隐的詩膽

接下來談羅隐的筆觸,也作“詩膽”。還記得羅大詩人為什麼複讀那麼多年嗎?他的筆觸太犀利,諷刺常直中要害,打得相關責任人小心髒從天靈蓋沖出來。别的不說,國家權力的峰頂和權力精神的象征——皇帝,他都不時刨人幾句。羅隐有三篇與動物相關的詩:其一《感弄猴人賜朱绂》:

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

何如學取孫供奉,一笑君王便着绯。

黃巢入長安後,僖宗李儇幸蜀。随行隊伍裡居然有個耍猴的!更過分的是:因為猴子被訓練得尊君臣禮——煞有介事站朝班,龍心大悅,賞耍猴者官做。羅隐感慨:讀了半輩子書又考十幾年試,不如學耍猴能報效國家。魯迅在《論諷刺》結尾處說:“非寫實決不能成為所謂‘諷刺’;非寫實的諷刺,即使能有這樣的東西,也不過是造謠和誣蔑而已。”諷刺的前提是說實話,說實話并加一些巧妙的挖苦,就有諷刺的效果。而真正好的諷刺,不單是在人心上挖苦,而在人的嘴角挖出一朵苦笑——這一笑,其實把苦加得更深,它擋去便宜的樂觀。

《伶官傳序》裡說:“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歐陽文忠公把後唐莊宗李存勖身死國滅歸于他老人家寵信優伶,向前三十年——相較後唐,正牌的大唐王朝也亡于君上“逸豫”。羅隐所揭出的這一亡國征兆,将曆史的規律性、戲劇性連了起來。“動物詩”其二《鹦鹉》:

莫恨雕籠翠羽殘,江南地暖隴西寒。

勸君不用分明語,語得分明出轉難。

鹦鹉産自隴西,隴西在哪裡?長安那個大方向。江南濕暖,鹦鹉被人傷了翅關在雕籠裡,從此告别故土,做它個太平囚徒。最好兩句我們都知道什麼意思:天下将亡,即便天公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都未必挽救得了大局;何況朝廷連異見都容不下。《感弄猴人賜朱绂》蘊含着洞明世事的蒼涼,這首《鹦鹉》則直接擲出冷嘲的酷寒。同是諷刺,不同口吻,不同強度。前一首更高明,正在于強度相較為低。着力太強則失之蒼涼,蒼涼感更能見于平白的表達方式。如姜夔《揚州慢》,就一幀一幀給你看“荠麥青青”、“清角吹寒”的揚州,滿目皆是蒼涼。但更好的是孔尚任《桃花扇》:“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重到須驚”都不必有,更少燥熱,更多清靜——不講有多難過、多震驚,讀者從朱樓這一“外境”都領略得到。把羅隐的《鹦鹉》和《揚州慢》、《桃花扇》放在一起,實話講:并不如。

其三,《蜂》:

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三首“動物詩”,這首最為蘊藉。前兩句把蜂擡得很高,“會當淩絕頂”,“高處不勝寒”;後兩句又把蜂摔下來,蜂的處境和我們歡見的它們的“無限風光”激烈沖撞。無限風光是實情,終身勞碌也是實情,以蜂本來之喜托本來之悲,如劉勰《文心雕龍》,屬于較“正對”更優的“反對”。此詩可作多種了解,但我仍認為它蘊含作者的感懷:多年奔在報國救國路上,為了誰呢?為什麼呢?或那些殃禍國家的賊逆,其一世富貴、權熏廣宇,也得為伸腿瞪眼的必然結局抹幹淨——就不怕後人的如刀之罵嗎?皇帝卷在作者糾結的心情中:受拷問,也受忠恕,可鄙又可憐。

統治階層在羅隐這三首詩勾出的舞台上:賣醜,賣愚,又被一種曆史的強勢卷曲,辛酸不已。羅隐還通過解釋曆史刺皇帝,比如《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言下之意:你要亡國,别拿“紅顔禍水”說事兒!又比如《黃河》,《瀛奎律髓彙評》(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引何焯評語:“起處非人所能。三、四好諷刺”。羅隐之前,杜甫、白居易、劉禹錫多諷世喻世之作,但他們更像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而羅隐是馬克·吐溫、蕭伯納、果戈裡。由此我也确實懷念大唐的坦率、直接、遒健。若把這些人扔進明清,恐怕早給當街剮成骨骼标本。中國文化自唐宋極盛之勢後,确實采進太多苟且。“悟以往之不谏”,隻好!

被嫌棄的“老年維特”唐末大詩人羅隐的一生

羅隐的文字很像馬克吐溫:不厚重,但犀利。

三、羅隐的詩心

詩心不能簡單看作某種創作主題,它是主題之後的主題,是詩者的靈魂主體。一個人靈魂之形成,天賦、生存、偶然,三者化合而非相加。羅隐的天賦不用講,詩寫到千古流芳的地步,大天才無疑。他所經曆的大偶然也不多,人生是在一環扣一環的絕望中消磨着的。是以羅隐靈魂主體的形成是一個生存作為主反應物,天賦、偶然不斷作用于生存的過程。

這些年逐漸有學者着意考證羅隐的生平,比如李定廣2013年發表的《羅隐曆史地位發覆》顯示:

他在黃巢攻陷長安後,出走故鄉,那時他已50多歲。而後投奔時任鎮海節度使的錢镠,光啟三年(55歲)辟為從事,當年授錢塘令,尋拜秘書省著作郎、鎮海軍節度掌書記,天祐三年(73歲),轉司勳郎中、充鎮海節度判官、副使。說他受了大唐的恩典可以,大恩大德說不上。但他是唐末幾乎僅有的對唐王朝不離不棄,恪盡臣職的名士。

當時,他的很多朋友早投做後梁的官;連他的老上級錢镠也成了朱溫的“尚父”、吳越國王。乃至當時不臣服後梁的政權僅西蜀王建、山西李克用 、東吳楊渥、 鳳翔李茂貞四家。可以說,後梁政權已取得了一定合法性。但朱溫三次給他官做,他三次拒絕,稱朱溫“賊”;作《小松》詩明志,有句:“陵遷谷變須高節,莫向人間作大夫”。羅隐清楚表達了一個信念:我一個人如何?你休想改變我。

更可貴的是:在孤立無援的情形下,他既沒有找處深山藏起來修煉自己的清名和文名,更終身未向後梁絲毫妥協。魯迅有篇《聰明人、傻子和奴才》:羅隐沒有就坡下驢,像司空圖、韓偓、鄭谷那夥似的做“聰明人”,隐逸起來;也堅決不做“唐六臣”或皮日休、杜荀鶴式的“奴才;他以整個暮年,像 “傻子”一樣為複興唐室奔走,為他之所能為的一切。他苦勸錢镠興兵伐梁,去世前仍不忘伐梁大計,寫詩把錢镠比作諸葛亮,希望他效法諸葛武侯匡複故國。

“傻子”是實幹家,不論他的行動看上去多麼傻。羅隐之于唐亡、陸秀夫之于宋亡、史可法之于明亡,都杯水車薪,羅公又是這裡面最淺的一杯水。但我們從他們的取義成仁(羅隐相對善終)裡看到一種慷慨浩大的國士精神,一種堅定信念則心無旁骛、不惜一切的聖徒的赤誠。

羅隐有名篇《籌筆驿》:

抛擲南陽為主憂,北征東讨盡良籌。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千裡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谯周。

唯餘岩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驿流。

其中既有壯志雄心,又擔憂天命:颔聯既可作孫劉借天賜東風拒曹于赤壁了解,又導引我們想起:“歇業無命欲何如”(李商隐《籌筆驿》),“下國卧龍空寤主”(溫庭筠《過五丈原》)——等天命不濟時,興漢大業的終結。羅隐對命運完全承認:盡管他推崇諸葛亮,同時看清——百代千秋,能時時懷念諸葛丞相的不過階下一路流水。

對命運清白至此,對時弊——上文說過——他也清楚。羅隐并不是滿腔熱血但兩眼一抹黑的革命青年。他救國,也為了自救。他并沒有租一個上帝引領自己,而是俯下身一條椽子一片瓦當地蓋一座廟宇。

少年維特煩惱愛情,晚年的羅隐是個老年維特,在國運、命運、憤怒、冷嘲、絕望、希望中輾轉不已。如林兆華《導演小人書》裡的:一為老年維特,煩惱不小,且沒有漫長的時間來化解煩惱。——像毛孩子似的求諸手槍和毒藥,一了百了?老羅我見慣了人心,手槍毒藥算什麼。哪有什麼“一了百了”?我必活在後世此起彼伏的欽慕、嫌棄,不了解和不屑于了解裡。

開平三年(910),羅公卒。一死就死到今天。

被嫌棄的“老年維特”唐末大詩人羅隐的一生

羅隐像個“老年維特”:生命不息,憤怒不止。

初稿寫于諾丁漢至倫敦、埃塞克斯火車上及倫敦維多利亞車站,整理于諾丁漢Raleigh Park

改定于北京家中

2021年10月28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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