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在滿/文
在京山縣解放初期,京山縣政府有三個年輕而又潇灑的小夥子,他們年齡相仿,性格相投,又是一同參加工作,關系自然十分要好。
那時候,整個縣委大院就一輛自行車,這唯一的自行車大部分是這三個年輕人在騎。

如今,60年過去了。當時的三位年輕人都已經作古。隻因為其中一個人的後代在他的父親的墓志銘上寫下了“這裡長眠的可能是京山解放初縣政府最早騎自行車的人”這句話,才引發出了本文的話題——
——追憶京山縣已故的三位老幹部
熊紅在京山老鄉中可謂大名鼎鼎。前些年他老爹熊笃仁病逝,熊紅給他老爹寫的墓志銘是:“這裡長眠的可能是京山解放初縣政府最早騎自行車的人。”
這裡熊紅用了“可能是”三字,那麼這其他“可能”的人是誰呢?
這是60年前的事情了,考證辨清真相已不可能,但據我所了解的一些事實片斷,還有另外兩個人有“可能”。一個是塗家哲的父親——已故的京山縣老幹部塗傳宣;另一個是我的老師、華中科技大學教師屈高波的父親——已故的原京山縣人大常委會主任屈以忠。在三位老幹部中熊紅的父親熊笃仁位置居中,退休前是京山縣林業局局長。
這三位老幹部的兒子幾乎都是我的鐵哥們,是以我也非常熟悉、敬仰這三位老人,并同他們多有接觸,對他們騎自行車的舊事偶有所聞。
由于本文叙事顯得拉雜和缺乏條理,我不知怎麼來拟定小标題,是以隻得以大家熟悉的人物來牽出我要寫的主要人物的線索,請各位老鄉和讀者朋友見諒。
塗家哲的父親——塗傳宣
塗家哲是我師範學校首屆聯考後第一屆中文班的同班同學,還是我們班的班長。他家在楊集,我父親在楊集供銷社工作。一次暑假期間,我去看望父親,到楊集衛生院塗家哲家去玩。在我們聊天正歡時,進來了一位個子不高、面孔黝黑、農民打扮的中年人。我聽到塗家哲低聲含混地叫了他一聲。我暗自大吃一驚,沒想到這位農民一樣的人竟是他的父親。
這是一個什麼樣結構的家庭呢?當時我雖然暗自納悶兒卻也不敢多問(估計父親的事是塗家哲當時心中隐痛,不好向我透露)。不久後塗家哲對我說:“我家爹(外祖父)是二、三十年代的地委書記,和潘振武是戰友。”我吓了一跳,潘振武可是原武漢軍區政委,差點成了林彪死黨。我不由得對塗家哲的家庭更感到神秘。
上世紀八十年代,塗家哲成了京山報社總編輯,我在京山電台任副台長,由于都分管各自機關的新聞業務,我們又是同學、好友,又都住在縣委大院,幾乎大部分時間又滾在一起。那是我們在京山最活躍、最愉快、最風光的一段時間。
這時候,我才知道塗傳宣老伯早在五十年代,因為曆史原因而受處分下放到農村當了農民。在一次和老人聊天時才知道老人原來和現在位的副縣長屈以忠、縣農辦副主任熊笃仁是解放前後一起參加工作的同僚。當時三個人在縣委大院當通訊員,縣委大院唯一一輛自行車就是三個人輪換騎。
“當時我們工作有幹勁有活力,三個年輕人關系非常好,戴一樣的帽子、穿一樣的衣服,很引人注目,那真是賴蛤蟆挎腰刀——兇死鬼,走出去衣裳角都‘掃’(讀第四聲)得死人”。談起當年的情景,塗伯不無自豪。
塗伯感慨地對我們說:“能夠脫一場人生幾多不容易呢?你們都還這麼年輕,以後沒準會碰到各種挫折,千萬不要學我的軟弱呀!”老人用他久經磨難的經曆告訴我們,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都要堅持,都不能喪失對人生的信心。
上世紀90年代,塗家哲在任京山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期間,毅然抛棄了當時大好的發展前途,來到了廣東。本刊第一期編發的塗家哲《十年一覺南國夢》一文,記叙了他的這段心路曆程,這裡不再贅述。在那一段灰暗的日子裡,塗家哲自己的彷徨和無奈,讓遠在家鄉的塗伯老倆口十分擔憂。一次我回京山,在街上碰到塗伯,他老人家竟然拉着我的手泣不成聲。這種宣洩,既有對兒子放棄以前一切的惋惜,也有對兒子前途的擔憂,同時也有對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的惱恨。老人知道我和家哲是好同學、好同僚、好朋友,這一切又不想讓外人知道,也隻有當着我的面,才有機會宣洩一下。分别時老人擦幹眼淚告誡我說,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你和家哲都在外面,要多聯系,多互相幫助,多互相鼓勵,你們都還是有些本事的人,相信你們還是可以闖出一番事業來的。我噙着眼淚對老人點點頭。
很慶幸家哲兄在那南國能堅守下來。
我曾問塗伯,當年的同僚熊笃仁和屈以忠在京山都權位煊赫,您自己沒有失落感嗎?他說,自己能平反、落實政策都感激不盡了,還想那些事。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兒女争氣,自己倆老身體健康,已經感到很滿足,不羨慕他們。
平凡的人有着不平凡的經曆,卻永遠保留一份平凡的心态,實在難得。
熊紅的父親——熊笃仁
熊笃仁18歲就做區委書記,離休前是京山縣林業局長。正科級幹部做了一輩子,據說是離休後給了個副縣級,這恐怕在京山縣也是不多的了。
我和熊紅是1981年同時進京山縣廣播站的同僚。當時整個廣播局也隻有二十來個人,幾乎每人都配有一輛自行車,廣播局在縣城大約要算最好的機關之一了。熊紅是個浪漫多情的種子,我則是個墨守成規的人。雖然性格大相徑庭,但這不影響我們的友誼而成為鐵哥們。
由于經常到他家去,也認識了他的父親——縣農辦副主任熊笃仁。他父親那個時候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性格随和、形象俊朗而又非常儒雅的人。我很羨慕熊紅有這樣一位父親,他們父子倆的關系像朋友一樣。不像我的老爹,一個準尉副排長轉業的幹部,卻像自己是軍長一樣兇巴巴的,小時候我看到他真的就像老鼠見了貓。
我和熊紅一同在華中科技大學新聞系畢業以後,他調到了長江日報社,我則回到了京山縣廣播電視台。這時候他的老爹是縣林業局局長,老媽是縣計生委副主任。由于熊紅不在家,我還時不時到家裡去看望兩位老人。尤其是春節,不管熊紅回不回家,我都去給兩位老人拜年。與熊叔聊天時,印證了與塗傳宣、屈以忠年輕時争搶自行車騎的事實不假。後來熊紅寫了一部害人不淺的狗屁小說,既讓他京山的一幫狐朋狗友十分難堪,也讓自己的老爹熊笃仁提前休息了。
上世紀90年代,策劃人非常吃香,熊紅知道我有些理論功底,便拉我到深圳入夥,說是要把我包裝成“策劃人他爹”。來深圳後我和熊紅一起辦雜志、搞策劃,竟還有些紅火。我雖然最終沒有成為“策劃人他爹”,卻也在熊紅的鼓動與策劃下,寫出了《中國名牌命運》這本暢銷書,讓我名噪一時。
當時我的老婆孩子還在京山,回家探親自是不會忘了看熊紅的爹媽。一次我去探望他們,熊叔壓低聲音問我:“汪在滿,你跟我說實話,你們一年賺不賺得到百把萬”。面對這個數字,我羞赧地搖搖頭。
熊叔患了胃癌後,住在湖北省惡性良性腫瘤醫院,我去看他,可能由于剛剛發現病情,老人家的面色尚沒有顯示出明顯的病态。聊了半天,老人又貼在我的耳邊問我說:“你和熊紅一年能不能賺個百把萬?”我和熊紅那時作為職業經理人,盡管當時的年收入與“百把萬”相差甚遠,但為了安慰病重的老人,我點了點頭說:“嗯,差不多吧!”
熊紅的父親去世以後,我沒能親自回京山去送葬,要京山的朋友們代我送了花圈。熊紅辦完喪事回深圳後,為他父親寫墓志銘征求我的意見,他想寫些什麼“楷模”、“忠心耿耿”、“鞠躬盡瘁”什麼的,我表示了不同意見。我心想,你老爹風流倜傥、一表人才,又做了一輩子的官,沒準會有些什麼事和這些用語不符合呢,那不讓别人笑話,寫這個合适嗎?當然我又不好直說,就婉轉地進行勸阻:這樣寫墓志銘是我汪在滿的風格,而不是你熊紅的風格。後來熊紅告訴我,他給他老爹寫的墓志銘是:“這裡長眠的可能是京山解放初縣政府最早騎自行車的人。現在,他走了,卻把兩個車輪子留了下來。”熊紅對車輪子的解釋是:一個是他母親,一個是他們這些兒女。我聽後不禁拍案稱絕:“太好了,這才是你熊紅的風格嘛!”
在他父親燒“五七”時,熊紅怕老人家在陰間寂寞,竟同在武漢高校當教授的兩個妹妹共同給母親(我叫的徐阿姨)做工作,要燒了幾個“小姐”孝敬給老爹。徐阿姨則爽快地說,我沒意見,你們多燒幾個吧!徐阿姨年輕時也是貌美如花,且賢淑端莊,最大的特點是心平如鏡,心胸寬廣,不同凡俗,從這件事上就可見一斑。
這大約也是另類的熊紅做的讓很多人認為出格事的其中一件了,他一向是“我是流氓,我怕誰呀”。當然,熊叔在陰間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收到後應該很開心吧:兒子的“孝心”皇天可鑒,要是不笑納還真對不住兒子。
屈高波的父親——屈以忠
屈以忠是已故的原京山縣人大常委會主任。他的長子屈高波是我大學時期的老師,雖然是師生關系,我們卻像朋友一樣相處;高波的弟弟少波是我在縣廣播電視局工作的同僚,關系也不錯。但我認識屈以忠則是在上世紀的70年代。
我16歲高中畢業後在生産隊裡做會計,那時縣委書記趙成武在我們生産大隊“蹲點”。1976年,毛主席逝世了,我們滿懷悲痛忙完了秋收。按照糧食“跨長江、過綱要”的要求,我們小隊的糧食總産必須達到60萬斤。但秋收下來糧食入庫隻有44萬斤,差好大一截子。當時的縣委常委、縣委宣傳部長屈以忠召集我們會計開會,要上報總産數字。在我心中屈部長那可是好大的官呀!别的生産隊的會計都是“老奸巨猾”,很快報完了數字,唯獨我支支吾吾不敢報,因為數字懸殊相差太大了。沒想到屈以忠的嗓門震耳欲聾:“這個數字都搞不清白,你是人還是鬼”。面對“大官”的怒吼,我吓得屁滾尿流,膽戰心驚。看我年紀不大,他又換了口氣但還是很嚴厲地說:“明天上午你必須搞得清清白白”。回到隊裡我問隊長怎麼辦,沒想到隊長“怕”得比我更厲害。我建議找縣委工作隊員某某英商量一下,隊長說你不知道哇,某某英同志前幾天和公社某書記“打皮畔”被抓住了,現在被關着寫檢讨呢!我聽了大吃一驚,某某英那麼漂亮,還未婚呢,真可惜了。隊長感歎道,這兩個人也真是,毛主席才剛死,全國人民都悲痛,他們還在圖快活,我看活該!我們商量了半夜,我想起某某英平常講的“人定勝天;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産”等一些話,我和隊長商量決定豁出去了,先麻着膽子搞個56萬斤的數字去“糊弄”一下再說(我77年聯考離開家鄉後,這個虛估的數字把接手的會計害慘了,他通過好幾年沖賬才抹平這個窟窿)。屈以忠對這個數字也沒太挑剔,大約是想到自己前一天太兇了,笑着對我說:“我看你呀,是人小鬼大”。
我參加工作後到了縣委大院,加上搞新聞,同屈以忠多有接觸,當初他的雷霆之怒讓我心有餘悸,采訪時都離他遠遠的。很久才感覺到,他壓根兒就記不得我這個當年的“愣頭青”會計了,近距離接觸他的膽子才慢慢大了一些。我到華工新聞系讀書時,通過鄧以鵬(我和塗家哲的師範同學)介紹,認識了在華工新聞系當老師的屈以忠之子屈高波,我和熊紅經常到他家蹭飯吃,同時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屈高波每次回京山我就到他家去看他,這樣我跟屈以忠就不僅僅是“臉熟”而是很熟了,平常見面他會滿面春風地同我寒暄一陣:“小汪,在忙麼事,跟高波他們聯系沒有哇”。當初那個兇神惡煞般的屈以忠再也找不到蹤影。
作為縣上司,屈以忠講話、作報告可謂剛氣十足。由于文化不高,他作報告也鬧過笑話。我親自聽過他在一次計劃生育工作會議作報告時講的:“每對夫婦隻能生育一個‘鞋子’”(京山老鄉都知道,我們京山話是把“鞋子”讀成“孩子”的,他想“别”一點國語卻把意思弄反了)。還有京山的“笑話大王”李行楷講的他老人家的一則笑話,在旅遊中看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的著名詩句,老人邊吟誦邊贊美說:“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還有‘流’,嗯,好詩!好詩”!他的三字經斷句法叫人笑破肚皮。當然這個故事演繹與加工的成分居多。
盡管屈以忠在他們三人中教育程度最低,官卻做的最大,細想這也是有一定理由的。屈以忠聲高嗓大,直言快語,敢作敢為,行事果斷利索,比起一些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的知識分子幹部,顯得更有魄力,是以在那個年代這種幹部還是有一定優勢的。
我終究還是有些畏懼他的威嚴,關于他年輕時剛參加工作争搶自行車騎的事,我一直沒有機會、也沒敢問他。
不是結尾:陰間可能有官司
這世界還就是有些離奇,也許是老天爺也“捉弄”人。三個人中,閻王爺将官做的最大的屈以忠最先招去了,從18歲到退休做了一輩子科級幹部工作的熊笃仁第二個逝世,幾乎做了一輩子農民的塗傳宣卻是最後一個離世。
如今,三位老人已經作古,也都埋在了京山的同一塊墓地。熊紅如果不給他的老爹寫這樣的墓志銘,他們自己可能都忘了這碼子事了。是以我猜想,面對熊笃仁子嗣的“如此張狂”,憑屈以忠、塗傳宣兩位老人的耿直脾氣,焉能不拍案而起進行“究竟誰是第一”維權活動,聯手圍攻熊笃仁。
看來,三位老人在陰間的一場“嘴皮官司”在所難免:
塗傳宣:熊笃仁,你憑啥說你是京山解放初縣政府最早騎自行車的人,我記得那輛自行車是我去騎回來的,我才是這個第一哦!
熊笃仁:哼哼,傳宣,你還吹牛。你也不想想,你那時候會騎自行車嗎,上級撥的那輛自行車是你弄回來的不假,可你是推回來的。
屈以忠:我看哪!你們誰也别争了,那時候我好像是牽頭的喲,我記得自行車回來後是我先騎的嘛!
當然,他們可能誰也說不服了誰。雖然他們的老伴如今均在世,相信三位老太太肯定也不知道真相。哦,對了,那時她們和他們應該還互不認識。
想到陰間可能發生這樣的“維權”糾紛,我決定利用熊紅好惹是生非而又争強好勝的性格,“捉弄”他為自己進行辯護和為老爹進行“榮譽捍衛反擊戰”。
沒有想到熊紅卻用京山最土的話反擊我說:哼哼!收起你那一套吧,想“忽”我的“洋盤”!屈伯和塗伯生前對我都蠻好,再說我用的“可能是”三個字,并沒有很肯定,你把老子當“黃表灰”(二球貨),想“咚”我上“尴尬沖”,門兒都沒有。我為老爹寫了一句墓志銘,如果在陰間還能引起三位老人的紛争,用人間的慣性讓那個世界也運動起來,對他們也是一份“樂子”哦。
盡管如此,熊紅為這個“第一”還是同我進行過一番探讨,熊紅說,我老爹當時是負責搞采買的,應該是他騎的多一些。我說,騎得多并不代表是“第一個”騎。熊紅說,是啊,我才加了“可能是”三字呀?
在一次酒酣耳熱之際,熊紅還補充辯解說,憑我爹年輕時的那個作派,對比他們三個人的愛好、秉性,尤其對新潮事物的接受能力,我爹應該是超過塗伯和屈伯的,是以這個“第一”最有可能的還應該是我老爹。
至此,我還是很有些認同熊紅的分析,不知各位老鄉朋友們認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