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夜,是莊稼人的樂園。牛吼,過飛機一樣的鼾聲,是夜的音樂。夜有多長,莊稼人的夢就有多長。
生在農業社,一輩子都忘不了,半條街的男人一起睡大炕的場景。那是碾完麥,收了工的麥場。日落月升,吃過晚飯,人們夾條被子,就到麥場睡覺。偌大的麥場,抱一抱麥稭,順地一攤,鋪上被子,就是大炕。三五一堆,開始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地谝起來。一天的勞累,似乎一下子飛到九宵雲外。毛胡子二叔,是說三國,道水浒的老手,仿佛肚子裡裝着講不完的故事。不知道是聽來的,還是自編的,反正一開講,一夥光葫蘆娃都會圍過來。
大個子金木叔,滿肚子葷段子。比我們大一些的小夥子,最愛聽他的。
王美朝,劉德娃,兩個數一數二的大胖子,常常是坐着,聽着,就拉起了風箱。一個象牛吼,一個象過飛機。一呼一應,總是讓人掃興。于是,有人就抓一把麥稭薏子,朝嘴裡一㩙,幾聲呸呸呸,全場立馬恢複平靜。
那時侯,人們都羞嘴,誰也不笑話誰。常常是半夜裡,大人們把燒乎乎的黃豆,熱騰騰的早包谷棒㩙到嘴邊,不用吱聲,聞着味兒,就立馬爬起來,摟住就吃。
農業社的夏夜,是社員們的天地。隊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生産隊的吃貨,在社員眼裡,那不叫偷。婦女們晚上也出動,嫩嫩的菀豆芽,胖胖的苜蓿,都是他們下手的對象。半碗香醋,一把辣面子,加上鹽,菀豆苜蓿沾着吃。那滋味,那饞勁,才是鄉下婆娘原始的吃相。迷迷糊糊中,娘把沾了辣子水水的嫩芽兒朝嘴邊一挨,就聞到,就嘗到,就一下子沒瞌睡了。那種幸福得,滿足的食欲,至今還回味無窮。
鄉下的夜,是莊稼人的樂園,窮雖窮,他們窮中做樂。餓歸餓,他們有自已填飽肚子的辦法。麥場上,街道上,那香甜的鼾聲,長呼短應,粗的,細的,高的,低的,帶着哈水,夾着胡話。那是莊稼人的集體大合唱,那是鄉下夜晚不眠的音樂。如同時代的進行曲,有抑揚,有頓措,還有酣暢淋漓。
從大集體到土地單幹,忽然不睡那麥場大炕了。鄉下的夜,竟然有些不習慣。甚至,彷徨,迷茫,變調。也許是物質豐足,夜裡,再也沒有為肚子羞嘴的那一幕了。金錢社會的快節奏,還有西方的風,西方的雨,夾着流行的歌,流行的舞,幾乎完全打亂了鄉下夜晚的音符。靜,有時靜得怕人,兩隔壁,放個屁都能聽見。鬧,有時鬧得吓人,三更半夜,兩口子說打,就打個亂鼓咚咚。胖子王美朝,劉德娃那樣一呼一應的長鼾聲,一下子象久旱的天,聽不見雷聲了。當肥料價漲得冒天高,糧食價象媳婦跳井一樣下跌的時侯,鄉下的夜,那莊稼人的鼾聲,多了水淹的哈水聲,多了斷斷續續的胡話聲。當市場經濟大潮沖來時,莊稼人一波一波地撲上去,倒下來,再朝上撲時,鄉下的夜裡,雙林叔曾經半夜掮着鋤去鋤地,得順哥曾經拉着架子車滿街上遊蕩,第二天有人問,他們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鄉下的夜,是鄉下人生命的港灣。街道傳來的鼾聲,是莊稼人生活的音樂。亱有多長,他們的夢就有多長。
(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