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為何如此厭惡病魔,我甚至害怕看見别人扭曲的面孔。一次次的化療,熬幹了我心神。我不知道那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我等一個平靜的夜,一個不需要止疼藥過活的夜。可是我等不來這樣的夜。天亮熬到天黑,我偷偷告訴自己,我又多活了一天。我不敢往前走,朵朵還那麼小。她還沒有學會綁頭發,還沒有一個人上過學,還沒有習慣沒有我的日子。我多麼想早走一步,那樣痛哭的日子就離我遠一點。朵朵來看我,拉着我的手說:“媽媽,你什麼時候回家啊?我想吃你煮的菜了。”我看着她,就那樣看着,眼淚就掉了下來。她問我為什麼哭,我說我想回家了。”
安姐的話一落,我就轉身背對了她。
“經年,我想回家了。你能幫我描個眉嗎?”安姐拉了拉我的衣袖。
“好。”我拿出眉筆來,輕輕往上描,手一抖,竟傾斜了幾許。

“經年,我塗個口紅吧。”安姐笑了笑,就連描的眉也跟着笑。
“好。”我遞給她一隻玫紅色口紅和一面鏡子。
她的手一擰,口紅蓋蓋無動于衷。她再一擰,還是紋絲不動。
“安姐,我去趟洗手間啊。”我說。
“嗯。”
我退出門外,眼淚脫了線。靜靜靠在牆上,也許我該躲一躲。
一會之後,我輕輕地推開門。
“經年,我是不是老了?”安姐扶着眉說。
“不,你很美,你比以前更美了。”
“真的?”她的眼淚悄然而落。我多想接住那一顆淚珠啊,可是它太輕了,我的心負重不了它。
“嗯。”我點了點頭。
下午的時候,安姐要回家。安姐夫辦好出院手續之後,便安排安姐出院了。安姐夫抱着安姐下了樓,進了車。
一路上,我們都不說話。我看着前方,不敢看安姐。快到家的時候,安姐開口了。
“老公,快到家的時候,你把我放在石階上,我走進去。”安姐說。
安姐夫欲言又止,便沒答話。
安姐站在石階上,小遠處是安姐的家,朵朵就站在。安姐慢慢踏出了第一步,第二步,她的腳一彎,我的心一抖,我小步想要扶住安姐。安姐夫一把拉住了我,搖了搖頭。
100米的距離,安姐走了十分鐘。我就那樣看着她,看着她羸弱的身子,被風刮過,就要傾倒一般。我多想抱抱她,隻是抱一抱就好。可是我粗壯的手再也牽不住她的手了。
她一回眸,餘晖灑在她的臉上,好美。
一個星期之後,安姐走了,去了一個美麗有光的地方。我将一杯酒灑在安姐的墳前,滋滋作響。我永遠都忘不了,她簽字的那一刻,那幾個大字:我放棄治療。
有位惡性良性腫瘤科醫生說:我并不道德。我并不想判别人死刑。可是我站在這個位置上,給人家的身體判了刑,不是我的本意,卻是我工作的一種表象。我每天都祈求那些被我判死刑的人,靈魂不要老去,讓我趕在黃泉路上道個歉。
那時我覺得他僞善。他明明可以努力醫治的,可是他卻給别人判了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讨厭惡性良性腫瘤。在它面前,生命才是那般地脆弱,又是那般地頑強。我見過最英勇的漢子,在它面前俯首。我見過最弱的女子,在它面前撐牙。可是,惡性良性腫瘤它不相信眼淚啊,生命的消磨,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安姐走後,我認同了那位醫生的說法。那不是僞善,那是人性。生命之花,在惡性良性腫瘤面前枯萎,最後殘留的葉,埋入土,又滋生成毒瘤來。
“滾蛋吧,惡性良性腫瘤君。”朵朵站在墳前說。
我看着她,看着她堅定的眼神,點了點頭。
“姐姐,我再也不想這個世界有惡性良性腫瘤了。”朵朵拉住我的手。
“嗯,好。我們一起說:滾蛋吧,惡性良性腫瘤君。”
“滾蛋吧,惡性良性腫瘤君。”
一道聲音沖破天際,在樹枝的窟窿邊鑽出星星的眼睛來。也許,安姐聽見了吧。
安姐,風刮走了記憶,從此你活在我心裡。安姐,一路好走。此去西路,再無疼痛,再無病魔。願你在有光的世界裡,絢爛生花,也願我們的世界裡,再無惡性良性腫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