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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文苑】鞍山道上的名園

海河地汩汩向南流着,不多久就流到了北安橋下。

美麗的北安橋靜靜地迎送着下面流來流去的河水。光滑的橋欄柱基上屹立着金光閃閃的四尊樂女、她們身披輕揚的裙帶,纖細的手中分别抱着琵琶、笙、箫、風琴等不同的樂器,用柔美曼妙的體态給上橋下橋的行人們展現着高貴典雅的舞姿。下橋往西面走,有一條和海河垂直的叫做鞍山道的路。它的周圍左右的地區,在租界時期屬于日本,是以今天的鞍山道也曾有個日本人起的名字叫“宮島街”。窄窄的鞍山道并不長,卻有幾個馳名中外的人物居住在這條街上的幾座小洋樓裡。

沿着鞍山道往西走到察哈爾道的時候,就到了張園。

這座歐洲羅曼風格混合結構的二層小洋樓的坐落耐人尋味,背着太陽升起而向着太陽落下。建築布局采用不規則對稱形式,西北角的立面效果豐富的尖角大廈遠遠高出于這個地區所有的房舍,大廈外牆開窗的形式多樣,有長方形和正方形,有圓形和拱圈形,窗沿的裝飾圖型也風格不一,大廈頂端是裝飾性很強的淡綠色四面錐形體,錐形尖頂的下面樓體的四條邊角上鑲嵌着同樣裝飾性很強的四根圓頂的雕花石柱。這個大廈的頂端曾經在唐山大地震的時候被震落,如今已經修整複原,美麗如初了。

張園的庭園的不同位置分别裝飾着太湖石假山、荷花池、亭台,中式大金魚缸,再加上樓房四周圍繞的長廊和錯落種植的花草樹木,讓進到這個庭園裡的人感到寬敞闊大。主樓平遠樓的正門是一個三面羅馬式拱券支撐的大平台,其上則自然成為二樓的露台,平台左右是能駛入汽車的坡道。曆史在這個位置上給我們留下了兩張照片。它們同樣以張園正面的樓房、露台、拱券、門窗作為背景,攝影者的拍攝角度和風格驚人的相似,然而照片人物的身份地位、留念的動機卻大相徑庭。

讓我們回放過去的時光。一九二四年隆冬時節,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偕同宋慶齡女士受北洋軍政要人的約請,北上共商建國大計,下榻在設施齊全先進的張園。他在張園裡熱情接待各界人士的探訪,商讨新政府的建國方略,還不顧肝痛的折磨多次發表革命演說,把自己和衆多的追随者的身影定格在張園内的平遠樓前。一九二五年,被逐出紫禁城的宣統皇帝溥儀狼狽出逃,輾轉到天津,受到了張園的主人前清朝廷忠臣張彪的精心款待。在這所美麗安靜的庭園裡,開始了他四年的寓居生涯。轉年正月十三日那天,剛剛二十歲的末代皇帝戴着一副黑得讓别人看不到眼睛的墨鏡端坐在椅子上,由為他慶壽的幾十位頭戴瓜皮小帽、身穿中式長袍馬褂的遺老們站立圍擁着,拍攝了一張定格在曆史背景中的照片。

現在,這兩張照片被陳列在張園展覽室的牆壁上,人們駐足端詳它們的時候,會一下子沉入深思:一個是年老有病的驅逐者,一個是年少康健的被驅逐者,一個是民國總統,一個是前朝遜帝。到底是什麼樣的機緣,在相隔不遠的時光裡,讓這樣的兩個人不謀而合地住進了三樓上的同一個房間,又在平遠樓前的同一個地方拍攝了背景相同、意義卻完全相反的兩張反諷性的照片。冥冥中的上帝真的太會開玩笑了,這是一種多麼殘忍冷酷的政治玩笑啊。

出了張園,順着鞍山道西行不久,就到了靜園。進了靜園,你就會發現這裡真的是一個靜靜的庭院。三環套月式的三道院落,由前院、後院和西側跨院建構而成。我們可以分拆它的各個部分,仔細把玩其中的建築美學上的蘊含。

三千多平方米的總占地面積裡很大的份額都留給了寬敞的前院。幾棵楊樹槐樹和丁香分植在院子當中,枝葉繁茂參天,綠綠的樹蔭讓院子清涼可人。門窗下的美人蕉開得正黃,石榴開得正紅。一壇大大的三層花托造型的石雕噴泉,正在陽光下噴灑銀白色的水花。水花濡濕在鋪向主樓的卵石甬道上,給院落平添了許多潤澤。

站在任何一個點位上,都能一覽無餘地看到靜園裡的每一個建築。它屬于折中主義建築風格,門窗等細部建構和裝飾呈現着典型的日本木結建構築特征,樸素又自然;而舒緩的屋頂和利用紅色筒瓦點綴的拱券,又具有明顯西班牙建築特征。二層磚木結構的主樓,西半部為通天木柱的外走廊,東半部為封閉式。牆體下部是清水紅磚,上部乳黃色的渾水山牆上開設圓形或者圓拱的朱紅色油漆門窗。主樓入口處門楣上方挑着朱紅筒瓦厚重樸拙的木制房檐,房檐下面兩扇多格玻璃木門鑲嵌着暗色玻璃,從門外面一點也窺視不到裡面的情景。

西跨院和前院是由聯拱花牆隔斷而成的,是主人玩賞休閑的地方。這裡樹木扶疏,藤蘿低垂,有一眼魚形壁泉在牆腰中的魚嘴噴吐晶亮的水花,清水流瀉到下面的水池裡,發出清越的潺潺水聲,坐在壁泉旁邊的木椅上休憩,聽着水聲會有一種心醉神迷的感覺。據說當初溥儀就是經常和他的後妃來此逗弄那一股股鮮活的流水,聆聽水聲的。

推開屋檐下的玻璃門,就進到住過帝後的房屋,進入住過帝後的房屋,也就能進入曆史。那就讓我們一起進入吧。

進入大廳,右側那眼牆壁半腰上的噴泉西跨院那眼外形很相似,它們的所不同的是,那一眼壁泉更融于自然,這一眼壁則是為室内生活帶入了室外大自然的意趣。

帝後在靜園裡的生活一點都沒有減于四年前寓居在對面張園的奢華程度,他們依舊是跳舞、打牌、看電影、打高爾夫球、打撞球,依舊是出入天津各大消費場所去花掉白花花的銀兩。一樓右側就有兩間大小餐廳,名貴的木器家具以及各種西洋樂器随處擺放,寬闊光滑的餐桌,精緻的銀質餐具,讓人很自然地想象得出帝後在這裡生活的闊綽場景。值得解釋清楚的是,大餐廳是帝後舉辦壽宴,以及大宴群臣、親友、政客、軍閥的地方,小餐廳則是帝後家宴以及二人吃西餐的地方。據一些皇親私人的回憶文字披露,小餐廳确實見證了帝後之間難得有的溫馨與甜蜜。

一樓左側的議事廳是末代皇帝清室的遺老讨論政事的地方。廳的門框兩側懸挂清朝遺臣袁大化撰寫的楹聯“靜坐觀衆妙,端居味天和”。看了這樣的文字,再聯想溥儀親自把陸宗輿這座宅邸的原名“乾園”改成“靜園”,就不難揣摩出他深藏的心機:原來是要靜觀其變,靜待時機,以圖東山再起啊。走進議事廳,正前方大理石的壁櫥前端正地擺放着雕花高靠背坐椅,左右兩邊則是依次擺放兩溜相對的雕花高靠背坐椅。頂上明亮的枝形吊燈很能證明這樣的事實,坐在燈下的那些舊朝君臣到底都在商議些什麼政事。

比鄰的會客廳裡,雪白的牆壁上内嵌多格博古架,擺放着各式銅器玉器。貼着牆面端正地擺放着四把雕花的名木坐椅。就在此處,溥儀秘密會見各色人物,其中必須點明的事情是日本政客土肥原賢二這個特殊人物,曾多次在乘着黑暗來到這裡接受末代皇帝的會見。他們密謀的事宜,在不遠的日後就昭示天下,盡人皆知了。“九.一八”事件後,堅決反對溥儀出關的“主拒派”領袖陳寶琛和贊成出關的“主迎派”領袖鄭孝胥之間的那場曆史性辯論,也發生在這裡。

登上鋪着紅色絨毯的樓梯到了二樓,這裡是帝後生活起居之所。

右側溥儀的書房裡的家具和各種擺件,博古架,雲龍字台,書櫃桌椅都是照着舊有位置擺設的。這是溥儀讀書執筆的地方,更是他密诏和密談的地方,任何人不得進入這裡。旁邊房間是祀祖的地方,張挂着曆代清帝的畫像,在年節裡祭祀列祖列宗是清朝皇帝的定例,溥儀從不破例。

再往左走,就到了帝後各自的卧室。卧室無非是擺放床鋪和桌椅,這裡也是。隻是一大一小,一南一北,一明一暗而已。

在婉容的卧室,誰都控制不好自己情感和思緒。這裡窗幔深垂,光影暗淡,怎麼也看不見陽光照射進來。梳妝台比較精美,也比較陳舊。這間卧室裡,美麗的婉容是怎麼樣在熹微的晨光中坐在這座梳妝台前,慵懶地描畫她的容顔,我們已經無從知道了。但是,我們可以仔細審視那張躺過她美麗身軀的軟軟的床褥上,就會清晰地看到婉容在缭繞的青煙中吸食鴉片的幻影。誰都知道,文獻上也記錄着:後妃的相争,出關的猶疑,命裡注定的漂泊,讓她無可奈何地依賴上了這種毒,患上了這種瘾。

一樓左側最裡端的一間小屋裡,還住着一個不幸的女人,她就是皇妃文繡。誰也不忍心去想象這個年輕的女性,是如何天天面對帝後的纏綿甜蜜的情景,而獨自一人蝸居在這個角落裡。我們隻能從民國時期的報刊上見證她的勇敢,敬佩她的果斷:創下那個時代的一個絕無僅有的奇迹,和大名鼎鼎的皇帝離婚。

靜園的院落和房間,一天到晚确實是靜靜的。但靜園裡所有居住者的内心确實都不是靜靜的。末代皇帝溥儀的内心,從他落腳天津的那一日就沒停止過瘋狂的搏動和搏鬥。七年裡,不管他是怎樣的聲色犬馬地生活,他都在暗地裡做着一種準備:就是恢複他傾覆了的帝業,奪回他失去的江山。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日的深夜,在日本人的不懷好意的幫助下,溥儀從靜園的後門溜出,連他的皇後都來不及帶上,獨自蜷縮在日本人開的汽車的後備箱裡倉皇出逃,在海河的一處小碼頭上,坐上英國人的輪船,駛往東三省,心安理得去做了一個傀儡般受日本人操控的皇帝……

海河依舊汩汩向南流着,還有名園和小洋樓蕩漾在清澈的灣流裡,它們的那些故事就留待有心人去慢慢地述說吧。(作者:肖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