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獨處,最能檢驗一個人靈魂的深度
◈ | 周國平
1.
獨處與自我
怎麼判斷一個人究竟有沒有他的“自我”呢?我可以提出一個檢驗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獨處。當你自己一個人待着時,你是感到百無聊賴,難以忍受呢,還是感到一種甯靜、充實和滿足?
對于有“自我”的人來說,獨處是人生中的美好時刻和美好體驗,雖則有些寂寞,寂寞中卻又有一種充實。獨處是靈魂生長的必要空間。在獨處時,我們從别人和事務中抽身出來,回到了自己。這時候,我們獨自面對自己和上帝,開始了與自己的心靈以及與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對話。
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和别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據典,那是閑聊和讨論;唯有自己沉浸于古往今來大師們的傑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别人一起遊山玩水,那隻是旅遊;唯有自己獨自面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
是以,一切注重靈魂生活的人對于盧梭的這話都會發生同感:“我獨處時從來不感到厭煩,閑聊才是我一輩子忍受不了的事情。”這種對于獨處的愛好與一個人的性格完全無關,愛好獨處的人同樣可能是一個性格活潑、喜歡朋友的人,隻是無論他怎麼樂于與别人交往,獨處始終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來,一種缺乏交往的生活當然是一種缺陷,一種缺乏獨處的生活則簡直是一種災難了。
當然,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他需要與他的同類交往,需要愛和被愛,否則就無法生存。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絕對的孤獨。但是,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
世上正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最怕的就是獨處,讓他們和自己待一會兒,對于他們簡直是一種酷刑。隻要閑了下來,他們就必須找個地方去消遣,什麼卡拉OK舞廳啦,錄像廳啦,電子娛樂廳啦,或者就找人聊天。自個兒待在家裡,他們必定會打開電視機,沒完沒了地看那些粗制濫造的節目。
他們的日子表面上過得十分熱鬧,實際上他們的内心極其空虛。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想方設法避免面對面看見自己。對此我隻能有一個解釋,就是連他們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貧乏,和這樣貧乏的自己待在一起是頂沒有意思的,再無聊的消遣也比這有趣得多。這樣做的結果是他們變得越來越貧乏,越來越沒有了自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獨處的确是一個檢驗,用它可以測出一個人的靈魂的深度,測出一個人對自己的真正感覺,他是否厭煩自己。對于每一個人來說,不厭煩自己是一個起碼要求。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我敢斷定他對于别人也是不會有多少價值的,他不可能有高品質的社會交往。他跑到别人那裡去,對于别人隻是一個打擾,一種侵犯。一切交往的品質都取決于交往者本身的品質。
唯有在兩個靈魂充實豐富的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我敢擔保曆史上和現實生活中找不出一個例子,能夠駁倒我的這個論斷,證明某一個淺薄之輩竟也會有此種美好的經曆。
2.
心靈的空間
我讀到泰戈爾的一段意思相似的話,不過他表達得更好。我把他的話歸納和改寫如下——
未被占據的空間和未被占據的時間具有最高的價值。一個富翁的富并不表現在他的堆滿貨物的倉庫和一本萬利的經營上,而是表現在他能夠買下廣大空間來布置庭院和花園,能夠給自己留下大量時間來休閑。同樣,心靈中擁有開闊的空間也是最重要的,如此才會有思想的自由。
接着,泰戈爾舉例說,窮人和悲慘的人的心靈空間完全被日常生活的憂慮和身體的痛苦占據了,是以不可能有思想的自由。我想補充指出的是,除此之外,還有另一類例證,就是忙人。凡心靈空間的被占據,往往是出于逼迫。如果說窮人和悲慘的人是受了貧窮和苦難的逼迫,那麼,忙人則是受了名利和責任的逼迫。
名利也是一種貧窮,欲壑難填的痛苦同樣具有匮乏的特征,而名利場上的角逐同樣充滿生存鬥争式的焦慮。至于說到責任,可分三種情形,一是出自内心的需要,另當别論,二是為了名利而承擔的,可以歸結為名利,三是既非内心自覺,又非貪圖名利,完全是職務或客觀情勢所強加的,那就與苦難相差無幾了。是以,一個忙人很可能是一個心靈上的窮人和悲慘的人。
這裡我還要說一說那種出自内在責任的忙碌,因為我常常認為我的忙碌屬于這一種。一個人真正喜歡一種事業,他的身心完全被這種事業占據了,能不能說他就沒有了心靈的自由空間呢?這首先要看在從事這種事業的時候,他是否真正感覺到了創造的快樂。譬如說寫作,寫作誠然是一種艱苦的勞動,但必定伴随着創造的快樂,如果沒有,就有理由懷疑它是否蛻變成了一種強迫性的事務,乃至一種功利性的勞作。當一個人以寫作為職業的時候,這樣的蛻變是很容易發生的。
心靈的自由空間是一個快樂的領域,其中包括創造的快樂,閱讀的快樂,欣賞大自然和藝術的快樂,情感體驗的快樂,無所事事的閑适和遐想的快樂,等等。所有這些快樂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共生互通的。是以,如果一個人永遠隻是埋頭于寫作,不再有工夫和心思享受别的快樂,他創造的快樂和心靈的自由也是大可懷疑的。我的這番思考是對我自己的一個警告,同時也是對所有自願的忙人的一個提醒。
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多麼熱愛自己的事業,也無論你的事業是什麼,你都要為自己保留一個開闊的心靈空間,一種内在的從容和悠閑。唯有在這個心靈空間中,你才能把你的事業作為你的生命果實來品嘗。如果沒有這個空間,你永遠忙碌,你的心靈永遠被與事業相關的各種事務所充塞,那麼,不管你在事業上取得了怎樣的外在成功,你都隻是損耗了你的生命而沒有品嘗到它的果實。
3.
豐富的安靜
我發現,世界越來越喧鬧,而我的日子越來越安靜了。我喜歡過安靜的日子。
當然,安靜不是靜止,不是封閉,如井中的死水。曾經有一個時代,廣大的世界對于我們隻是一個無法證明的傳說,我們每一個人都被鎖定在一個狹小的角落裡,如同螺絲釘被擰在一個不變的位置上。那時候,我剛離開學校,被配置設定到一個邊遠山區,生活平靜而又單調。日子仿佛停止了,不像是一條河,更像是一口井。
後來,時代突然改變,人們的日子如同解凍的江河,又在陽光下的大地上縱橫交錯了。我也像是一條積壓了太多能量的河,生命的浪潮在我的河床裡奔騰起伏,把我的成年歲月變成了一道動蕩不甯的急流。
而現在,我又重歸于平靜了。不過,這是跌宕之後的平靜。在經曆了許多沖撞和曲折之後,我的生命之河仿佛終于來到一處開闊的谷地,彙蓄成了一片浩淼的湖泊。我曾經流連于阿爾卑斯山麓的湖畔,看雪山、白雲和森林的倒影伸展在蔚藍的神秘之中。我知道,湖中的水仍在流轉,是湖的深邃才使得湖面寂靜如鏡。
我的日子真的很安靜。每天,我在家裡讀書和寫作,外面各種熱鬧的圈子和聚會都和我無關。我和妻子女兒一起品嘗着普通的人間親情,外面各種尋歡作樂的場所和玩意兒也都和我無關。我對這樣過日子很滿意,因為我的心境也是安靜的。
也許,每一個人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是需要某種熱鬧的。那時候,飽漲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突,去為自己尋找一條河道,确定一個流向。但是,一個人不能永遠停留在這個階段。托爾斯泰如此自述:“随着年歲增長,我的生命越來越精神化了。”人們或許會把這解釋為衰老的征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老年時,托爾斯泰也比所有的同齡人,甚至比許多年輕人更充滿生命力。唯有強大的生命才能逐漸朝精神化的方向發展。
現在我覺得,人生最好的境界是豐富的安靜。安靜,是因為擺脫了外界虛名浮利的誘惑。豐富,是因為擁有了内在精神世界的寶藏。泰戈爾曾說:“外在世界的運動無窮無盡,證明了其中沒有我們可以達到的目标,目标隻能在别處,即在精神的内在世界裡。在那裡,我們最為深切地渴望的,乃是在成就之上的安甯。在那裡,我們遇見我們的上帝。”他接着說明:“上帝就是靈魂裡永遠在休息的情愛。”他所說的情愛應是廣義的,指創造的成就,精神的富有,博大的愛心,而這一切都超越于俗世的争鬥,處在永久和平之中。這種境界,正是豐富的安靜之極緻。
我并不完全排斥熱鬧,熱鬧也可以是有内容的。但是,熱鬧總歸是外部活動的特征,而任何外部活動倘若沒有一種精神追求為其動力,沒有一種精神價值為其目标,那麼,不管表面上多麼轟轟烈烈,有聲有色,本質上必定是貧乏和空虛的。我對一切太喧嚣的事業和一切太張揚的感情都心存懷疑,它們總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亞對生命的嘲諷:“充滿了聲音和狂熱,裡面空無一物。”
4.
朋友
一個周末的早晨,我突然想到這個題目。又是周末了,誰會給我打電話呢?我已經發現,平時的電話總是十分繁忙,周末的電話卻比較稀少了。平時來電話的多為編輯、記者之類,為了約稿或采訪,屬于公事,周末來電話的大抵是朋友,想聊聊天或聚一聚,屬于私交。那麼,我的朋友越來越少了嗎?
朋友實在是一個非常籠統的詞。一般人所說的朋友,多指熟悉到了一定程度的熟人,遇到需要幫忙的事情,彼此間是求得上的。關于這類朋友,前賢常予苛評。
克雷洛夫說:“當你遇到困難時,把朋友們找來,你會得到各種好的忠告。可是,隻要你一開口提到實際的援助,你最好的朋友也裝聾作啞了。”馬克·吐溫說:“神聖的友誼如此甜蜜、忠貞、穩固而長久,以至能伴随人的整個一生——如果不要求借錢的話。”亞裡士多德說得更幹脆:“啊,我的朋友,世上并不存在朋友。”
我不願意把人心想象的這麼壞,事實上也沒有這麼壞。我相信隻要我的請求是對方力所能及的,我的大多數熟人一定會酌情相助。隻是我這個人比較知趣,非到萬不得已之時決不願求人,而真正萬不得已的情形是很少的。為了圖清靜,我也不喜歡把精力耗費在禮尚往來的應酬上。是以,我和一般人的交往常常難以達到所需要的熟悉程度,夠不上在這個意義上稱作朋友。
與泛泛之交式的友誼相反,另一些人給朋友定的标準極高,如同蒙田所描述的,必須是兩個人的心靈完全相融,融合得天衣無縫,猶如兩個軀體共有一顆靈魂,因而彼此對于對方都是獨一無二的,其間的友誼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據蒙田自己說,他和拉博埃西的友誼便是如此。
我不懷疑天地間有這樣可歌可泣的友誼,不過,就像可歌可泣的愛情一樣,第一,它有賴于罕見的機遇,第二,它多半發生在青年時期。蒙田與拉博埃西就是在青年時期相識的,而且僅僅五年,後者便去世了。一般來說,這種戀情式的友誼往往帶有年輕人的理想主義色彩,難以持續終身。
當然,并非絕無可能,那便是魯迅所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境界了。不過,依我之見,既然忠貞不貳的愛情也隻能僥幸得之,忠貞不貳的友誼之難覓就不算什麼了不得的缺憾了。總之,至少現在我并不擁有這種獨一無二的密友。現在該說到我對朋友的了解了。
我心目中的朋友,既非泛泛之交的熟人,也不必是心心相印的戀人,程度當在兩者之間。在這世界上有若幹個人,不見面時會互相惦記,見了面能感覺到一種默契,在一起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他們便是我心目中的朋友了。
有時候,這樣的朋友會像滾雪球一樣聚合,形成一個所謂圈子。圈子容易給人以錯覺,誤以為圈中人都是朋友。我也有過一個格調似乎很高的圈子,當時頗陶醉于一次次高朋滿座的歡談,并且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延續下去。未曾料到,由于生活中的變故,這個圈子對于我已不複存在。
鮑斯威爾筆下的約翰生說:
一個人随着年齡增長,如不結交新朋友,他就會很快發現隻剩下了孤身一人。人應當不斷修補自己的友誼。
我以前讀到這話很不以為然,現在才悟出了其中的辛酸。不過,交朋友貴在自然,用不着刻意追求。在寂寞的周末,我心懷感激地想起不多的幾位依然互相惦記着的老朋友和新朋友,于是平靜地享受了我的寂寞。
來源:有酒有肉才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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