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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明月:粵桂梧州

粵桂梧州

作者 | 馬明月

梧州在廣西顯得有些另類,像是領養的孩子。她的神奇在于,地界在廣西,文化卻靠近廣東,是粵語和嶺南文化發源地之一。今天的梧州曾經有座廣信縣城,是古蒼梧郡的治所,謂“廣布恩信”,管撫嶺南。古時行政區域劃分就從這裡劃線,簡要地說,廣信以西為廣西,廣信以東為廣東。今天的梧州人喝靓湯,吃早茶,講白話,生活習俗和心理上更接近廣東,到廣州比到南甯更便捷,這是一座最不像廣西的城市。梧州深厚的曆史文化淵源,紅淳樟香的六堡茶,成規模的嶺南、西式風格混搭的騎樓群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她就像一個遲暮美人,年華逝去卻還風姿綽約,自有她的魅力所在。

梧州是廣西的東大門,緊鄰廣東,脈通筋連。曆史上廣東是出思想,出領袖的地方,對廣西影響甚大。廣東人洪秀全到偏僻的廣西桂平金田村傳銷“上帝會”,把當地人忽悠起來,折騰了一個太平天國農民革命。孫中山先生以廣東為大學營,上司反清武裝起義,建立革命政權,開展北伐,開創民主革命新紀元。而廣西大哥不光會唱山歌、嗦米粉,也有更彪悍的人生,有這樣一句話說廣西仔的剛猛:廣西狼兵雄天下。民國時期新桂系的發迹地就在玉林和梧州,這兩個地方都靠近廣東。新桂系的崛起,有兩個追随孫中山革命的廣西人起了重要作用。一個是玉林容縣人馬曉軍,被稱為“新桂系教父”,其開創了廣西陸軍模範營,培養了一批軍官骨幹,建立了戰鬥力頗強的新桂系軍隊。還一個就是梧州人李濟深,這就更了不得了。他是國民黨元老,粵軍第一師師長,黃埔軍校副校長,廣東省政府主席,還是新中國的國家副主席。有“全國陸軍皆後學,兩粵名将盡門生”的美譽,尤對廣西同鄉厚愛有加。李濟深對于李宗仁、白崇禧、黃少竑為代表的新桂系在政治上引導,軍事上支援,經濟上扶植,對其統一于孫中山上司的革命大學營和其後的崛起,起了重要作用,被認為是新桂系的準核心人物。廣西仔李濟深在廣東、廣西都能受到尊崇和擁戴,不是偶然的,是其“高貴的品格和誠摯待人的作風”(白崇禧語)所緻。李濟深先生的故居在今梧州市龍圩區大坡鎮料神村,距梧州市區40多公裡,我專門去憑吊了一下。李濟深先生穿過曆史雲煙從泛黃的照片中向我走來,年輕時的他,英武,俊朗,剛毅,在今天來看是絕對的帥哥靓仔。故居展館有一聯李濟深先生手書集晚唐詩人杜荀鶴詩句:“好随漢将收胡土/去草軍書出帝鄉”,充滿家國胸懷和縱橫天下的壯士之風。筆墨則具南國書家賴少其之韻,拙雅樸厚,富有金石味。

馬明月:粵桂梧州

被稱為“千年嶺南重鎮,百年兩廣商埠”的梧州,曆史悠久,位置優越,浔江、桂江交彙為西江,直達珠江,是有名的黃金水道和商貿重鎮。江河傳播維系着文化血脈,增強着大河上下人們的歸屬感。梧州的繁榮始發于唐宋,興盛于明清。翻一下資料,我們就會從心底豎起拇指欽佩一番:明成化六年(1470年),被欽定為第一個兩廣總督府,那時梧州就成為兩廣政治、經濟、軍事中心。1897年開埠成為對外通商口岸,1927年梧州市政府就成立了,為廣西最早的省轄市。1929年一度還成為廣西省的省會,廣西第一所大學廣西大學也是1927年在梧州創辦的。僅這些就讓梧州在廣西的地位閃閃發光,讓梧州人對自己故鄉的往昔生出許多自豪,由不得就忘情地誇飾起來。

要說梧州什麼最有标志性,那一定是騎樓了。在河東老城區,看到成片古色古香、充滿嶺南特色和西洋韻味的騎樓群,會讓你有進入年代劇場片廠的感覺,時光一下回到過去。在這之前,我在北海市老城區珠海路上看到儲存完好、尚成規模的騎樓群時,心中還贊歎儲存了這麼完整的文化遺存。而到了梧州大街上看到縱橫交錯的騎樓群時,就感覺是大小巫之見了。它讓我不由想象昔年這裡商賈雲集,車水馬龍不可一世的繁盛。梧州儲存了全國規模最大、最完整的騎樓群。有20多條騎樓街道,最長的有2公裡之多。中山路國泰廣場大東路口豎有一大牌坊,上書“中國騎樓城”,叫闆整個嶺南。位于西江邊的新西酒店,樓高7層,歐式風格,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梧州最高最豪華的酒店,在廣州、香港都很有名氣,并輻射到在東南亞,現在看來依然很氣派。風雲際會的上世紀三十年代,這裡各色人等彙集,龍蛇混雜,上海灘斧頭幫幫主、被稱為暗殺大王的安徽人王亞樵,就是在這個酒店命隕于國民黨特務槍下。

這些騎樓兼有嶺南文化和西方文化特點,中西合璧,多元共存。中式傳統浮雕、磚雕花飾圖案,西方建築細節羅馬柱、圓拱形窗等随處可見。這種融合性的建築文化見證着梧州“百年商埠”曾經的輝煌,說到底是廣府文化中開放性和創新性傳統和面對外來文化開放、相容的态度的結晶。開放才能發展,交融才有繁榮,包容才會多樣,曆史和現實不斷在強化這個道理。

梧州有一道名小吃是冰泉豆漿。豆漿油條,再普通不過的市井大衆食品,在梧州鑄成成了一張閃光的名片。梧州朋友老陸告訴我,梧州不産豆子,梧州豆漿有名,是因為得天獨厚的“冰井泉香”的井水和十分講究的豆漿制作工藝。我想還有梧州人的開拓創新意識和精益求精經營水準,才化平常為神奇。老陸說,來了梧州要喝冰泉豆漿,不然會有遺憾的,讓我一定體驗一下。他說每天喝冰泉豆漿的人很多,要提前預定好。能把一種市井小吃開成酒樓的格局,喝豆漿還需要預訂,隻有梧州了。

冰泉豆漿館在白雲山腳的冰泉沖,兩層樓建築,裡面有好幾個大廳,據說已有60多年經營曆史。一大早趕去,已是人頭攢動,排上了長隊,慕名而來不僅僅就喝一杯冰泉豆漿。在一間樸素的包廂,老陸請我喝了個廣式早茶。既有簡單的油條包子,也有精緻的廣式點心,當然少不了天下聞名的冰泉豆漿。其特點是豆漿濃度高,涼凍後,面上凝成一層薄豆皮,有點像吾鄉納曼别克家釀造帶着奶皮的酸奶。豆漿滴在桌上成珠不散,謂之“滴珠豆漿”。不過,說實在的我對冰泉豆漿并沒有期待中的特殊感受,感受深的是喝早茶的氣氛和儀式感,享受那個散漫悠閑的過程。

馬明月:粵桂梧州

生長在梧州的老陸更像個廣東人,講一口廣東口音的國語,個子高大,性情溫和,說話低聲。老陸不動煙酒卻癡茶好茗。忙完公事,天黑下來,老陸一定會帶我去一僻靜茶室,帶上自家六堡老茶,讓茶室的小姐姐焚起香,泡上茶,三五人輕啜慢飲,談天說地,直到兩腋生風,脊椎生津,通體舒泰。喝了半天竟沒有尿意想上廁所的意思。老陸說,這才喝到位了,茶性滲入體内,而不是直接化為尿排出,這也是判别葉茶優劣的一個标準,好茶的精華都會被體内吸收的。老陸給我普及茶知識,如數家珍地講了六堡茶的源流、種類和品評,一晚上我都浸泡在茶香的氛圍中,沒有喝酒,卻有微醺的感覺。

廣西以六堡茶而聞名,而梧州則是六堡茶的祖地。六堡茶的曆史可與蒼梧郡曆史比肩,至少有1500多年曆史。六堡茶的原産地在蒼梧縣六堡鎮,距梧州市60公裡。廣西六堡茶的興起,還是廣東人助力結果。廣東人愛茶、嗜茶,把吃飯都稱“喝早茶”,其消費茶水的生活習慣,促進了六堡茶在廣東的消費和六堡茶的興盛,直接拉動了近代六堡茶的大規模生産和運銷。當年大量廣東商人逆珠江、西江水而上,到六堡山區設莊收茶。每到産茶季節,商人們從六堡的合口街碼頭将茶葉裝上尖頭船,經小河小流輾轉進入西江之後,裝卸到大船中,運送到廣州,再轉口港奧南洋各地,這就是當年所謂的“茶船古道”,廣西人将它與“茶馬古道”相媲美。據記載,抗戰爆發前,六堡茶的生産、運輸和銷售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六堡茶也已深入到廣東群眾的心中,成為沿江很多地方的日常用茶。

老陸給我科普了六堡茶的基本知識。早先,六堡茶是大多遵循傳統制法,即将毛茶蒸軟後踩壓入籮,經晾置陳化後再上市銷售,這種六堡茶稱為“農家茶”,亦稱“古法六堡茶”。它的生産周期長,産量低,不易規模生産。上世紀50年代科研攻關解決了快速發酵工藝,才有了渥堆發酵工藝茶,生産周期和生産規模等都有大的改觀,茶的品質也有新的提升,湯色深厚,苦澀去除,滋味變醇。現在市場上喝到的大多是這種廠家茶。

老陸還帶我去到位于市區鴛鴦江畔一茶廠親自體驗了一回,了解六堡工藝茶的生産流程,參觀倉儲發酵的茶窖和木闆倉。這個茶廠建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年代悠久,有着“中國六堡茶工業搖籃”之稱。老陸說,市場上的六堡茶主要是這類茶廠生産的渥堆發酵工藝茶,也叫“廠家茶”。廠區裡有數座年代悠久的恒溫茶窖和木闆倉,這也是六堡工藝茶制作化羽成仙的關鍵設施。茶窖與木倉在六堡茶的整個陳化過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使有益菌群的生長繁殖,促進内含物質的轉化。六堡茶中的醇厚的“槟榔香”,就是木倉窖藏的結果,一般需要窖藏存放10年左右才會陳化。這和酒的窖藏陳化道理似乎是一樣的,優良的品質都要經過默默鍛造。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從進了廠工作區大門,有一大的儲水罐,旁邊放滿了瓶瓶罐罐,打開水龍頭,流出來的竟是濃郁香淳冒着熱氣的六堡茶!廠裡負責人說:這是廠裡給職工的福利。也真是靠山吃山,靠茶喝茶了!

老陸算是老梧州人了,家裡有親戚專門種茶、制茶。他說,還是傳統制法六堡茶好,自然發酵,自然陳化,味道也天然,不過産量少,價格高,屬小衆茶。老陸每年都精心挑選儲存一些古法制作的農家茶,自己留存下來喝的。他将兩包珍藏數十年農家老茶贈送于我,像個哲學家似地對我說:農家茶和工藝茶,一個有傳統的韻味,一個跟上世代風氣,都喝一喝,不管你喜歡哪一款,嶺南的味道都在裡啦。

馬明月:粵桂梧州

梧州曆史悠久,古之蒼梧,便是今之梧州,這是一座有着2000多年曆史的古城······打住打住,俱往矣!曾經是廣西最有活力的繁華城市,如今東邊西頭都不受待見,經濟文化存在感都很差。用老陸的話講:“廣東不親我們,我們不親南甯”。土耳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在他的《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中對自己故鄉城市有段描繪,大意是:曆史上高度的榮耀輝煌,而現在都失去了,隻剩下那種随處可見的曆史遺迹和廢墟。這些在提醒着伊斯坦布爾人再也難以恢複過去的榮光,滲透在這座城市的是深深地“呼愁”。呼愁,土耳其語中“憂傷”的意思,是心靈深處的失落感。梧州人對于曾經有過的輝煌榮耀和今日的衰落和寂寞,是否也有這種失落和憂傷呢?

嶺南有一種鮮豔的花叫做刺桐花,“開時爛若紅霞,風吹色愈鮮好”,一簇簇似紅紅的小辣椒,張揚耀眼,這種花又稱蒼梧花。《異物志》雲:“蒼梧即刺桐,嶺南多此物,因以名郡”。不知為什麼,這樣一個和梧州曆史文化聯系緊密的花木,卻沒有成為梧州的市花,這讓我一個外地人都扼腕長歎。梧州市花是寶巾花,也即是三角梅,這種花在廣西各地和米粉一樣普遍,在閩粵一帶也随處可見。舍刺桐而擇三角梅作為梧州市花也不知是個什麼梗?頗令人費解。問老陸,他王顧左右言他說,喝茶喝茶,都要涼了,這茶味道還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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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檔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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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馬明月,在報刊和網絡媒體發表有散文作品等,出版有散文集《天山明月》,現居烏魯木齊市。

摘選自:讀書村,版權屬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