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可以做任何事,除了愛你。”
我和衣躺在床上,卻隻聽到了這麼一句話。
似是一盆冰水澆下來,澆滅了我眸中的火焰。
眸子漸漸暗下來,然後是一道不可捉摸的寒光。
“既然如此,那你去死可好?”
我起身理了理衣服,穿好外袍,拉着他的領子,湊到他耳邊低聲說。
他沒有驚慌,也沒有退步,隻是沉默。
我覺得無趣,松開了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知殿下給微臣安了個什麼罪名?”
他聲音清冷,聽不出情緒,我卻覺得好玩。
“哈哈哈……蕭大人隻身一人入景炎宮,意欲對長公主圖謀不軌,穢亂後宮,大人覺得這個罪名怎麼樣?”
我雙手攀上他的腰,他高我一頭,此刻我仰着頭,呼吸正好掠過他的下巴。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有意思。
“殿下自重!”
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本宮這樣柔弱,哪裡重了?不信,大人摸摸看……”
我拉起他的手,放到我的腰上。
他推開我,向後退了兩步。
“殿下不如賜死微臣,免得受這般折辱!”
縱然是求死,他也依舊是不卑不亢。
“本宮和皇上還需要大人的扶持,我怎麼舍得賜死大人呢?”
我走回床邊坐下,将頭靠在床邊的欄杆上。
“本宮乏了,大人先退下吧。”
他像是得到了赦免,告退都不曾說一句,便疾步走出景炎宮。
(二)
“蓮溪!”
“殿下,奴婢在。”
蓮溪聽到我的呼喚快步走進來。
我走到梳妝台前坐下,看着鏡子裡的自己。
“你覺得我今日的打扮好看嗎?”
“殿下是殷國第一美人,便是不施粉黛,也美麗動人,更何況今日這樣精緻的妝容,真真兒叫人神魂颠倒呢。”
蓮溪與我從小一起長大,我知她是真心覺得我美,而非假意逢迎。
“那你說,蕭子睿為何不為所動呢?”
我撫上自己粉嫩如玉的面頰,雖然已經二十二歲了,但是看起來與十五六的少女并無差别。
“殿下,蕭大人有眼無珠……”
蓮溪正準備數落蕭子睿一通,來逗我開心,方一開口我便打斷了她。
“罷了,蓮溪,不必這樣說他。我知道他是個好人。”
我垂下眸子,不禁泛起一絲哀傷。
蕭子睿,不過二十六歲的年紀,成為我殷國丞相,受到百姓愛戴、群臣信服,他什麼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不愛我。
“皇上駕到!”
我連忙起身迎接,卻不行禮。
皇上反而對着我作了個揖。
“姑姑。”
“郅兒。”
我伸手扶他。
“說過許多次了,你現在是皇上,不必對我行禮。”
“姑姑是長輩,朕是晚輩,晚輩自然應該尊敬長輩。”
說得倒好聽,一口一個“朕”字,也從不落下。
面前這個十五歲的男孩子,是我的侄兒,我殷國的皇上——葉郅。
五年前我的三位皇兄争奪皇位,我費盡心機,受盡苦難,終于助二哥除掉大哥三哥,登上皇位,誰知二哥是個沒有福氣的人,在這皇位上不過短短兩年時間,就身患重病暴斃了。
于是我再次出手,輔佐葉郅繼承了皇位。
葉郅的母妃,現在的太後——淩太後,是個軟弱無能的女人。若是讓她來輔佐郅兒,隻怕我葉家的江山都保不住。
于是,從葉郅登基那天開始,我便一直垂簾聽政。
殷國的皇上是葉郅,但是真正手握實權的人,是惠陽長公主葉思柔。
“姑姑,下月便是你的生辰了,朕想問問你,可有什麼生辰禮物想要的?”
葉郅已經十五歲了,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抱着我大腿的懵懂孩童,盡管他表現得再單純無害,生在這帝王之家,又能單純到哪去?
“原來這麼快,又老了一歲了啊。”
我走到門前,望着窗外的藍天,方方正正的,和這皇宮的形狀一樣。
“姑姑容貌舉世無雙,便是說是朕的姐姐,年方十五,也是有人信的。”
“郅兒就會逗姑姑開心。”
“說到禮物……倒是真有一樣想要的。”
我微微蹙眉,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姑姑想要什麼盡管說,這天下都是朕的,姑姑想要什麼朕便拿了來送你!”
還是太單純了啊,這天下,有許多東西,即使你是皇上,也得不到。
“皇上,我為葉家的江山奉獻了最好的年華,如今年紀大了沒人要了,不如皇上賞我個驸馬吧!”
皇上的面色有些難看,可是話已經說出來了,隻好硬着頭皮接下去。
“不知姑姑心悅的是哪家的公子,朕為你賜婚就是了。”
“這位公子,文采斐然,武功了得,相貌堂堂,恰好也尚未婚配,正是我們的丞相大人蕭子睿了。”
我一邊絞着帕子,一邊扭扭捏捏地說,帶着幾分小女兒的嬌羞。
“姑姑莫不是在說笑?”
皇上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朕還有公務要處理,先行告退了。姑姑什麼時候想好了要什麼,傳話去書房便是了。”
說完皇上也落荒而逃。
我這景炎宮是什麼可怕的地方嗎?來的人一個個都落荒而逃?
(三)
衆所周知,惠陽長公主與蕭丞相不和。
長公主心狠手辣,蕭丞相仁政愛民。
長公主風流多情,蕭丞相潔身自好。
長公主垂簾聽政,蕭丞相覺得不可,一介女流怎麼能入朝堂之上?
長公主喜歡蹴鞠,蕭丞相覺得不可,公主殿下應當端莊穩重。
長公主身邊的影衛各個英俊潇灑,蕭丞相覺得不可,未曾婚嫁的女子,怎可日夜與男人在一起?
總之,無論長公主做什麼,蕭丞相都覺得不可。
是以衆人覺得,長公主之是以想要蕭丞相做驸馬,不過是為了羞辱他、玩弄他,然後再抛棄他,讓他看着自己與一衆男寵逍遙快活,狠狠地傷害他。
蕭丞相聽說這件事之後,更是氣得突發急病,卧床不起。
今天是蕭大人沒來上早朝的第一天,想他。
聽說他被我氣病了,那我倒是要去好好關心關心他了。
下了早朝,我便讓蓮溪準備了馬車去丞相府。
蕭大人清正廉明,不貪戀錢财,這丞相府看起來很是寒酸。
“啧啧,這麼簡陋的府邸怎麼住人?看來成婚以後還是搬到長公主府去住吧!”
“瞧瞧這大門,太舊了,漆都掉色了。”
我用手抹了一把,沾了一手的朱紅顔料。
“蓮溪,拿紙筆記下來,大門,換掉。”
我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一邊往裡走。
“長公主殿下吉祥!”
蕭府的家丁不知道長公主要來,人到了門口才急急忙忙跑出來迎接,不想還是晚了一步。
蕭府家丁不過八九個人,最前這個年紀長些的應當是管家。
“起來吧,我來看你家大人的。”
我腳步并不停留,徑直向後院走去。
“這個花壇,挖成個池塘,種上睡蓮……旁邊的假山還不錯,留着吧……旁邊建個涼亭……”
我一路走,一路想着如何改建蕭府。
“後院通往前廳這塊兒全部挖成池塘,修座橋連起來……”
“何人在此喧嘩?”
一聲低沉的男聲打斷了我的改造大計。
蕭大人推開窗戶,看着外面一臉興奮想要改造蕭府的我。
他雖然看起來瘦弱,但是身上很是結實,一件裡衣非常修身,外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隐約能看到肌肉的線條,他并未因生病而憔悴。
哇,這胸肌,真想摸一摸。
我将手慢慢伸過去,穿過窗子去摸他的肌肉。
蕭大人對于我的舉動有些出乎意料,未來得及多想,一把關上了窗戶。
然後方圓五裡都聽到了我的手被窗戶夾了而發出的殺豬般的慘叫。
第二天的大街小巷。
“你聽說了嗎?昨天長公主帶人要去拆蕭府,結果被蕭丞相剁了根手指!”
“我怎麼聽說是長公主想要輕薄蕭丞相,然後被挑斷了手筋,長公主惱羞成怒,下令叫人去拆蕭府?”
“不對不對,我聽說是長公主去蕭府逼婚,蕭大人甯死不屈,長公主就要拆房子,然後蕭大人出手制止,掰折了長公主的手腕……”
“蕭大人可真是不畏強權、潔身自好、甯死不屈啊!”
“長公主可真不是個東西……”
(四)
轉眼之間到了八月初二,我的生辰。
這一月我與蕭大人沒有什麼往來,也不曾去撩撥過他。
不過是日日朝堂上隔着簾子,對朝廷政務發表一些不同的看法,期間摔過5次杯子,從簾子後面沖出來想打他然後被拉住2次。
很是平和,很是平和。
七月初四,南方有一個叫越陽郡的地方發生了大地震,傷亡慘重。
活下來的人流離失所,流民大量向上京方向湧來,眼看就要到城門了。
一邊要忙着赈災,一邊又要鎮壓流民,搞得我心力交瘁,全然忘記了自己的生辰。
蓮溪一大早就把我從床上叫起來梳妝打扮,我像個木偶一樣,任由她擺弄。
“今天的裝扮怎麼這樣隆重?”
我勉強睜開眼,瞥了眼鏡子,打着哈欠問道。
這純金打造的頭面,實在是壓得我脖子疼。
“殿下莫不是忘了?今日是您的生辰啊!”
蓮溪将我扶起來,為我束上華服的腰帶。
這套華服是皇上命尚衣局特意為我的生辰打造,布料是十金一尺的雲緞。十五個最好的繡娘,用孔雀羽撚成的線繞着金線,用了四個月時間,在衣服上繡了鳳穿牡丹的花樣。
鳳穿牡丹,這個圖樣根本就不适合我的身份。也不知皇上是視我如母親一般敬重,還是其他原因。
“殿下,今天要先去皇陵祭祖,然後去寺廟祈福,傍晚的時候回來準備宴會。”
蓮溪為我彙報着今日的行程,與往年差不多。
“今年各位大人送的禮物,清單在哪?”
這些人送的禮物都是些無聊的東西,是以每年我都讓他們直接搬進庫房,無需知會我。
蓮溪将清單遞上來,我瞧着不過又是一些夜明珠、玉如意之類的東西,無聊得很。
這清單上,沒有蕭子睿的名字。
我将清單扔給蓮溪後面的小宮女,便帶着蓮溪和幾個宮女侍衛一起,準備去皇陵祭祖。
禮儀繁複且無趣,不提也罷。
皇陵雖在上京,卻還是有些距離,等祭完祖趕到承恩寺的時候,已經快到傍晚了。
上了香,祈了福,與住持聊了一會兒人生,便準備回宮參加宴會。
踏出大殿的前一步,忽然看到大殿的角落裡,有一盞嶄新的長明燈,小巧玲珑,該是新供的,火苗靈動跳躍,看起來充滿活力。
長明燈的前面,赫然寫着“蕭子睿”三個字。
“蕭大人何時來承恩寺供了長明燈?”
我停在門口,目光集中在那盞燈上。
“回殿下,丞相大人今日清晨便來了。”住持回道。
“不知道蕭大人是為何人祈福供的燈?”總不會是為了保佑他自己長命百歲吧。
“阿彌陀佛。這件事,隻有蕭大人和我佛知道了。”
(五)
回到皇宮之中,我屏退左右,打算隻身一人悄悄前往宴會看一眼。
今年明明流年不利,國家多災多難,可是我的生辰宴,卻辦的比以往都要隆重。
也不知道皇上是真心敬重,還是别有用心。
昭華殿燈火通明,金碧輝煌,絲竹管弦之聲遠遠傳來,窗戶上映出舞女妖娆的身影和衆臣子觥籌交錯的側影,一派奢淫迷醉的景象。
正打算回景炎宮稍作休整,轉身卻遇見了蕭大人。
他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有些癡癡的。
“本宮的生辰宴,大人也這樣姗姗來遲,怕是不把本宮放在眼裡?”
我故作生氣道。
“殿下萬安,微臣不過出城處理了一些流民的事情,故而來遲了。”
他微微作了個揖,語氣中卻無半點歉疚之意。
他今天穿了件月白的袍子,上面繡着祥雲暗紋,映在這一彎新月之下,顯得格外溫潤如玉。
“哦,是嗎?”
我走上前去,拉起他的袖子。
“大人今日的衣服很好看,莫不是穿給本宮看的?”
我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道。
他耳朵微微泛紅,卻并未抽開衣袖。
“聽說大人今日去承恩寺供了盞長明燈,莫不是為本宮祈福?”
“不過是為我殷國百姓祈福。”
我才不信呢,死鴨子嘴硬吧,為百姓祈福為何偏偏在我生辰這日去供燈。
“大人真是心懷天下,可是再不快點入席,隻怕皇上要責備大人了。”
我松開袖子,心滿意足、頭也不回地朝景炎宮走去。
回宮讓蓮溪為我換了身衣服,換了副頭面。
這樣隆重的裝扮,實在是不妥。
再次踏入昭華殿的時候,已經是戌時一刻了。
衆臣子向來知道我随心所欲,愛擺架子,倒也沒有什麼意外的。
皇上起身行禮,目光中微微有些詫異。
“長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衆臣子起身行禮。
我也不急着叫他們起身,蓮溪扶着我走向最高處的座位,待我坐下之後,才讓各位大臣起身。
“今日是本宮的生辰,多謝皇上的美意,為本宮舉辦如此盛大的宴會。”
我舉起一杯酒,先敬皇上。
“我殷國江山穩固,姑姑功不可沒,隻是一個生日宴罷了,與姑姑的付出相比,不值一提。”
皇上飲了一杯酒,衆臣子陪了一杯。
“姑姑今日為何沒有穿尚衣局精心制作的那件衣服,可是不滿意?若是不滿意,朕下令去責罰他們便是。”
皇上看着我與宴會格格不入的裝扮,笑着問道。
這話在衆臣子耳中,可就變了味兒。
一直以來外界都傳言我驕奢淫逸,喜怒随心,對待宮人随意處罰,這話一出,衆人都為尚衣局捏了把汗。
“皇上有心,我今日覺得有些乏了,不喜那繁複的服裝,怪累人的。”
皇上畢竟是殷國的皇上,我的侄子,我親手輔佐出來的,在衆人面前自然是要護他周全。
反正衆人眼中的我已經是随心所欲,也不在意他們怎麼想我。
“朕思慮不周了,明年讓他們做身天蠶絲的,那衣裳穿着輕飄飄的,飄逸靈動得很。”
皇上好像根本不懂,我是有意在維護他。
“皇上。”
我瞪了他一眼,轉頭面向衆位大臣,之間蕭大人微微蹙着眉。
“衆卿家,近日政務繁忙,辛苦各位了。今日借本宮的生辰宴,答謝衆位,望衆位能夠一直用心輔佐皇上,本宮先幹為敬,衆位自便。”
我端起酒杯略微抿了一口。
皇上與衆位大臣一飲而盡。
然後又是一場歌舞表演,衆位大臣互相談笑着敬着酒。
一曲歌舞結束,舞女退去,皇上身邊的趙公公帶着人進來,還擡着一個蓋着紅布的東西。
方才進來的衆人行禮。
趙公公掀開紅布,紅布下面,是一尊通體雪白的玉觀音,足足有半人高。
衆人驚訝,這樣一塊完整的玉十分難得,加上這巧奪天工的刀工,真是人間極品啊!
(六)
“姑姑,這是朕送你的生辰禮物,你可喜歡?”
皇上笑起來眉眼彎彎,又純真又無害。
“本宮想要什麼,皇上難道不知道嗎?”
我側目看向坐在下面首席的蕭大人。
大人眉目緊蹙,似有忿恨之意,隻怕是在腹诽我吧。
畢竟這樣的一尊玉觀音,隻怕能養活一個郡的流民了。
“姑姑恕罪,這已經是朕能找到的最好的玉觀音了,天下斷不會有第二尊。”
皇上的語氣帶着一絲絲的不安和委屈,好像我要的是什麼難得的寶貝,而他網羅天下奇珍異寶也不曾找到,隻好送我這尊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玉觀音代替了,希望我不要介意。
皇上終究還是個孩子啊。衆位大臣心想。
不氣,不氣,畢竟她是皇上,是我一手帶大的郅兒啊。
“多謝皇上厚愛。”
我微微行了個禮。
“也多謝衆位大人的賀禮。”
我的目光停留在蕭大人身上。
“隻是并未收到蕭大人的賀禮,不知蕭大人為本宮準備了什麼樣的驚喜?”
蕭大人一向兩袖清風,家中并無多少積蓄,長公主果然很貪心,明着問人家要賀禮,這不是為難蕭大人嗎?
衆人都為蕭大人懸着一顆心。
“殿下坐擁天下,還有什麼需要蕭某給的嗎?”
此話一出,衆人皆是震驚。
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我不過是一個長公主,如何敢說坐擁天下?
想來蕭大人與其他人一樣,看不慣我垂簾聽政的作為了。
“本宮相信,不管本宮想要什麼,皇上都會為本宮尋來。”
我走下座位,走到蕭大人面前。
“隻是有一樣,皇上給的本宮不要,本宮要蕭大人給的。”
“既然蕭大人沒有準備賀禮,不如把自己送給本宮如何?”
“本宮的長公主府,還缺位驸馬。”
(七)
話音剛落,周圍一片嘩然。
蕭大人的臉上沒有一點震驚的神色,大約是被我調戲慣了。
“長公主府中藏着那麼多青年才俊,随便哪位都願意做這個驸馬,長公主為何非要為難微臣?”
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任性的孩子。
宮外的長公主府内确實養了一些男人,外界也都認為那是我養的男寵。
實際上我長居景炎宮,幾乎不回長公主府,而那些人不過是些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有些想要習武,有些想要為官報效國家,我便留下了他們,請人教導。
與其說我是養男寵,不如說我是開了個學堂吧。
蕭子睿啊蕭子睿,我對你的真心就像是個玩笑,你也像其他人一樣想我嗎?
“他們哪裡比得上大人,大人文韬武略,勤政愛民,樣貌也是一等一的好,本宮對大人念念不忘呢。”
我說着又要去拉他的袖子。
這次,他擡了擡手,将袖子抽了出來。
“荒唐!”
坐在蕭大人對面的程将軍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将手中的酒杯朝地上摔了個粉碎。
“你是權勢滔天的長公主,他是一人之下的丞相,他做了你的驸馬,這天下究竟是皇上的天下,還是你惠陽長公主的天下!”
程将軍跟随二哥征戰多年,二哥登基後封了他做将軍,在朝中也是深得人心的老臣。
雖然他平日裡一直看我不爽,但是今日一定是喝多了,不然也不敢說出這些話。
我轉頭看向皇上,生怕皇上聽信了讒言,對我心生猜忌。
皇上看起來又驚恐又生氣,連忙從座位上下來,拉住程将軍。
“愛卿糊塗!今日喝了點酒,就敢禦前失儀,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來人呐,把程将軍送回府,罰閉門思過一月!”
皇上召來了趙公公,帶着幾個小太監便要拖走程将軍。
程将軍是為武将,即便是喝多了,想掙脫幾個小太監還是輕而易舉。
他跪倒皇上面前,抱住皇上的腿,涕泗橫流。
“皇上,忠言逆耳啊。老臣從先皇年輕的時候便跟着先皇,絕無半點異心。”
“長公主雖于天下有功,好生贍養便是。她一個女人,如何能日日出現在朝堂之上,決斷我國政務,傳出去别的國家怎麼看待我們殷國啊!”
皇上聽了這番話,大驚失色,用力想将程将軍推開。
幾個小太監也一直從後面拉着他,卻始終未能把他拉開。
他再一次用力掙脫,向我站的地方撲過來。
我以為他要與我同歸于盡,一時慌了神,站在原地想動也動不了。
蕭大人不知何時從桌子那邊走了過來,此時正站在我身旁,伸出一隻胳膊擋在我面前。
程将軍卻不是想要行刺我,隻是跪在我面前。
“殿下,老臣感激殿下,沒有殿下就沒有今日的殷國。但是如今皇上已經長大了,求殿下放手吧。”
程将軍說的句句動情,惹得許多臣子也暗暗贊許。
“來人!快來人!”
皇上似乎很是慌張。
“把程将軍帶走!”
更多的人撲上來,硬是将程将軍擡了出去。
擋在我面前那隻手,不知何時又悄悄放下了。
“求長公主殿下退出朝堂……”
被擡出去的程将軍依舊在叫喊。
他對皇上這一片真心,頗為感人。
“姑姑,程将軍喝醉了,還請姑姑莫要将他的話放在心上。”
皇上依舊是驚慌,像是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我葉家的男兒,怎麼可能是隻兔子。
“無妨,宴會繼續吧。”
我揮揮手,絲竹管弦之聲再次響起,舞女依次登場。
“蕭大人也覺得,本宮應該退出朝堂嗎?”
我小聲問身邊的蕭子睿。
“是。”
他飲了口酒,目光仍是盯着大廳中央的舞女,隻是淡淡地說出了這個字。
(八)
腹部忽然傳來一陣疼痛。
這些年來日夜操勞,常常忙得忘記吃飯,早已落下了胃疾。
今日奔波了一天,也沒能好好吃一頓飯,腹内空虛,再加上方才這冷酒一澆,難免胃疾複發。
我捂着肚子,攥緊了拳頭,不想讓别人看出我的異常。
額頭開始滲出汗珠,我想我現在一定是面色慘白。
蓮溪還站在我的座位旁邊,想來沒有發現我的異常。
“殿下吃這個吧。”
蕭大人修長纖細的手伸到我面前,遞過來一碗養胃的粥。
這宴席上并沒有準備粥,他怎麼會……
我心中還為方才的事情不悅,推開他的手,轉身走回座位。
衆人隻當我是為了方才程将軍的事而難堪。
“殿下是怎麼了?”
蓮溪終于發現我的不對勁,趕過來扶着我走回座位。
我擡手搖了搖,給了她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聲張。
“殿下可是胃疾犯了?奴婢早早令小廚房煲了養胃的湯藥帶過來。”
她扶我做好,然後從後面小宮女手中接過一隻湯盅,裡面是我常備的養胃湯藥。
這湯藥甚苦,我倒有些想吃方才蕭大人手上的那碗粥了。
“殿下。”
有人走上前來,我順手拿起蓋子蓋上湯盅。
來人是禦史大夫楊大人的兒子楊允。
禦史大夫位同副相,按理說應該是皇上和丞相最好的幫手。而我們這位楊大人,不過是個偷奸耍滑、阿谀奉承的人。隻是他在朝中追随者衆多,輕易動不得罷了,不然我早就打發他回家種地去了。
楊大人的兒子楊允,年近三十,靠着父親的裙帶關系,在朝中做着一個從四品的閑職。我雖然一直壓着不讓楊家的勢力擴張,卻也沒有時間去處理一個從四品的閑官。
“小楊大人。”
“我楊家在朝中,多虧有殿下庇佑,楊允無能,不能像父親一樣為殿下排憂解難,隻希望能在殿下生辰之日敬殿下一杯,願殿下洪福齊天。”
楊允端起蓮溪為我斟好的酒,遞到我面前。
“還請殿下賞臉。”
楊允這個人我讨厭得很,若是平日,我一定将酒潑在他臉上,問他一句“你哪來的臉?”,可是今日實在是煩心,隻想趕緊打發他走。
“小楊大人過謙了,再過幾年,你一定也能像楊大人一樣,成為皇上的肱股之臣。”
場面話說過,我端起酒一飲而盡。
楊允退下,不知是不是飲了酒的緣故,覺得身上有些燥熱,便拉着蓮溪出去吹吹風。
我也不是沒有過宴會中途無故離席的舉動,故此衆人也沒太注意。
從昭華殿走到禦花園的涼亭,我覺得這夜風也是熱乎乎的,吹得越來越難受。
“蓮溪,我想吃冰鎮梅子,你去禦膳房取了來。”
我就在亭子裡坐着,吹着風,卻覺得越來越醉,身上越來越熱,逐漸意識模糊。
“蓮溪,蓮溪,我好熱……”
我開始扯自己的衣服,想将領口松松。
“殿下……殿下,你覺得熱嗎?讓微臣為殿下寬衣吧。”
此時我失了智,根本聽不出來是誰在說話,隻感覺到有一隻冰涼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很舒服。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那隻手,想往自己的懷裡揣,給自己的身體降降溫。
那隻手卻突然被抽離,緊接着就似乎聽到了一聲慘叫,再接着就是有東西落下水的聲音。
“蓮溪……”
難受的感覺再次襲來,我還在叫着蓮溪。
我伸出手去想抓住點什麼,然後就被一個帶着清冷梅香的懷抱圈住,心裡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乖,别亂動。”
現在是什麼季節,梅花已經開了嗎?
我不再掙紮,任由抱着我的人擺布。
他将一顆小藥丸塞進我的嘴裡,很苦,我直接吐了出來。
“好苦……母後,我不要吃藥……”
此時又覺得回到了小時候,母後還在,我生病發了高燒,阿娘喂我吃藥的時候。
“乖,咽下去,咽下去就給你吃蜜餞梅子好不好?”
我最愛吃蜜餞梅子了,酸酸甜甜,很是可口。
又一顆小藥丸塞進我的嘴裡,我還來不及往外吐,便感覺有一團柔軟冰涼的東西堵住了我的嘴,強迫着我往下咽。
藥很苦,我覺得很委屈,母後從前不會這樣強迫我吃藥的。
我嘤嘤嘤地假哭了幾聲,然後嘴裡被塞進了一顆酸甜的梅子。
梅子酸甜,梅香清冷,我緊緊抱着這個人不放手,覺得很安心。
(九)
“殿下!殿下!”
耳邊傳來蓮溪急切的聲音,還帶着哭腔。
我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床帏,上面繡了我最喜歡的山茶花。
我什麼時候回到了景炎宮?
“殿下,你總算醒了!”
蓮溪跪在床邊,一臉急切,發型淩亂,衣衫上也沾了許多塵土。
“蓮溪,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我猛地坐起來,才感覺到頭疼欲裂。
“殿下!”
蓮溪過來扶住我,檢查我身上有沒有什麼傷。
“殿下可受了傷?”
我想了想,好像沒有受傷。
“應該是藥勁沒過。昨天晚上,有人給我下了藥,意欲對我圖謀不軌。不過好在後來有人救了我,沒有大礙,休息一下就好了。”
“想不到在這戒備森嚴的皇宮之中,還有人敢對長公主殿下下手!”
蓮溪一臉憤恨,似乎要将那人千刀萬剮。
“無妨,他也沒有得逞。”
我暗暗下定決心,這件事,我一定會報複回去。
“你呢,又是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我理了理蓮溪鬓邊的碎發。
“殿下,昨夜奴婢去禦膳房,結果半路被人從後面打暈。”
蓮溪說着,眼淚不自覺流了下來。
想來給我下藥和襲擊蓮溪的是一夥人,我定不會讓他們好過!
“殿下,我們把這件事告訴皇上吧,讓皇上給您做主!”
傻蓮溪,你也知道這裡是戒備森嚴的皇宮,若是沒有皇上在背後支援或是默許,對方怎麼敢動手?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快五更了。”
我掀開被子,看到被子裡有一塊梅花形狀的玉佩,還帶着些許梅香。
這是蕭大人昨日系的玉佩,看來是他抱我回來的時候被我拽下來的。
我将玉佩收到自己貼身攜帶的荷包裡,然後叫了兩個小宮女進來。
“梓月,梓雲,快來給我和你們蓮溪姐姐梳洗,臉色太差了多撲些粉。”
“殿下……”蓮溪不解。
“快點去吧,我們還要去上朝呢。”
約摸三刻功夫過去,我和蓮溪都已收拾妥當。
“走吧,去勤政殿。”
我今日穿了件正紅的袍子,梳了個平時很少梳的高髻,走起路來收拾叮當作響,不曾開口便自帶三分威嚴。
此時快要退朝了,去了剛好還能趕上。
往日我都是與皇上一起,從勤政殿後面的望先殿出來,但是今日,我特意走了勤政殿的前門。
“本宮來遲了。”
蓮溪扶着我,踏過勤政殿的門檻,在皇上和百官的注視中,一步一步走到皇上面前。
“姑姑,聽說姑姑今日身體不适,是以不想叨擾姑姑。”
皇上站起來,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轉身,掃視群臣。
程将軍在家裡閉門思過,而後面楊允日常站着的位置,此刻也空着。
我一開始就懷疑昨晚的事與楊允有關,現在看來,必然是他了。
“本宮的身體與國事如何比得?”
我慢慢走到禦史大夫楊長輝的身邊。
“不知道小楊大人今日又是為何沒來上朝?”
楊長輝臉色變得煞白。
“回殿下,犬子昨日感染風寒,高燒不止,今日實在是燒糊塗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明顯是底氣不足。
“那需不需要本宮派個禦醫去楊府瞧瞧?”
“謝殿下恩典!”
楊長輝慌忙跪下。
“犬子隻是感染風寒,已經請了大夫,無需勞駕宮中的禦醫。”
這老匹夫沒有經曆過什麼大風大浪,此刻止不住地顫抖。
若是本宮派了禦醫過去,他們父子的謊言就會被拆穿,他當然是不敢。
“今日本宮來遲了,錯過了各位大人議事,等下退了朝,還請蕭大人為本宮講講,今天都議了些什麼吧。”
“皇上下了朝要去給太後請安,請了安之後也一起到望先殿來吧。”
(十)
望先殿内,我斜靠在一張貴妃榻上,品着蓮溪為我斟的茶,旁邊小幾上,放了幾碟梅子。
蓮溪被我打發去門口守着。
“大人喝茶嗎?”
“不渴。”
“大人吃梅子嗎?”
“不吃。”
“大人可是不喜歡吃梅子?”
我放下茶杯,擡起眼來看着他。
“不喜。”
他依然面無表情。
“本宮就最愛吃這腌漬過得梅子。”
我緩緩起身,走到他旁邊。
“本宮吃過最好吃的梅子,便是昨天晚上吃到的,那梅子不僅酸甜恰到好處,聞起來還有淡淡的梅花香,吃完真的是唇齒留香。”
“大人可知道哪裡有賣這樣的梅子?”
我離他很近,他卻不肯看我。
“微臣不知。”
我趁他不注意,搶下他腰間的荷包。
他伸手便要來搶,我一把将荷包塞到衣襟裡面的口袋。
“大人要來拿嗎?”
“殿下,還請還給微臣!”
他有些許急切,面色微紅,甚是有趣。
我轉身坐回榻上,從胸口掏出他的荷包。
荷包是藏青色繡着梅花紋的,樸素典雅,打開來,裡面正是放着梅子。
“大人不是不喜歡吃梅子麼?”
我笑着問他,順手從荷包中掏出一顆放進嘴裡。
“家母喜歡吃,是以随身攜帶,緬懷親人罷了。”
據我所知,蕭大人的父母早在他年幼時便去世了,那時他還沒有入朝為官,是以我也不曾見過,不知道他母親是否真的喜歡吃梅子。
“我有樣東西給大人,大人便将這荷包與梅子送我,作為謝禮如何?”
我晃了晃手中的荷包。
“微臣……”
我不等他說出拒絕的話,便将那梅花玉佩亮在他眼前。
“這個怎麼會在殿下這裡?”
我拉起他的手,将玉佩放入他手中。
“昨夜多謝大人了。”
我湊到他耳邊說。
“你這樣幫我,我很高興。”
然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轉身回去喝我的茶,吃蕭大人的梅子。
“昨夜就算是别人,微臣也會出手的。”
“也喂她吃藥嗎?”
我言語暧昧,似乎在回味昨天他喂我吃藥的情形。
他略顯局促,又似乎有一點點生氣,又似乎有一點點不好意思。
“罷了罷了,說說今天早朝都說了什麼吧。”
他這副樣子甚是有趣,若是不打住,我能逗他一天,隻怕是會耽誤正事。
“第一件事,便是監察禦史上奏豫州太守李朔A錢赈災款,緻越陽災民不得安置,故此大量流向上京。”
李朔這個人,我很熟。
五年前二哥即位時,李朔還是京城的一個小官。我與二哥欣賞他的才華,知他有治世之才,便将他調往越陽,任越陽郡守。當時的豫州太守張岩也是二哥非常信任的人,二哥希望借助他們倆,能夠安定南方諸郡。後來張岩告老還鄉,我便趁機提拔了李朔。
“蕭大人怎麼看?”
我相信李朔絕不是貪贓枉法之人,此事隻怕是有蹊跷。
“以微臣對李大人的了解,他不是這種人,隻怕事出蹊跷,必有異常。”
他停了一下,看着我,真摯又誠懇。
“不過殿下,還請你不要管這件事。”
“你若是信我,就交給我吧。”
他的雙眸深不見底,看不清的往往是危險的,我卻願意相信他。
“好。”
即便他是危險的,我也願意跳下去。
“第二件事便是關于如何處置城外流民的讨論,大臣們主要分成兩派,一派覺得應當開倉放糧,好生照顧;另一派認為應當略施威壓,警告驅趕。”
“此事先放一下,我打算出城去看看那些流民,再做定奪。”
我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流民的事情是最近最讓我頭疼的事了。
“最後一件事,便是有幾位大人聯名上了個折子。”
蕭大人的語氣嚴肅,語速都變慢了些。
“請長公主退出朝堂,不要再垂簾聽政了。”
(十一)
本宮不是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大人可有聯名?”
此時我最關心的,仍然是蕭大人的想法。
“不曾。”
他搖了搖頭。
“不過他們的建議,微臣是贊同的。”
我知道朝中很多官員将我視為眼中釘,但是蕭大人,我一直是支援他的,為何他也要反對我?
“蕭大人,我可是有什麼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們這樣讨厭我?”
我雙目低垂,覺得很悲傷。
對殷國,對皇上,對蕭大人,終究是錯付了。
“不是。”
不是什麼?不是我做的不好,還是不是讨厭我?
“殿下為殷國鞠躬盡瘁,無論是文武百官,還是天下百姓,均有目共睹。當年皇上繼位時太過年幼,但是現在已經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也已經長大了,殿下為什麼不肯放手呢?”
他從未對我說過這樣多的話,卻令我傷心。
皇上才十五歲,十五歲還是個孩子啊!我不過是想讓他不要太早承擔起國家的重任,希望他能快樂一點長大罷了。
原來在别人眼中,我不過是個貪戀權勢的人罷了。
“殿下,皇上來了。”
蓮溪從外面進來,站到我身側,為我添茶。
勤政殿到壽康宮,來回需要兩刻鐘的時間,平時皇上會陪太後說會兒話,怎麼也要花半個時辰。
今日還不到三刻,皇上就已經回來了,有些着急了,看來是想知道我和蕭大人說了什麼。
我迅速調整好情緒,不讓皇上看出我的異常。
“此事再議,大人先回去吧。”
“微臣告退。”
蕭大人的目光,看起來也很哀傷。
“姑姑!”
皇上快步走進來,與蕭大人相遇。
“大人這是要回去了?”
“參見皇上。是。”
蕭大人行了個禮,皇上的表情有一絲錯愕。
“皇上,怎麼如此匆忙?你是九五之尊,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能慌張,要穩重一些。”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同時給了蕭大人一個眼神,蕭大人會意,轉身離開了。
“姑姑,蕭大人與你說了什麼?”
“皇上在擔心什麼?”
“姑姑放心,無論他人怎麼想,姑姑在我心中永遠是正确的,我不會聽信他人讒言,就與姑姑作對的。”
我還未曾開口說什麼,皇上倒是先急着表忠心了。
“你我是親人,他們是外人,姑姑自然是信你的。”
我拍了拍皇上的肩,目光懇切地看着他。
皇上像是松了一口氣。
葉郅啊葉郅,你真的是我從小帶到大的那個孩子嗎?近來覺得你越來越陌生了。
(十二)
用過午膳,我與蓮溪裝扮成普通人家的女兒,換上粗布衣服,摘掉钗環首飾,準備去城外看看流民的情況。
秋高氣爽,上京城的秋天,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
馬車将我們送到城外的小樹林,為了避免被别人發現身份,我們下車徒步向東走去。
城東十裡的地方,原先有一個荒村,聽說現在已經被流民占領了。
明明已經有了人居住,荒村卻并未是以而顯露出一點生氣。
村落破敗,蕭瑟荒涼,越靠近越覺得陰森。
“殿下,這裡看起來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蓮溪抓緊了我的袖子,聲音有點顫抖。
“别怕。”
我從腰間掏出一隻玉笛,随意吹了一個音,遠處的樹林裡也傳來一聲笛聲與之相應。
影衛還在身邊,沒什麼好怕的。
從村口進了村,也沒見到有什麼人影,天卻忽然陰了下來。
“殿下,不如我們回去吧。”
我剛想拍拍蓮溪的手,忽然感覺到有東西在拉扯我的裙擺。
我鼓起勇氣回了頭,原來是一個孩子。
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女孩子,約摸五六歲的樣子,身上穿的破破爛爛,赤着腳走在路上,腳上已經沾滿了泥污。長長的頭發披散着,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而顯得枯黃。
“姐姐,我餓。”
她聲音細如蚊蠅,一雙大大的眼睛盯着我,讓人很難不心疼。
我希望我殷國百姓都能安居樂業,可是在離京城不過十裡的地方,竟然還有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蓮溪,我們有吃的嗎?”
蓮溪掏遍全身的口袋,也沒找出一點吃的。
“殿下,今日換了粗布衣裳,也沒有帶裝糕點的荷包。”
我摸了摸自己身上,沒有吃的,今日也沒有戴首飾出門。
對了!我今日出門換衣服的時候,因為嫌棄那粗布的裡衣太過粗糙,是以穿的是自己的衣服,我記得領口還繡了幾顆小珍珠做裝飾。
我将手伸入衣服,從領口用力揪下兩顆珍珠,彎下腰放到孩子的手中。
“這個你拿着,去換點吃的吧。”
“殿下……”
蓮溪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擡起頭,隻見五六個如行屍走肉一般的人在逐漸像我們靠攏,發紅的眼睛,就像是在看着一道大餐。
“你們别過來,我真的沒有錢!”
現在向我們包圍過來的有六個人,兩個人在我們正前方,也就是從村口的方向,兩個在我們背後,還有兩個一左一右。左邊和右邊都是房子,沒有路,背後就算跑過去,也是跑進村子裡,誰知道會不會遇到更多的流民呢?這麼看來,隻能往村子外面跑了。
我拉着蓮溪慢慢向前挪了兩步,此時離第一個人隻有五六步的距離,然後我一個箭步沖上去,沖着他胸口就是一腳。
在第一個人倒地的時候,我用力将蓮溪推出包圍圈,同時其他五個人也開始瘋狂地撲了上來。
我的功夫隻有一點皮毛,打一兩個不會武功的還湊合,若是五六個一起撲上來,隻怕要完蛋。
正面的第二個人向我撲上來,我一個閃身多開,然後轉身給他背後來了一腳,緊接着拉起還沒反應過來的蓮溪,頭也不回地向村子外的小樹林跑過去。
影衛……為什麼還不出來?
我摸到腰間的玉笛,邊跑邊放到嘴邊斷斷續續地吹了幾個音符,沒有回應,也沒有影衛出現。
“殿下,我跑不動了!”
蓮溪一個踉跄,摔倒在地,連帶着我也摔了一跟頭。
“蓮溪,快起來,他們快要追上來了!”
我拉不動蓮溪,其實自己也已經筋疲力盡的。
等了半刻鐘,追趕我們的人還沒有出現,倒是蕭大人穿過樹叢走了出來。
“蕭大人……怎麼會在這裡?”
我又是詫異又是喜悅。
“殿下怎麼會在這裡?”
他并不回答我,而是問了我一樣的問題。
“殿下可有受傷?”
他伸出手,那雙手白皙修長,能寫文作賦,能指點江山,也能救我于危難。
我握住他的手站起來,另一隻手拉起蓮溪。身上雖然有些酸痛,卻并未受傷。
“無妨。”
說話間瞥見他脖子後面有一塊血迹。
“大人可是受傷了?”
我伸出手,想去摸一下,卻被他在半空中抓住。
他伸手抹了一把脖子後面,又掏出帕子來擦了擦。
“不是我的血。”
“那是那些流民的?你殺了他們?”
他難得的笑了笑,伸出另外一隻沒有沾到血的手摸了摸我的頭。
“放心,沒死,受了點傷,醫藥費我都留給他們了。”
車夫聽到了我方才吹笛子的聲音,擔心我們出事,便一路循着笛聲找過來。
“馬車來了,大人不如一起進城吧。”
(十三)
蓮溪坐在車夫旁邊,現在車廂内隻有我和蕭大人兩個人。
“殿下準備如何處置這些流民?”
“這些人再怎麼說也是我殷國子民。”
我想到今日見到的那幾個人的樣子,心中難免悲戚。
他們變成這個樣子,其中也有我的責任吧,若是我能将國家治理好,百姓都安居樂業,誰會願意流離失所呢?
“殿下,殷國這麼大,你不可能照顧到每一個人,他們變成這個樣子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大人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嗎?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原本與他面對面坐着,此時起身挪到他旁邊,挨着他坐。
“大人這是在安慰我嗎?”
煩惱歸煩惱,此刻大人在旁邊,有機會撩撥還是要撩撥一把的。
“殿下仁愛之心,天下皆知。”
他目不斜視,坐姿僵硬。
“哈哈哈,這天下可是很少有人說我仁愛,大人的看法,倒是特别。”
“天下百姓,我最愛的還是大人,可惜大人不領情,對我很是疏遠呢。”
我拉起他的衣袖,在手上繞來繞去把玩着。
“殿下請自重!”
他猛地起身,又坐到了我對面去。
“除了自重大人還會說點别的嗎?”
他總是這麼疏離,讓人一次次失望。
“殿下不如想想,如何處置這些流民。現在流民數量較少,不成氣候,若是再拖延下去,等後面的流民都湧入京城,隻怕會造成大亂。”
“大人,我真的很讨厭你這幅鐵面無私的樣子。”
我不再回他話,将頭靠在車廂上,閉着眼睛休息。
“如果所有人都能吃飽穿暖,誰會流落街頭呢?”
我緩緩地說道,依舊閉着眼睛。
“明日便下令,開倉放糧,首先要養活這些人,然後才能幫他們重建家園。”
終究,我還是一個心軟的人。
“除了今日,殿下可曾見過其他流落街頭的人?”
蕭大人問我。
我仔細想了想,似乎并未見過流落街頭的人,不過當年為了去找二哥,千裡奔赴邊關的時候,也見過許多貧民。
“似乎沒有,隻見過一些貧民。”
“殿下從小錦衣玉食,還能夠可憐這些流民,令人感動。但殿下還是太過單純了些,因為從小衣食無憂,便不知道人為了活下去能夠做出什麼樣的事。”
“這些流民雖然不像軍隊那般可怕,但若是人多聚集起來,也是非常棘手的。畢竟敵軍可以殺無赦,流民卻依然是我殷國子民。”
然後蕭大人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十四)
蕭大人出生在梧州的一戶窮苦人家,母親身體不好,不能幹重活,家裡靠着父親種的二畝薄田,勉強得以生存。
家中除了蕭大人,原本還有一個妹妹,叫做元熙。
日子雖然艱苦了些,但是一家人相親相愛,倒也不覺得太難過。
隻是梧州是個多水的地方,到了夏季,經常容易發大水。
興源十二年,大人八歲,元熙五歲。
那年夏天,大雨一直下個不停,比以往每年的雨都大。
大雨淹死了地裡的作物,注定是顆粒無收的一年。
比起擔心農作物,更值得擔心的是,大水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越過堤壩,淹沒村莊。
大雨下了半個月,終于在快要淹沒村莊的時候停了。
本以為雨季就這樣過去了,村莊安全了,大雨卻在停了一天以後的夜裡再次來臨,而且比之前的雨更大。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大水越過堤壩,向村莊奔湧而來。
小小的村莊在大水面前根本不堪一擊,村内的房子基本上都是茅草屋,大水一沖,瞬間化為一片廢墟。
天很黑,根本看不清水下有多少人。
當時才八歲的蕭大人,被大水從屋子裡沖出來,他抓住了一棵大樹,才沒有被沖走。
父母和妹妹已經不知去向,他一次次跳入水中去尋找,也沒有找到他們的蹤影。
直到最後筋疲力盡,終于昏了過去。
大水來得快去得也快。
大人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水也退去了八九分,剩下的不到半人高。
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村裡,村裡一片狼藉,民不聊生。
一百六十四戶人家,四百五十八人,房屋盡毀,僥幸活下來的人,不足一百人。
大人的父母和妹妹也沒能幸免。
大人才八歲,就成了孤兒。
他花了半個月找到父母和妹妹的遺體,将他們安葬,然後就踏上了一個人的流浪之路。
一個八歲的孩子,做不了什麼事,隻能沿路乞讨。
他走過很多地方,富裕的、貧窮的;見過很多人,善良的、兇狠的。
他曾經親眼見到一群人為了争奪一口吃食而互相殘殺,直到最後隻剩下一個人;也曾經在鬧饑荒的地方,見到過人吃人的景象,甚至自己還差點成為别人的“盤中餐”。
直到三年後,大人十一歲那年,遇到了一位上了年紀的教書先生。先生見他伶俐,便提出收養他,隻要陪伴到他壽終正寝就行。
大人才終于結束他艱苦的颠沛流離的生活。
“人性是自私的,正是因為我見過餓到瘋狂的人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是以才不建議殿下一味安撫。”
“因為人的貪心是填不滿的。殿下可聽過‘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現在的這群流民,與豺狼虎豹無異。若是直接給他們錢或是食物,他們未必會感恩戴德,一旦供給停止,隻怕還會招來怨恨。”
“殿下……殿下……你可在聽我說話?”
我看大人看的走了神。
沒想到現在溫文爾雅的丞相大人,竟然有一段這樣的故事。
我又是心疼,又是慶幸。心疼他如此艱難,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慶幸他沒有死在當年那段最艱難的日子裡,否則是我殷國的損失,是我的不幸。
“想不到大人還有這樣的過往。”
“沒事,都過去了,以後我會對大人很好很好的。”
我坐過去抱住他的胳膊,将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殿下,我在跟你說流民的事情……唉……”
他聲音很溫柔,有一點無奈,又有一點寵溺。
(十五)
蕭大人一直送我到皇宮門口。
“前面便是皇宮,微臣就送到這裡了。”
蕭大人下車作揖。
“大人放心,流民的事情,我一定會妥善處理的。”
我撩開車窗的簾子,同他說道。
“殿下,其實你可以不用這麼辛苦的。相信皇上,相信滿朝的文武百官,能夠處理好國事,你又何苦自己背着這重擔呢?”
蕭大人看起來情真意切。
“大人莫不是在心疼本宮?”
“這原本便不是殿下該做的事。”
我望着氣勢恢宏的皇宮,心中不免感慨萬千。
“我自小便生活在這皇宮之中,受萬民敬仰。皇家的人,說到底是天下人養活的,難道我就應該白白接受這些嗎?”
“大人且放心,我心中已有答案。”
蕭大人不再勸說,拱手作揖。我放下簾子,示意車夫駕車。
回到景炎宮,我和蓮溪梳洗一番,換上了自己的衣服。
眼看着快到晚膳的時間了,我讓人去請皇上過來用膳,卻被告知皇上去了太後宮裡。
皇上去給太後請安,原本是很正常的事。
“最近皇上去太後那很頻繁嗎?你去調查一下。”
我讓蓮溪去打探一下,别的人我不放心。
淩太後,淩良玉,原本是禮部尚書的獨女,後來被父皇賜婚給二哥。再後來二哥登基,淩尚書去世,她在宮外就沒有親人了,與宮外也沒什麼聯系。況且她生性軟弱,與世無争,整日隻知道在寝宮裡抄經念佛,無趣得很,是以我也不愛去她那請安。
蓮溪平日裡對各宮的宮女太監都很好,是以去打探點消息,對她來說輕而易舉。
不出半個時辰,蓮溪就回來了。
“果然不出殿下所料,壽康宮的灑掃宮女慧兒說,近日皇上去壽康宮的次數确實多了許多。”
壽康宮向來不問國事,而且除了抄經念佛以外,也沒有别的喜好,皇上整日往那邊跑,是在做什麼?
我心中頓生疑惑,而蓮溪接下來的話,将我的疑惑解了一些。
“不僅皇上,最近壽康宮還有另外一位常客,殿下猜是誰?”
蓮溪這個丫頭,還與我賣關子。
“快說是誰,再不說撕爛你的嘴。”
我作勢要去捏她的嘴。
“好好好,我說。這另外一位常客啊,就是程夫人。”
這位程夫人就是程将軍的夫人程張氏。關于這位夫人的出身,我隻記得她的父親是一位縣令。想來她們家在朝中也沒有什麼關系,怎麼會突然與太後交好?
“這位程夫人,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不管程夫人是什麼來頭,想必在我生辰宴上,程将軍那番舉動,絕不是一時興起的巧合,而是有人在背後蓄謀已久。
“還不清楚,已經派人出去打探了,想來明日便有結果。現在時辰不早了,殿下早些洗洗休息吧。”
(十六)
次日清晨,我才剛起床洗漱,蓮溪派出去打探的人就回來了。
這上京城中,有許多消息流通的場所,若是說起消息的靈敏與詳細,倒是比朝廷還要優秀許多。甭管你是皇親國戚還是平頭百姓,隻要銀子到位了,祖宗八代都給你打探出來。
這位程夫人,本名叫張詩悅,确實是一位縣令家的女兒。這位縣令不值一提,倒是這位程夫人的母親,有點來頭。
程夫人的母親姓田,是會溪人,出身會溪的大戶人家。
而我們的太後,她的母親剛好也是會溪人。若是論起關系來,程夫人的母親田氏與太後的母親趙氏,可是表姐妹的關系。
那程夫人與太後,自然也是表姐妹了。
我怎麼也沒想到,一向久居深宮的太後,竟然會在背後搞這些把戲。
上朝之前,我特意讓人在蕭大人的必經之路上把他攔下,請他到勤政殿附近的徽雲殿一叙。
“不知殿下召微臣前來,有何事?”
“之前拜托大人,李大人的事情,不知道大人查的怎麼樣了?”
蕭大人面露難色,想來是查的不順利。
“陷害李大人的人,微臣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隻是目前尚未找到證據。”
來不及了,等不到大人去找證據了。
我親信的臣子悄悄向我傳了信,說審理此案的主審官今日便會上書,要将李大人發配邊關。
“若是對方是皇上的話,自然不會讓大人輕易查到證據。”
“此案今日會有定奪,無論是什麼樣的審判結果,還請大人先不要管,不要在朝堂之上起沖突。大人今日隻要處理好流民的事情即可,我信大人,一定能處理好的。至于李大人的事情,我自有辦法。”
大人雖不知道我有什麼辦法,卻沒有問,隻是應了聲“是”。
“時候不早了,大人快些去上朝吧。”
“殿下不一起去上朝嗎?”
“我今日有些别的事情,就不去了。有大人在,我很放心。”
蕭大人不再問,行了個禮,轉身徽雲殿外走去。
“大人說的事情,我會認真考慮的。”
他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腳步在跨出門的時候停頓了一下,也沒有轉身,徑直走了出去。
“梓月,去告訴皇上,本宮今日身體不适,不去上朝了。”
梓月應聲而去。
“殿下,今日為何不去上朝了?”
蓮溪疑惑道。
“走吧,我們去壽康宮。”
我鮮少踏足壽康宮,覺得這裡是這樣的陌生,讓我不太舒服。
太後正在抄寫佛經,我上前行禮。
“今日怎麼有空來看我了?”
太後依然在抄寫佛經,不曾停筆,也不擡一下頭。
“是我不懂事,本來就應該常來給太後請安的。”
太後擡頭看了我一眼,讓宮女給我賜了座,然後繼續抄她的佛經。
“我每天不過拜拜佛念念經,無趣得緊,不适合你這愛熱鬧的性子。”
“是嗎?我倒覺得這壽康宮很有意思呢,若是我早點來,興趣早就發現了。”
太後的筆頓了一下,卻還是鎮定地繼續往下寫,不回我。
“太後這又是何必?當初二哥将郅兒托付給我,你也是同意的。你若是想要這簾子後頭的位置,直接同我說就是了。你是皇上的生母,坐在那個位子上,比我更加名正言順。為何過了這麼長時間,又在我背後這樣算計我?”
太後聽了這番話,終于有點沉不住氣了。她的筆在紙上重重地化了一道,然後扔下筆,将那張紙慢慢團成一團,扔到旁邊。
“我幾時說過,我想要那個位子?”
她索性停了筆不再寫下去,擡起頭來注視着我。
我從來沒注意到,這個外表軟弱的女人,目光竟然也是這樣的堅定。
“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你長公主的天下!如今皇上已經長大了,他有自己的思想,他想要自己做主。我這個做母親的,雖然不能幫他治理天下,能為他做的也就是一點小事罷了。”
“惠陽,你為什麼不去成親,不去生個孩子呢?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能了解我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是把皇上當成我親生的孩子一樣,處處為他着想。為了他日後能夠立威立信,我甚至時常讓自己去扮演一個壞人,讓他去做好人。
想不到我在他們母子眼中,就像是一個笑話。
“太後說的,我明白了。”
我起身告退,離開了壽康宮。
(十七)
現在這個時間,到勤政殿的時候應該剛好退朝。
果然,大殿裡隻有皇上一個人,宮女太監都被打發下去了。
皇上坐在龍椅上,低頭沉思。
“看來皇上很喜歡這個位子。”
我徑直走入,未讓太監提前通報。
皇上見了我有一些詫異。
“姑姑……不是身體不舒服麼?”
他站起來,看着我,眼神有些遊移。
“皇上在為什麼苦惱?是為了無辜受冤的李大人,還是流離失所的難民?亦或是,皇上在想着怎麼将我名正言順地處理掉?”
皇上聽聞我這一番話,眼中有些不安。
“姑姑何出此言?”
他從龍椅上下來,走到我面前。
“姑姑,你可是聽聞了什麼傳聞?”
看着這與二哥有七分相似的容貌,我越發覺得痛心。
“許是這幾年影衛把我保護的太好了,好到我幾乎忘記,影衛實際上聽的是皇上的話。”
“當年我為你父皇出生入死,是以他挑選了八個一等一的高手來保護我。而如今呢?他的兒子卻要用這些人來殺了我。”
“姑姑,朕沒有要殺你!”
皇上似乎有些着急,怕我一怒之下做出些出格的事情。
“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竟不知道,什麼時候教給過你這樣好的演技!”
我伸出手想要給皇上一巴掌,誰知皇上突然在我面前跪下,讓我擡起來得手懸在了半空中。
“姑姑,朕真的沒有要殺你。我隻是不甘心,不甘心明明朕才是殷國的皇上,為什麼隻能做你的傀儡!是以朕下令給影衛,讓他們在你遇險時不必第一時間出來搭救,但是不許傷及你的性命……”
皇上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訴道。
“那生辰宴上,楊允的事情,難道不是受你指使?”
“楊允他本就傾心于姑姑,朕不過是順水推舟,成全他罷了。姑姑嫁給一個愛你的人,難道不會更幸福嗎?姑姑若是有了夫君有了孩子,便沒那麼多精力來管理國事了……”
皇上明顯的沒有了底氣。
我氣得發抖,一腳踢開他。
“皇上怕是一點都不了解本宮,若是讓楊允那厮得逞了,我便是背上罵名,也要誅楊家九族!”
皇上見我如此生氣,心中不免又有點害怕,畢竟這朝中大臣,仍有許多是聽從我的指令的。
“姑姑,朕知道錯了,朕隻是一時鬼迷心竅,沒有想要害你……你原諒朕……你想垂簾聽政朕也不反對……”
我對皇上已是心如死灰。
沒想到我這幾年嘔心瀝血,竟然教出來這樣一個敗類!
我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
“你父親若是知道,他的兒子是這樣一個孬種,不知道九泉之下能不能瞑目。”
皇上一臉震驚,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聽到這句話,他知道我與他之間已經無法挽回了,是以逐漸變得有些害怕。
畢竟我在朝中的勢力,還是不容小觑的。
“皇上想要親政,我成全你。”
“答應我兩個條件,從此我再也不插手朝廷的事。”
我現在思想十厘清楚,因為不再想着如何維護皇上,反而更加清楚了自己的心。
“姑姑有什麼條件,别說是兩個,兩百個朕也應允!”
皇上的眼中再次燃起希望的火焰。
“第一,惠陽是父皇,也就是你爺爺,給我的封地,你永遠不準收回,聖旨為憑。”
惠陽氣候宜人,物阜民豐,原本是當初父皇給我的封地,隻是我這些年一直将自己囿于上京,是以從未去過。
若是全身而退的話,惠陽是個絕佳的選擇。
“好,朕答應。”
“第二件事,我答應離開上京以後,再也不會跟朝中大臣往來,還請皇上不要因為我的緣故,疏遠、打壓那些有才能的賢臣。也請皇上還李朔李大人清白!”
皇上自然是欣喜應下了。皇上也不是一位十分昏庸的皇上,他其實知道哪些大臣是有才能的,若是沒有我的存在,他想必也會對那些大臣多重用幾分。
我跪下,向皇上行了個大禮。
這是我第二次向皇上行跪拜大禮,上一次,還是他登基為帝的那天。
“惠陽長公主今日請辭陛下,請陛下恩準我回到封地惠陽,永不入京!”
皇上沒有回應,而我也不需要他的回應。
我兀自起身,轉身向殿外走去。
“陛下應該慶幸,你是我葉家的獨苗,為了我葉家江山,我不會至你于死地,但是你我從此恩斷義絕。”
“最後再教你一件事,成大事者,要沉得住氣。要麼不動手,若是動手,便要給對方緻命一擊,讓對方再無還手的機會。”
我邊走邊說,腳步沒有遲疑。
(十八)
離開京城的日子定五日後在十月初八。
我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不過帶了一些路上需要用到的東西,與蓮溪乘着一輛馬車出了城門。
皇上許是覺得有愧于我,臨行前再也沒來見過我,隻是命人送來了許多賞賜,我全部都送去了蕭大人府上,讓他拿來救濟災民。
五日内我與蓮溪清算了景炎宮和長公主府的人和物,給了每個人足夠生活一段時間的錢,然後遣散衆人,多出來的錢亦送去了蕭大人那裡。
秋高氣爽,萬裡無雲,上京城的春天真是舒服啊。
“籲……”
車夫忽然拉了缰繩,馬車停在路邊。
“怎麼了?”
我探出頭去看外面,隻見路邊的亭子旁拴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亭子内站着一個身着白衣的人。
我大喜,急忙跳下了馬車。
“大人在這裡等我,是舍不得我離開麼?”
難得他沒有否認。
“大人躲在亭子裡,若不是我的馬夫眼神好勒了缰繩,隻怕大人今日便見不到我這最後一面了,那大人可就要抱憾終生了。”
“誰說這是最後一面?”
他挑了挑眉。
大人今日這樣子,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個……惠陽這個地方啊,風景優美……民風淳正……不知道大人願不願意……等告老還鄉之後……來惠陽定居啊?”
大人看着我,覺得很是好笑。
“等我告老還鄉之時,你都變成老太太了,難道是打算一輩子不嫁麼?”
大人靠在我耳邊小聲說,撩得我心頭癢癢的。
這男人,平時看着清心寡欲的,撩起人來倒是一點都不手軟。
他摸了摸我的頭,将那塊梅花紋額玉佩放到我手中。
“殿下,等我。”
一年後,惠陽城。
惠陽這個地方經濟發達、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一片祥和的景象。
我來了惠陽之後,每日不過是看看書、逛逛街,再就是品嘗品嘗惠陽美食。我這個封地之主不過是挂個名号,惠陽實際上還是歸朝廷治理。不用處理政事的日子,實在是太輕松了,一年下來着實是胖了幾斤。
這日我與蓮溪乘着馬車,準備去吃彙賢樓的招牌的八寶鴨。
大街上人來人往,馬車本就行駛緩慢。忽然一個刹車,我手中正欲塞入口中的葡萄掉了下來。
我以為車夫不小心,在大街上撞到了人,正準備責怪車夫順便下車賠不是。
掀開簾子,隻見一匹高頭大馬橫在車前,馬的缰繩正握在一個白衣玉立的身影手中。
在我撩開簾子的那一刹那,白色的身影一個翻身,飛入了車廂之中。
“蕭大人!”
我震驚地喊出聲。
“殿下,我現在可不是什麼大人了,以後還要殿下來養活我了。”
“蓮溪!不去彙賢樓了,打道回府!”
(番外)
蕭子睿第一次見到惠陽公主,是在他科舉高中的日子。
那一日,正好是惠陽公主及笄之日。
公主遊行的花車排了二裡地那麼長,街上被圍觀的群衆堵得水洩不通。
剛去拜訪過丞相大人的蕭子睿,被圍觀的群衆堵在路邊,第一次目睹了她的風采。
她像是天上的太陽一般耀眼,從來沒有經曆過苦難的少女,臉上的笑容是純淨的、驕傲的。
但是太陽也是遙不可及的。
高中之後的他不過被封了個正六品的内閣侍讀,與惠陽公主,依然是雲泥之别。
所幸他的才能受到丞相的賞識,丞相收了他做學生,也幫助他在兩年之内,做到了正四品的通政使司副使。
隻是在這一年,皇上駕崩了。
三位皇子争奪皇位,滿朝文武皆是人心惶惶。
那時的惠陽公主,仿佛從那顆明亮耀眼的太陽,逐漸跌落雲端。
她也會覺得累,也會無可奈何,也會哭。
蕭子睿第一次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好在他們赢了,二皇子坐上了皇位,而她成了惠陽長公主,再次恢複了往日的光彩。
蕭子睿更加發奮努力,再加上有丞相的提拔,兩年後,他成了正二品的戶部侍郎。
而不久之後,皇上暴斃了。
皇上隻有一個孩子,年方十二。這個十二歲的孩子,就這樣懵懂地坐上了皇位。
來為皇上守靈的時候,他看見她跪在前面,未曾落一滴眼淚。
他不知道她有多堅強,隻知道她一定在咬着牙死撐。
新皇登基,她作為長公主垂簾聽政。
她原本隻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現在卻要擔起整個國家的重擔。
蕭子睿開始更加廢寝忘食地處理公務,隻是希望能把手上的事情都做到最好,這樣她便能少一點煩惱。
一年之後,他升至從一品戶部尚書。
又一年之後,丞相大人準備告老還鄉。
“你若是想幫她,那就站到她身邊去。”
“那便要頂着巨大的壓力,你做得到嗎?”
丞相問他。
做得到。
于是丞相告老還鄉之時,向皇上舉薦,由年僅二十六歲的蕭子睿接任丞相,滿朝皆驚。
可是她卻同意了。
于是,蕭子睿成了萬人之上的丞相,終于能站在離她最近的位置了。
長公主殿下經常跟他說,要招他做驸馬。
他曾經多少次差點就答應了,可是他沒有。
驸馬不能參政,若是做了她的驸馬,他就沒有辦法去為她排憂解難了。
他實在是沒有辦法,看着她一個人扛起一個國家。
皇上一點點長大,他看出來,皇上與長公主之間有了嫌隙。
皇上渴望親政,而長公主殿下像個操碎了心的老母親一般,事事過問。
他沒想到,皇上會對長公主動手。
于是他勸她,說皇上已經長大了,勸她放手。
在一次次失望之後,長公主殿下終于對皇上絕望了。
她離開了京城,去了封地惠陽。
惠陽山水養人,她去那裡,比待在上京城好得多。
而他,要繼續為她守護她傾盡心血的江山,待到山河穩固、後繼有人之日,便是去尋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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