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錯疊的銀杏葉,好似太陽的心思撒了一地,讓我怎麼也不忍踏踩。初冬的晴空,可是它巨大的身軀撐起?我與它一起仰望,有一縷紗似的薄雲被細風輕輕地扯走,天空寥闊着無限的可能。回望間,依然滿樹的金葉,慈燦着陽光,在天地間活潑着神輝。
唐朝貞觀年間的這座古寺,為何選址在此?是因為夫子“逝者如斯”的泗水就在身旁流過?是因為這架樹木蓊蔥的安山?拟或幹脆就為了那眼永也不涸的湧珠泉?或許都是原因,但這座古刹的選址,一定與這棵偉碩的銀杏有關。浮來山上的定林寺,不也是傍着那棵有着4000年樹齡的銀杏樹而建的嗎?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夏日,我曾來到過這棵樹前,是去寺裡避雨,卻讓驟燃即炸的雷電隔斷在安山腳下。幾乎所有的樹木都被暴風疾雨鞭壓得一溜歪斜,隻有寺前的這株巨木簡直就是安穩如山。泗水的朋友勸:雷電就在頭頂上,可不能接近那棵大樹。車裡畢竟不能讓視線無礙,我還是跳下車,一個人站在車外的雨裡,陷入在觀察的享受中。白天的黑暗當然更是吓人,尤其在閃電撕裂這濃重黑雲的時刻,赫然的樹冠已成似燃似潑的雨瀑,在三十米的高空擎撐開來,而直徑近三米的樹身,生鐵一般,默然挺然地迎擊風暴。風、雨、雷、電,共同制造着震撼萬物的威響,但我還是在這一統的威響裡,感覺到來自巨樹的低沉的嗡鳴,一種威響之外的嗡鳴,隐隐的卻又恢宏難抑。
時光磨平了多少人生的坑坑窪窪,可那時閃電似的悟覺卻刀刻錾鑿般不再忘記:不能像它這樣巨大,卻要努力有它這樣的氣概。坐牢又被流放的索爾仁尼琴就說:“人生并不是那麼短促的,如果你能在生活的道路上立下幾塊裡程碑的話。”
古樹的介紹牌上說是當年孔子手植。我卻不信,隻是覺得孔子在時這棵野生的銀杏已是壯茁的生命,并引得孔子與他的學生們圍觀與贊歎吧。一位植物學家告訴我:那棵銀杏大緻有着2600年的歲數。還有,孔子的那個“杏壇”,或者不是人們常說的結着杏子的杏樹,而竟是這樣密着扇形美葉的銀杏呢。甚至,那座可以吸引并收留四方平民人家子弟的“杏壇”,那座與官府貴族相對峙的“杏壇”,一定是流動的、不拘形迹的,說不定這棵銀杏下就曾經“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莊子語)。
一億數千萬年前,銀杏曾與恐龍同時稱雄地球。恐龍滅絕了,銀杏卻因為自己特殊的生存能力而孑遺——并且隻在中國因為東西走向的山脈擋住滾滾而來的冰川才幸存下來,并由中國再次傳播于世界。“生物冠軍”與“活化石”的稱謂,奇妙地反映着它的既古老又時時新生着的狀貌。長壽而又嬰孩,這便是銀杏了。雖然在這長達一億數千萬年的存在中,它的演化已經趨于緩慢、甚至有了退縮的迹象,但它有着15個近親屬的多元化生命狀态,讓它仍然有着廣闊的發展前景。按植物學家的分類,銀杏是陸生的裸子植物,可它在全世界已知的800多種裸子植物中,單門獨戶、沒有近親,以至隻能被單列為銀杏目、銀杏科、銀杏屬、單種。多樣而又獨特,才能夠這樣億萬年間屹立于時空裡。
是泗水文友在庚子深秋“催”我去看它,再見它時卻已是初冬。它單獨地與我相對,讓我感到着一種榮光與幸福。我知道它的身上已經積攢着2600多年的日月、風雨、人心的跳動。誰能說它的身上沒有老子與莊子的目光呢?當年的李白,也一定會相攜着杜甫,來在這棵樹下,遙望不遠處的泰山。或者竟是一個月光如霜的靜夜,與它相邀舉杯,讓無羁的情思,泉林般恣流。
安山寺前的這棵古樹是雄株的銀杏。這讓我記起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平濑作五郎在1896年的偉大發現:雄的銀杏樹上有着動物般遊動的精子!而且,這樣激情飽滿的精子,頂端長有能夠飛翔的纖毛,可以尋到10公裡之遙的雌的情侶。其實,它的身旁還有一棵年輕猶如少女的雌的銀杏,那是後人為它媒配的“夫人”,隻有600多歲。我望着一左一右的他們,忍不住笑了,祈願人性樹性的相通。而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河南義馬煤礦煤層中首次發現銀杏類植物的繁殖器官——完整的種子化石,又一下子确證了銀杏億年不衰的生命史!
其實,我們已知的銀杏,僅是關于銀杏的極小的部分,即便這極小的部分,已經那樣地令人拍案驚奇。深裂為二的銀杏葉,葉的筋脈由葉柄基處直達葉片頂端卻互不連接配接,就出奇得很。特别是它的愈傷能力與再生能力,在植物界更是罕有匹敵。它的各個部位都有隐芽,都能獨自萌生芽葉并長成枝幹,而且可向下亦可向上,粗可摟抱伸可數米,更新不止。還有“樹奶”(鐘乳),也叫基生樹瘤,則是它的另一個愈傷與再生的神奇處:當銀杏受到外力的傷害,樹奶便不動聲色地強韌地向下生長、生發出無畏的根須,并在與母幹觸交處生長出次生的樹幹,讓樹絕處重生。難怪植物界又稱樹奶為無性繁殖器。細探究竟,根系的發達,則是銀杏生命的保證。主根側根既垂直下紮又水準擴充,眼前這位“安山巨人”,其根當可向下紮至5米的深處,而根的水準延展,則會是其樹冠投影的兩倍以上。想想就會讓人油然而生敬仰:它的地下部分,比地上的部分還要壯觀。根系甚至強勁到地下已經無法完全盛放,又将那蛟龍般扭動的粗根,半裸于地上。1945年8月6日投于日本廣島的那顆原子彈,曾造成20萬人死去,核爆中心一切都化為烏有,在那連鐵都會融化的四五千度的高溫下,竟有6棵銀杏就是不死,第二年春天一到,又有新枝新芽奇迹般萌生。想想我們人間的正劇鬧劇、喜劇悲劇,是否可以從這些銀杏家族的身上,得到一些啟迪與慰藉?
一圈一圈地圍着它轉,走走停停,有省忏在心上泛起。2600年間,它洞徹生死,卻險夷不拒,從不躲避,隻是實實在在地做好自己。我呢?在逼近七十的時段,還會讓利欲擾攘,還會有苟且與虛度。這棵古木似乎在告訴人們:想想我們天天活在其中的宇宙吧。宇宙有2000億個銀河系,而每個銀河系中又包含着2000億個太陽系,宇宙的半徑就是465億光年;存在的長度,宇宙138億年,太陽系與地球46億年,直立開始的人類隻有40至50萬年,而人類的文明史僅是區區四、五千年。科學家施一公有一個比對,他将宇宙史設定為一個月,以此計算:太陽系相當于10天,統治地球2億年的恐龍是8個小時,直立開始算起的人類是1分鐘,而人類的文明史隻相當于一秒。
是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老子語)。而這棵老銀杏,不管這些,隻是在中國山東泗水安山這個地點,一站就是2600年。往後,它是否還要在這個地點再站2600年,我們無法知道。但我好像明白一點,這棵撐起天幕的大樹,着實地愛着它的根須深紮的這方土地,并将自己不凋的生命站成一座日日新又日新的豐碑。
(2020、12、22寫于濟甯方圓墾荒齋,《大衆日報·豐收副刊》2021年1月10日刊登)
作者簡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進階編輯。1952年生于山東濟甯農村,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從事文學創作,曾出版詩集《翠谷》、傳記《布衣孔子》、散文集《喬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陽光》獲山東省首屆泰山文藝獎,散文《微山湖上靜悄悄》獲中國作家協會首屆郭沫若散文随筆獎,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獲中國散文協會冰心散文獎,作品入選全國各種選刊、選本、大中國小讀本及初、高中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