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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歲月,一個“小鬼”的戰争洗禮

60年前,他在這條公路上參軍了。

那是1949年冬,他16歲,還是個放牛娃。那天,村頭走過一隊人馬,一個當官模樣的人對他說:“小鬼,能不能把我們帶到郁山鎮去?”“我看他們帶了槍,不敢不答應。”原來,這是一支國民黨潰軍,剛在湘西吃了敗仗,退入川東,準備撤往重慶。當時他并不知道,人民解放軍的西南戰役已經打響,國民黨守軍土崩瓦解。

去郁山的路不好走,雨水将公路泡得稀爛,有些地方爛泥巴淹到膝蓋,國民黨軍隊又是騾馬又是炮,個個滾得像泥人,“還好,到郁山鎮後,他們把我放了。”

往回走,迎面又過來一支隊伍,他趕緊往樹林裡躲,對方叫開了:“小鬼,别怕,我們是解放軍!”他不懂。對方說解放軍就是八路軍,他仍不懂。一個高高壯壯背手槍的軍官說:“八路軍就是早年的紅軍,明白了嗎?”這下他聽懂了。軍官問:“看你滾一身爛泥,幹啥去了?”他說剛帶了一支隊伍去郁山鎮。軍官又問:“家裡還有什麼人嗎?”他一愣,想哭:自己半歲時母親死了,4歲時父親也死了,他成了孤兒。“那你還回去幹啥?不如跟我們一起打到重慶去,願意嗎?”他反問:“有飯吃嗎?”軍官大笑:“有,管飽!”于是他大聲說:“要得!”

就這樣,他在公路上參軍了,沒有入伍登記,沒有體檢,甚至沒發槍。這一天是1949年11月15日,“我一輩子都記得,那是孟指導員告訴我的。”

孟指導員就是那個軍官,叫孟志清,東北人。他參加的這支部隊,是第四野戰軍47軍141師423團第9連,全連幾乎都是東北人,且有不少是北韓族。

遇到的第一仗是打白馬山。戰鬥打響,孟指導員就把他交給團後勤股的徐股長。前面槍炮聲響成一片,徐股長說:“小鬼,我叫你跑你就跑,叫你卧倒就卧倒,明白嗎?”又說:“老兵怕機槍,新兵怕大炮。你不要聽到炮響就亂跑,懂嗎?”

他隻曉得點頭,其實哪兒懂!

白馬山打了三天,他跟着徐股長往上沖,離一線部隊近則四五十米,遠則一兩百米,炮聲之響,槍聲之密,吓得他渾身顫抖,可看看徐股長鎮定地指揮後勤股打掃戰場,他有些不好意思。所謂打掃戰場,就是收整槍支背包,押解俘虜,牽騾馬等。騾馬太多了,都是為國民黨軍隊運送槍炮的,槍一響,幾百匹滿山亂跑,哪裡牽得完!更多的是屍體,“頭一次見到那麼多血,那麼多死人,腦殼整天都是昏沉沉的。”

随部隊打到重慶後,423團又在朝天門碼頭坐輪船到涪陵休整。在涪陵,他正式領到嶄新的軍裝,發了槍,那是一支日本三八大蓋,裝上刺刀,“比我人還高”!當時部隊思想教育抓得很緊,孟指導員給新戰士們講為什麼當兵,為什麼打仗,“我腦殼才一下亮堂了,當兵不光是有飯吃,還要為窮人守天下哩!”

他參加的第47軍是一支勁旅,前身是彭德懷上司平江起義時組建的紅五軍,肖克、王震都曾任過指揮官,抗戰時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120師359旅,以開墾南泥灣聞名于世;抗戰勝利後挺進東北,編入林彪指揮的第10縱隊,後按中央軍委統一指令,改編為解放軍第47軍,轄139、140、141三個師,是一支戰功卓著的隊伍。

“在涪陵沒休整多久,我們就前往湘西剿匪。孟指導員傳達了上級指令,說湘西雖然解放了,但敵人又到處搞破壞,我們要去收拾他們!”

部隊從涪陵坐船到湖北洋溪,然後行軍8天到達大庸(現張家界),再從大庸到桑植。桑植是賀龍元帥的家鄉,衆多土匪利用險要地形割據一方,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為害鄉民,“但一遇到我們,他們哪兒是對手!剛開始仗雖打了不少,但消滅的土匪不多,因為他們就混在老鄉中間。後來部隊廣泛發動群衆,把土匪孤立起來,仗就好打了。”

在湘西茅壩,他所在的9連把一股土匪包圍了。進攻時,他求戰心切,沖在最前面。土匪的槍響了,他趕緊卧倒,與土匪對打。三八大蓋是單發,他稀裡嘩啦打完一排子彈,因嫌槍身太長,就起身換彈夾,結果挨了一槍,“打在我腰杆上,血把棉衣浸透了。我倒下時,腦殼還清醒,聽見趙副連長在喊我的綽号:小朱兒負傷了,機槍掩護!後來就啥也不知道了。”那一仗,9連消滅了200多個土匪,趙副連長還把他背下戰場。

許多年後他才知道,第47軍在湘西剿匪立下大功,後來名噪一時的電視劇《湘西剿匪記》和《烏龍山剿匪記》,就是根據47軍的剿匪事迹改編的,全軍共殲匪近10萬人,肅清了在當地存在數百年的匪患。

當他從桑植縣團衛生隊養好傷歸隊時,發現連隊戰友少了四五十個,心中不禁一緊,以為他們犧牲了。趙副連長說,沒犧牲,你還不知道吧,北韓那邊打起來了,咱們連的北韓族戰士響應号召,全部參戰了,孟指導員也去了。

1951年2月,他也跟着部隊去了北韓,“從長沙乘三天三夜的火車到丹東,整訓一周後,在一個叫九道溝的地方蹚水過鴨綠江,經新義州、平壤到達仁川。”一路都是晝伏夜行,因為美軍飛機太厲害,哪怕夜行軍,也得每隔三五十米設一個防空哨,隻要防空槍一響,大夥兒就得趕緊隐蔽。“說實話,在湘西剿匪,用的是輕武器;到了北韓,才真正見識了什麼叫現代戰争,打的就是鋼鐵啊!飛機、大炮、坦克、燃燒彈、凝固汽油彈、高爆炸彈,什麼都遇上了!”傷亡很大,在湘西時,連裡犧牲幾個戰士,是樁大事兒;可在北韓,犧牲的人真是太多了,“就說我們9連吧,從湘西出來的老兵幾乎換完了。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戰友叫王大明,頭一天還是二班班長,第二天就提升為副連長,第三天便戰死了。我們雖然流了太多鮮血,但敵人也遭到毀滅性打擊!”

第47軍入朝後,先後在金城、臨津、開城、西海岸等地與美軍王牌騎兵第1師、陸軍第3師和英聯邦師等厮殺,殲敵22000餘人,湧現出郝志新、淨成恩、馬一鈞、李太林、陳啟瑤等戰鬥英雄,舍身救兒童的羅盛教也出自該軍。“我認識羅盛教,他在141師偵察連當文書,矮個子,臉圓圓的。”他回憶說,“我曾在團部當通訊員,和他打過幾次交道,沒想到他能有那樣的壯舉!”

電影《英雄兒女》的編劇,就是第47軍政治部秘書科科長毛烽。影片中王成的形象,以47軍許多英雄為原型:418團戰士滕桂橋拉響爆破筒與20多個美國兵同歸于盡,422團連長楊寶山抱起大石頭與敵人同歸于盡,421團機炮連長王德山握着手榴彈沖入敵群……“《英雄兒女》我看了不下30遍,每看一次都流淚。”說到這裡,他問我,你還記得電影中有這樣一個鏡頭嗎?就是王成所在的排在參加最後的反擊時,戰士小劉為了讓部隊通過障礙,毫不猶豫地趴在鐵絲網上。“這可不是虛構的,他就是我的戰友騰明國。”

騰明國犧牲在攻打老秃山的戰鬥中。

老秃山原名上浦防東山,因敵我反複争奪,山上草木皆無,故名。攻打老秃山前,“我堅決要求從團部回連隊,因為戰鬥減員太大,我作為老兵回到9連後就當上了爆破隊長,帶領10多個新兵實施炸開通道的任務。”

進攻開始後,9連很順利,“我帶領爆破隊主要是炸鐵絲網,炸開通道後很快沖了上去。敵人個子大,咱不和他肉搏,就用沖鋒槍、手榴彈幹,全殲西北山脊的敵哥倫比亞營第3連……”

但騰明國率領的3連11班就沒那麼順利了。他們連續爆破六道鐵絲網,炸第七道時,炸藥包和爆破筒用完了,而這道鐵絲網是呈圓筒狀鋪設的,手榴彈根本炸不開!這時沖鋒号響了,為保證大部隊通過,騰明國躍身趴在鐵絲網上高喊:“從我身上沖!”随後,爆破隊其他4人也撲向鐵絲網。大部隊踩着他們的身體沖上山頂,騰明國的11班全體壯烈犧牲!

“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士兵,那得血裡滾九圈,火裡滾九圈啊!”老兵感慨道。1953年7月27日,喧嚣的戰場突然沉寂,“這一天,停戰協定簽訂了。傍晚,我走出坑道,看到太陽正在落下,雲像血一樣紅。看着那片雲,我突然哭了。那都是我的戰友在天上的血呀!”

1954年9月,他随47軍回國。列車過北韓新義州時,有人喊:“同志們,前面就是祖國了!”那一刻,車廂裡歡呼起來。祖國,一個多麼讓人激動的字眼!祖國,你的兒子回來了,我們沒給你丢臉!

全車人頓時淚流滿面。

幾十年過去了,老兵已經退休,按他的條件,完全可以在城裡安居,可他卻偏偏選擇了到川湘公路邊的老屋定居。在那公路邊上,他還在等什麼?是等又一支大軍的出現,還是在等那些長眠他鄉和異國的戰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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