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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愛格 短篇小說)

原創 沈魚藻 愛格

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愛格 短篇小說)

攝影/白鶴雙兒 模特/美喵喵_

楔子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梅老闆重新登台,在上海美琪大劇院,上演《刺虎》《思凡》《斷橋》。

傅思嘉也去了。

當然不隻是作為普通觀衆。

作為民國名流傅老的女兒,又曾是《新民早報》和上海第一舞廳“遠東第一廳”的董事,美琪大劇院的經理亦是她的朋友,傅思嘉受邀在戲正式開演前,參加梅老闆的接風宴。

筵席之中,座上賓客個個滿腹戲文,讨論平劇改良讨論得不亦樂乎,隻除了傅思嘉。

她靜靜地坐在那裡,手托着腮含着笑,看别人觥籌交錯,聽他人嘈嘈切切。

倒是叫梅老闆的人注意到了這個沉默的傅六小姐。梅老闆寒暄着問:“六小姐不喜歡聽戲?”

“倒也不是不喜歡,插不上嘴罷了。我戲聽得少,隻聽過一出折子戲。”

“哪一出?”

“昆曲,《孽海記·思凡》。”

梅老闆眼睛一亮:“可巧,我也喜歡這一折《思凡》。早年學昆曲,昆曲大雅,是文人戲,我連唱詞兒也聽不懂,唯獨這一折《思凡》寫得淺顯,不用人解釋,我也聽得明明白白。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想,以後我做戲,一定要接地氣,要讓普通人也聽得懂。”

聽了他的話,傅思嘉有片刻的恍惚。

半晌,她輕輕一笑:“您這話,十多年前,有人跟我說過差不多意思的。”

“誰?”

“聯懋電影的老闆,民國二十七年,在自己家裡制造爆炸,和日本人還有漢奸同歸于盡了的——雲觀瀾。”

和雲觀瀾一起聽《思凡》,是傅思嘉第一次聽中國戲。

她出生在英國,從小随父親遊曆歐洲,是一個完全西化的人。英國的莎士比亞、法國的大仲馬她倒是看過不少,唯獨對中國文化一無所知。

去看《思凡》,是因為雲觀瀾的聯懋電影打算上一部戲曲電影《思凡》,作為聯懋的第二大股東,傅思嘉被他強拉去天蟾大舞台,聽這一曲《思凡》。

《思凡》出自昆曲《孽海記》,是一出折子戲,講的是小尼姑趙色空動了凡心,想要下山還俗的故事——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

每日裡,在佛殿上燒香換水,

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

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

為何腰盤黃縧,身穿直裰?

去之前,傅思嘉原擔心中國人向來不肯直白說話,怕戲詞顧左右而言他,讓自己聽不懂鬧了笑話。沒想到這戲詞寫得竟如此直白,她一個門外漢聽得毫無障礙,甚至還因為戲詞的诙諧笑出聲來。

雲觀瀾咬着煙,斜眼觑她:“怎麼樣,沒來錯吧?”

他興緻勃勃地跟傅思嘉講戲:“梨園行裡有一句俗話,叫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說的是生角兒怕唱林沖夜奔,旦角兒怕唱思凡,因為這兩折戲對唱腔身段的要求特别高,功底不深的話很難撐得下來……”

傅思嘉聽得半懂不懂,食指關節托着下巴,笑眯眯地聽他講。

雲觀瀾突然“撲哧”一笑。

傅思嘉問:“怎麼了?”

雲觀瀾道:“沒什麼,突然想起她來。她跟你一樣,也不懂戲。這個時代的女孩,好像都一心往前跑,滿心想跟古中國一刀兩斷似的。”

她?她是誰?

還能是誰,無非是孟聆笙。那個離家去國,到美國進修法律的小律師孟聆笙,雲觀瀾一心在等她回來的夢中情人。

傅思嘉的心裡突然有點酸。

但她表現得若無其事,隻在嘴上反駁:“你們男人在古中國占夠了便宜,當然留戀那個對你們而言的好時候。而我們女人已經吃了五千年的虧,當然得拼命向前跑了。”

雲觀瀾舉雙手投降:“我錯了,六小姐大人有大量,請原諒我。”

傅思嘉也“撲哧”笑了。

她伸手,拿下雲觀瀾咬在嘴角的煙。他最近在戒煙,隻銜着過幹瘾,并未點着。

“說真的,你不擔心孟律師就留在美國不回來了?”

雲觀瀾詫異地看她一眼:“她為什麼不回來?她肯定會回來的呀。”

“何以見得?”

“她去美國留學進修,起因是輸了林阿蠻的官司,目的是精進能力,為變革中國司法盡一份力。”

“這麼有信心?是她告訴你的?”

“她沒說,但我知道她心裡是這樣想的。她有她的抱負,是以我不攔她。我知道她會回來,是以我等。”

傅思嘉的心沉甸甸地墜了下去。

傅思嘉第一次見到雲觀瀾,是在“遠東第一廳”。

是民國二十年夏天,傅思嘉和兄弟們争奪父親留下來的遺産,找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律師孟聆笙做辯護律師,兩個人也是以成了朋友。

後來,孟聆笙代理一起殺夫的刑事案件,報紙上卻突然蜂擁出無數關于她當事人林阿蠻的不實的負面報道。

那時傅思嘉還是《新民早報》的老闆,上海報業鼎鼎大名的人物,孟聆笙便請她幫忙調查其中的玄機,約在了“遠東第一廳”見面。

一起來的,就有聯懋電影的老闆雲觀瀾。

第一眼看到雲觀瀾,傅思嘉就對這個男人很感興趣。

他年輕、英俊,落落大方,談吐不俗,身為電影大亨,卻毫無商人的市儈。

但她出身名門,從小見慣了青年才俊,對雲觀瀾的印象也就止于此了。

如果不是後來。

“遠東第一廳”那一面過後,整整一年時間,傅思嘉未再見過雲觀瀾。

到她快要淡忘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的時候,雲觀瀾又自己走到了她的面前。

這一年裡,林阿蠻殺夫案轟動上海灘,事情改編成兩部電影,打擂台上映。其中就有一部是雲觀瀾的聯懋電影拍攝的,電影為林阿蠻叫屈,轟動全城,為林阿蠻赢得無數支援分。但孟聆笙最終還是輸了官司,林阿蠻在獄中自殺,留下一封字字泣血見而落淚的絕筆信。林阿蠻死後,孟聆笙也離開中國,遠走美國。

再見雲觀瀾,恍如隔世。

雲觀瀾是來求助的。

最近一段時間,聯懋拍攝的電影總是無端被審查部門借故扣壓,導緻電影不能及時上映。

他覺得事有蹊跷,想打探一下内幕消息。但他是個華僑,缺乏人脈根基,于是就想到了傅思嘉。

傅思嘉的父親是著名的實業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從清末至今,近半個世紀以來他辦實業、興教育、搞慈善,四海之内無人不知,門生故舊遍布各行各業。

也是湊巧,那段時間,傅思嘉正巧有一位父親的故交,她從小喊叔叔的,調任宣傳部,對電影審查說得上話。

傅思嘉自認江湖兒女,最講義氣,便沒有推脫,一口答應了雲觀瀾的請求。

查出來,果不其然,聯懋的稽核被卡脖子,是競争對手從中作梗。

送佛送到西,傅思嘉便撒嬌請求叔叔幫忙,幫雲觀瀾渡過這一關。

叔叔笑吟吟道地:“也不是不可以,但總要師出有名吧。你是我的小侄女,我幫你是情理之中。可他雲觀瀾跟我有什麼關系,我憑什麼幫他呢?”

傅思嘉脫口而出:“那您幫不幫您的侄女婿呢?”

那時她真的不過是有口無心,使個權宜之計罷了。

叔叔到底還是幫了她。

傅思嘉這個女孩從小在歐洲長大,思想完全西化。她是個不婚主義者,從少女時代就對戀愛和婚姻嗤之以鼻,親戚長輩們都要為她操心死了。

如今聽說她竟然有個男朋友,叔叔簡直高興壞了,豈有不幫忙的道理?

然而面對雲觀瀾,傅思嘉又是另外一個說法。

“我叔叔說,幫人要師出有名,于是我對他說,我要入股聯懋電影,聯懋被卡脖子就是我被斷了财路。”

雲觀瀾倒也痛快:“既然已經撒了這個謊,不知道六小姐有沒有弄假成真的打算?來年我打算擴張聯懋的生意,建立一個集制片、演員培養、發行、宣傳于一體的電影王國,正好需要資金。如果六小姐不嫌棄,歡迎入股。”

簽約入股的那天,雲觀瀾請傅思嘉看了一部電影,在他自己的四海大劇院。

是好萊塢愛情片,叫《魂斷藍橋》,由貝蒂·戴維斯主演。

故事講的是一個軍官和一個芭蕾舞演員的愛情,兩個人一見鐘情。然而軍官上了前線,戰争中,軍官被傳言陣亡,芭蕾舞演員迫于生計淪落風塵。多年後戰争結束,再重逢,芭蕾舞演員自覺無顔面對軍官,便在初見的藍橋上自殺身亡。

男主角英俊女主角美豔,故事情節跌宕起伏,結局纏綿哀婉。

整個電影院裡都是觀衆們的啜泣聲。

然而在這啜泣聲裡,傅思嘉卻發出一聲冷笑。

看完電影出來,在咖啡館,雲觀瀾問傅思嘉:“怎麼,你不喜歡剛才那部電影?”

傅思嘉用勺子把杯壁碰撞得叮當響:“電影是好電影,但我沒有想到,在好萊塢電影裡,竟然也會宣傳這種中國式的節烈觀。”

“女主角是被迫淪落風塵,該感到羞恥的,是那些發動戰争,讓女人無力維生隻得出賣自己的男人。她有什麼好羞恥的?她有什麼對不起男主角的?以至于要以自殺來保持這段感情的純潔?”

她越說越快,越說越氣。

最後,她對雲觀瀾說:“我們聯懋不要拍這種宣揚封建節烈觀的電影。”

雲觀瀾笑吟吟地看着她:“好,我們聯懋不拍這種電影。”

傅思嘉這才覺得自己剛才過于激動了,破天荒地感到羞赧,摸了摸鼻尖,問:“我剛才吓到你了吧?我知道,你們男人是不太喜歡女人這樣的。”

雲觀瀾搖頭:“不,我覺得你這樣很好。身為女人,是應當盡力為自己、為其他女人争取權利,有一分光,便發一分熱。孟律師,她也是這樣的。”

他總是提起孟聆笙來。

後來回想起來,傅思嘉發覺,他和她的對話,似乎最後總能被他拐到孟聆笙身上去。

這讓她甚至有些嫉妒——嫉妒孟聆笙,有雲觀瀾這樣一個人深愛着她,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她;也妒忌雲觀瀾,妒忌他竟然可以這樣毫無保留地去愛一個人。

雲觀瀾不是一個隻會說空話的人。

隻兩年時間,他的聯懋電影王國就初見雛形,有了自己的制片廠、電影院、演員教育訓練學校,還借用傅思嘉在報界的人脈做了一本電影雜志,包攬了滬上大半的電影宣傳。

傅思嘉和雲觀瀾見面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因為是生意夥伴,是以見面時談的也大多都是生意——電影生意。

傅思嘉喜歡聽雲觀瀾講電影,他講如今的電影市場,點評正在上映的片子優劣,說好萊塢的電影工廠……

聯懋的第四家首輪影院開幕當晚,慶功宴上,雲觀瀾喝多了酒,為醒酒,傅思嘉陪他從影院一路走回雲公館去。

深夜的南京路,人影零星,卻依舊霓虹燈閃爍。雲觀瀾興緻勃勃地講起他在南洋初涉電影時的歲月:“那時候,聯懋連帶我這個老闆,員工兩隻手就數得過來,老闆也要一起幹活。我有一輛自行車,每天騎着自行車,帶着一台放映機和電影拷貝,輾轉在一個又一個村子之間,巡回放映……”

曾經筚路藍縷,到如今,他已是上海電影界最耀眼的那顆星。

傅思嘉覺得感動:“你是一個值得所有朋友為你驕傲的人。”

雲觀瀾笑了笑:“為什麼?因為我擁有四家上海最豪華的首輪影院嗎?六小姐,其實令我引以為傲的,不是那四家首輪影院,而是另外六家三輪影院。”

“首輪影院再豪華,能坐在裡面的也隻有富人,而富人擁有的快樂本就已經夠多了。我所希望的,是天底下所有的窮人,都能以微小的代價享受到電影帶來的快樂。”

那一瞬間,傅思嘉突然想起了孟聆笙。

曾經有一次,她問孟聆笙,為什麼要代理那些很多律師都不想接的法律援助案件,那些案件的當事人大多都是窮女人,既沒油水可撈,也無聲名可造。

孟聆笙回答她:“說句冒昧的話,六小姐,像您這樣有錢人家的女孩兒,盡管也會遭遇不公,但您尚且有足夠的财力聘請任何一位律師為自己争取權利。但那些窮人家的女孩兒,所能倚仗的,無非是律師的社會責任感罷了。而我認為,衡量我作為一個律師是否合格的标準,不是看為多少富家女争取到了财産權,而是為多少貧家女争取到了生命權。”

傅思嘉看着雲觀瀾,覺得鼻腔酸澀,說不出話來。

她似乎開始明白,為什麼雲觀瀾心裡念念不忘他的孟律師——雲觀瀾和孟聆笙,原本就是同一類人啊。

但她還是忍不住往雲觀瀾身邊跑。

雲觀瀾是個電影癡,平時老待在聯懋的閘北片場看電影拍攝。傅思嘉一閑下來,就往閘北片場跑。

劇組人多事雜,有時候趕戲,器材道具堆得滿地。有一回傅思嘉的高跟鞋鞋跟被什麼東西絆住,腳踝骨“咔嚓”一聲,整個人就坐在了地上。

鑽心地疼。

雲觀瀾不假思索地蹲下身,手臂穿過她的腋下,架住她把她扶起來,邊往休息室走邊扭頭吩咐場務:“去找一下,看有沒有冰塊。”

兩個人剛到休息室,場務也把冰塊送來了,妥帖地包在毛巾裡。雲觀瀾接過毛巾,道一聲“冒犯了”,便蹲下身來,脫掉傅思嘉的高跟鞋,把冰塊輕輕貼上她的腳踝。

傅思嘉感覺自己的腳踝被冰了一下,又覺得自己的心蓦地被燙了一下。

雲觀瀾卻心無旁骛,隻是思無邪地替她冷敷。

一時間休息室裡寂靜無聲。

過了半晌,雲觀瀾突然“撲哧”笑了。

傅思嘉有些莫名其妙:“怎麼了?”

雲觀瀾擡起頭,眼睛裡含着笑意:“沒什麼,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往事——記得那年孟律師帶我去‘第一廳’找你幫忙,去之前我還以為鼎鼎大名的六小姐會是留短發和穿西裝長褲,沒想到……”

沒想到是個烈焰紅唇、鬓發如雲,明豔到近乎嚣張的女人。

此刻她靠在紅絨套子的沙發上,身上是一襲寶藍色絨裙,低領、一字肩、無袖,脖子上挂一串珍珠項鍊,右手手臂上套一圈黃金鑲紅寶石的埃及式臂環,左腳一隻與長裙同色的寶藍緞面高跟鞋,崴了的右腳脫了鞋擱在腳踏上,猶染着鮮紅的蔻丹,越發襯得肌膚勝雪、紅唇欲滴。

聽了雲觀瀾的話,她“撲哧”笑了:“你以為我是個不婚主義者,就會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男人?”

雲觀瀾坦率地承認:“是,我膚淺了。”

傅思嘉伸了一個懶腰:“我呀,我才不要成為男人呢。我要的是一個女人的自由,可以自由地選擇穿長褲還是穿裙子,自由地選擇做律師還是做演員。”

正說到興起,突然間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

雲觀瀾站起身,轉身走出去。

再回來時他滿臉凝重:“失火了,這裡很危險,我們得走了。”

他不假思索地走到傅思嘉身邊,一隻手穿過她的膝彎,一隻手穿過她的腋下,把她整個人抱起來,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出了休息室,傅思嘉才發現外面已經是濃煙密布,這場火很兇。

她忙捂住口鼻,雲觀瀾低着頭,屏息凝神,一言不發地抱着她,穿過濃煙,往片場大樓外跑。

他的左手搭在她的背上,他的掌心如火燒般滾燙。

閘北片場這場大火幸虧發現得早,最終并沒有釀成大禍。

但事後,巡捕房在片場内找到了起火點,證明這是人為縱火。然而閘北片場人多手雜,很難揪出到底誰是縱火者,這件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倒是傅思嘉,托賴雲觀瀾,她從火裡逃生,去醫院看腳踝,卻又被醫生告知得了闌尾炎,需要動手術。

動完手術的第二天,雲觀瀾來看她。

他帶了來探病的禮物——一束鮮花、一個果籃,還有一桶鮮美的骨頭湯。

骨頭湯煲得清澈如水而又鮮美無比,傅思嘉喝個底朝天,喝完後戀戀不舍地問雲觀瀾:“你在哪裡買的湯?告訴我位址,我做他家的常客。”

雲觀瀾咬着煙笑:“怎麼就非得是外頭賣的?就不能是我自己做的?”

傅思嘉十分吃驚:“你還會做飯?”

雲觀瀾反問:“怎麼,你不會?”

傅思嘉語塞,半晌才說:“我不會。小時候,大概十歲左右吧,二姐那年十八歲,定了親,跟母親學做飯,我就在一旁看熱鬧。母親笑我,說六小姐什麼時候學做飯,不會做飯,以後可讨不了丈夫的喜歡。”

“我心裡又反感又覺得奇怪,為什麼就得是我做飯給丈夫吃,而不是丈夫做飯給我吃呢?是以從那時起,我就在心裡暗暗發誓,我才不要學做飯呢。”

聽了她的往事,雲觀瀾“撲哧”一笑,把銜着的煙拿下來在手指間把玩:“其實,關鍵不在于是女人給男人做飯,還是男人給女人做飯。喜歡上一個人,心裡就有一團火,非為她做點事不可,做飯不過是最微末的一件。”

聽着他的話,看着手裡的空碗,傅思嘉的心裡像突然生出一簇火苗,撩撥着,燒灼着……卻又聽見雲觀瀾放低了聲音說:“孟律師她……也不會做飯。”

傅思嘉心裡那團火,倏地滅了。

她放下空碗,勉強堆起一個笑臉,用嗔怪的口吻說:“好啊,原來這碗湯是拿我給孟律師練手呢……你呀,先等得到孟律師回來吧!”

雲觀瀾沒有說話。

傅思嘉的心裡突然蹦出四個字——大事不妙。

隻見雲觀瀾擡起頭來,眼角眉梢都帶着笑意。

他低聲說:“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

在醫院裡賴了一個月,傅思嘉才出院。

出院後正趕上清明節,傅思嘉去給父親掃墓。

坐在父親的墓前,她凝視着墓碑上已經泛黃的照片,耳邊蓦地想起父親去世前和自己的那番談話。

“囡囡,以後真的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啊?”

“是啊,一個人有什麼不好的嗎?再說了,世界上有哪個男人配得上你的寶貝女兒我呢?”

“你呀,太狂太傲也太天真了。世上的男女之情,哪裡是看配得上配不上,‘無端’兩個字,才是愛情真正的秘密呢。你總覺得是你在挑人,殊不知,人也在挑你呢。興許哪天你遇到一個人,你願意為他洗手做羹湯,人家反倒看不上你呢。”

“哎,老頭兒,你是不是我親爹啊,怎麼說這種話咒我?”

傅思嘉跪坐下來,躬身過去,把額頭貼在冰涼的墓碑上,喃喃道:“爸爸,你這張烏鴉嘴呀,竟然真的被你說中了……那你能不能給我指一條路,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呢?”

孟聆笙回國後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律所開張一個月後,傅思嘉姗姗上門賀喜,并且向她發出邀請:“我計劃辦一份新報紙,以女性為主要讀者群,旨在為女性提供工作、生活、法律等各方面的指引。法律這一塊,思前想後,我覺得還是你最合适,是以想聘請你做法律版的主筆。”

聽說是旨在援助女性,孟聆笙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告别前,傅思嘉欲言又止地問孟聆笙:“孟律師,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和他……”

孟聆笙給出了她想要的答案:“我們是朋友。”

傅思嘉滿意地轉身離去。

她早知道孟聆笙會這樣回答,但她要一個明确的答複。如此一來,她才不會覺得虧心内疚。

一個月前,就在她跪在父親墓碑前求父親指一條路的時候,父親竟然真的“顯靈”了。

拜祭完父親,離開墓園的時候,她看到了雲觀瀾和孟聆笙。

她躲了起來,偷聽兩個人談話,才知道兩個人今天是不約而同來祭拜林阿蠻的。

她聽見孟聆笙對雲觀瀾說,自己有過未婚夫,雖然未婚夫已死,但她把自己當未亡人,今生今世不會再與他人共度。至于對雲觀瀾——深情錯愛她感激不盡,今生今世她無福消受。

躲在樹幹後,站在樹蔭裡,傅思嘉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傅思嘉請雲觀瀾吃飯:“前不久我奶奶去世了,母親要來上海與我同住,給她接風時我想請你做陪客,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雲觀瀾一向是個敬愛長輩的人,當然是義不容辭。

接風宴當晚,雲觀瀾和傅思嘉在金陵酒家碰面。一碰面看見傅思嘉,雲觀瀾就笑了:“你這身打扮可……”

可真不傅六小姐啊。

一身白色連衣裙,一頭烏雲蓬發也乖乖地用發帶規規矩矩地束在腦後,不像滬上鼎鼎大名的傅六小姐,倒像個溫良乖巧的女學生。

傅思嘉調皮地轉了一圈:“乖巧吧?穿給我媽看的。”

雲觀瀾嘲笑她:“我還以為你在每個人面前都堅守本色呢,沒想到也有兩副面孔。”

傅思嘉伸手挽住他的手臂:“聰明人都有幾張面具,隻有傻子才和自己的媽媽講道理。”

走進金陵酒家大門,她突然停下腳步,面帶羞澀地對雲觀瀾說:“其實我騙了你,當年審查那件事,叔叔不肯幫忙。我騙他的說法是,你是我的男朋友。沒想到叔叔大嘴巴,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媽。今天是我媽讓我叫你來,老太太其實是想看女婿,你能不能……”

能不能陪我演這一出戲?

最好到最後能假戲真做。

雲觀瀾有片刻的詫異,但他還是答應了。

雲觀瀾年少英俊,是老太太們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席間傅太太全程眉開眼笑,隻差給雲觀瀾發紅包,讓他當場改口喊媽了。

隻是沒想到去完洗手間回來,竟然在走廊上遇見了孟聆笙。

孟聆笙和雲觀瀾在走廊裡尴尬對峙,傅思嘉愣了一下,堆出如花笑靥走上前去,親昵地挽起孟聆笙的胳膊:“真巧,我和觀瀾還有老太太在這兒吃飯,你要不要一起?”

孟聆笙忙推辭,說她今晚也在金陵酒家設宴,宴請她大學的法學教授景教授和一幹上海法律界人士。

傅思嘉越發表露出歡喜:“景教授和我爸爸是朋友,我還要喊他一聲叔叔呢。你們的包廂是哪間?我和觀瀾去跟景教授打個招呼。”

進到孟聆笙的包廂裡,在座數位法律界人士,不是傅思嘉的叔叔就是她的伯伯。她一個個甜甜地叫過來,給他們介紹雲觀瀾認識:“這是我生意上的合夥人。”

有人打趣她:“生意人的合夥人?就這麼簡單?和合夥人吃飯用得着帶親媽?我看倒更像是女婿見丈母娘。”

這話引發哄堂大笑,傅思嘉也抿着嘴笑,她沒否認。

餘光觑到孟聆笙低垂的眸子,傅思嘉在心裡唾棄自己:我可真卑鄙。

可是,在愛情裡用一點小心機,又算什麼卑鄙呢?

母親吃不慣上海菜,自己在廚房煲湯。

煲的是雞湯,安徽老母雞湯,味道鮮美,冠絕中華。

傅思嘉涎着臉去廚房和母親搭讪:“媽,能不能教我煲雞湯?”

母親斜眼觑她,嘲笑她:“喲,我們六小姐終于想學做飯了?小時候是誰跟我說,這輩子死也不學做飯來着?”

用新鮮現宰的老母雞一隻,加枸杞、淮山、陳皮,在砂鍋裡炖一下午,其間要守在廚房裡,不時地用勺子撇去浮沫,用面包吸去多餘的油脂,這樣炖出來的雞湯才會清澄如水而又香氣四溢。

傅思嘉在廚房裡待了一個月,枉死了幾十隻老母雞,終于炖出了一碗合格的雞湯。

她小心翼翼地把雞湯盛出來,倒進保溫杯裡,在腦子裡演練着一會兒給雲觀瀾打電話時要說的話——

“喂,觀瀾嗎?我家老太太想請你來吃飯……”

正想着,電話突然響了。

是《新民早報》的主編。

“喂,六小姐,剛剛雲老闆來我們報社了,說要登啟事……嗯,訂婚啟事,和孟聆笙律師的,我念給您聽。

“雲觀瀾、孟聆笙訂婚啟事:我們倆今以電影為媒、《六法》為妁,山河為證,蒼天作鑒,遵嚴慈之命締結三生。謹定于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八日在聯懋電影閘北片廠舉行訂婚典禮,特此敬告諸親友。”

訂婚啟事一個字一個字地傳到耳朵裡,傅思嘉的心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她不知道孟聆笙與雲觀瀾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導緻孟聆笙突然轉變心意。

但她知道,自己和雲觀瀾的故事到此就劇終了。

她走回廚房裡,看看那一鍋雞湯,再看看還沒來得及清理的砧闆和垃圾。

然後她拿起保溫桶,走到水槽旁,擰開蓋子,把雞湯倒進了水槽裡。

擰開水龍頭,雞湯很快被水沖得幹幹淨淨。她洗了一把手,摸過放在一旁的香煙盒,抽出一支香煙咬在嘴裡點燃,望着窗外一輪沉沉下墜的夕陽,怅惘地笑了。

什麼洗手做羹湯呀,真是被鬼迷了心竅。

她傅思嘉,原就應該舉杯邀明月,捉筆寫檄文,燈紅酒綠又鮮衣怒馬地獨自潇灑過一生。

這些日子,就當是一場夢……盡管在這場夢裡,她是那麼感動。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八日,雲觀瀾和孟聆笙在閘北片場訂婚。傅思嘉作為朋友,被邀請出席。

席間,聯懋的導演老孫感歎:“真沒想到會是孟律師,我一直以為會是傅六小姐呢。”

是啊,她也曾經以為會是自己。

臉上帶笑地解釋了和雲觀瀾的關系後,傅思嘉宣布:“我要出國了,去英國,船票已經買好了,就在明天。上個月底平津已經失陷,我在政府任職的朋友告訴我,下一個戰場或許就是上海,諸位也早做打算吧。”

她提前告辭。

雲觀瀾送她出門。

閘北片場,出得大樓門,向下走,有四十六級台階。

一步一步,離開聯懋,離開中國,離開他。

第三十六級,他問:“走得那麼突然,事情都處理妥當了嗎?”

第二十五級,他說:“你在國外,自己小心。”

走到倒數第十級,她說:“我在法租界公議局有朋友,這封信給你,如果有事,你可以找他幫忙。”

倒數第五級,她說:“就到這兒吧,不必再送了。”

最後一級,她回過頭來,問他:“孟律師會煮雞湯嗎?”

雲觀瀾一愣。

不等他回答,她笑了笑:“沒什麼,我走了。”

她鑽進車裡,“砰”地帶上車門,消失在夜色之中。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底,傅思嘉來到倫敦。

她從小在倫敦長到十五歲,倫敦是她的童年,她的舊夢。在倫敦,她的故交比在上海還要多得多,她如魚得水。

可她還是會想起上海來。

有的夜晚,從舞會歸來,獨自坐在窗前抽煙,她會想起在閘北片場的日子。

在上海,她的身邊是一群電影人,雲觀瀾、餘玫瑰、老孫……那是一群市井之人,不似倫敦交際場裡的朋友們個個都出身名門,但他們鮮活漂亮,并且沒有在祖國危亡之際離開它,獨自平安快活。

傅思嘉唾棄自己。

她問自己:“傅思嘉,你憑什麼讓雲觀瀾喜歡?你不配。”

雲觀瀾死于民國二十七年三月二十八日。

淞滬戰争中,聯懋閘北片場被炸,幾十名聯懋人死于轟炸。後來上海淪陷,導演老孫被日本人抓捕殺害,雲觀瀾亦被逼迫拍攝電影美化侵略者。為給同僚複仇,為保持中國電影人的氣節,也為救他的未婚妻,雲觀瀾在家中設宴招待漢奸和侵略者,制造爆炸,與之同歸于盡。

民國二十七年的犧牲,傅思嘉卻直到民國二十九年才聽聞。

那一天,她正在電影院看電影,看的是新版《魂斷藍橋》,由費·雯麗主演。

坐在電影院裡,當片尾《友誼地久天長》的音樂響起,傅思嘉哭了。

同行的朋友嘲笑她:“思嘉,不是吧,這種宣揚中國式節烈觀的東西,别人落淚也就罷了,你還哭?”

傅思嘉沒有反駁。

她哪裡是在為電影裡的人哭啊。

她哭的是那個早已化為齑粉的男人。許多年前,他曾和她一起,坐在電影裡,看一場老版《魂斷藍橋》。

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後來,傅思嘉活了很久。

她一直活到二十一世紀,她去世前看的最後一部電影叫《阿凡達》,全新的技術,瑰麗的想象。她坐在電影院裡,想起多年前和雲觀瀾一起看《夜半歌聲》的時光,恍如隔世。

百歲生日那天,有記者來采訪,最後問了一個問題:“傅老,您一輩子都是個堅定的不婚主義者嗎?真的沒動過凡心?”

凡心啊……有的呀。

那一年,有人請她聽戲,聽的是《思凡》,小尼姑趙色空動了凡心,想要下山。她的身邊坐着一個俊朗青年,眼睛裡有光和火,也撩撥了她的心弦——

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

香積廚,做不得玳筵東閣。

鐘鼓樓,做不得望夫台。

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芙蓉軟褥。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丢了铙钹。

學不得羅刹女去降魔,

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

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

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

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

| 原文載于愛格·青春版·2021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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