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身步履維艱,人們此刻卻大談特談文明與文化。這是一種奇怪的同步現象:一方面生活日益崩潰,導緻目前的人心沮喪;另方面人卻對關心文化,盡管這個文化從未與生活契合,但其使命卻是指導生活。”
——阿爾托

安托南·阿爾托
這是阿爾托在《殘酷戲劇》全書序論部分的第一段寫下的話,我也選擇把它放在我的文章開頭,因為這一段話揭示了阿爾托對社會或者說社會文化的總的看法,而“殘酷戲劇”這一概念正是由這種對社會現狀和戲劇形式的反思所引發出來的。阿爾托認為當時社會最急需的不是捍衛文化,而是從文化中吸取思想。無疑,阿爾托自己做到了這一點,他從文化中吸取到的思想是“抗議”——抗議人們強加于文化的狹隘觀念——展現在戲劇上就是批判僵化的現行戲劇,追求“真實的戲劇”。
“殘酷戲劇”這個名字挺起來似乎有些恐怖,它使我們本能地聯想到血腥、暴力、殘虐、酷刑等等,其實“殘酷”二字跟它們并無直接關系,它指的是嚴格、專注、不可改變,指的是“生的欲望、宇宙的嚴峻及無法改變的必然性……是指無情的必然性之外的痛苦”。這種“殘酷”還包括對導演以及演員的嚴格要求和舞台因素的極度凝聚。殘酷戲劇不拒絕血腥與暴力,但這決不是它的本質。更多的,殘酷戲劇表現了當代社會的躁動不安和人們内心世界的茫然與痛苦。
殘酷劇團的曾上演過的戲劇已經看不到了,是以我選擇了幾十年後的一出戲劇——《穆勒咖啡館》。雖然這出劇沒有歸入殘酷戲劇的名下,但我認為它的表現形式和編舞者的創作理念很能夠解釋阿爾托對于“殘酷戲劇”的定義。是以我将結合《穆勒咖啡館》談談對殘酷戲劇的了解。
穆勒咖啡館
(瘟疫病人)“帶着一種絕對的、而且幾乎是抽象的疾病的一切傷痕,病人的這種狀态與演員的狀态相似:情感使他驚慌失措,而并不産生任何現實的效益。”“瘟疫病人呼喊着狂奔,尋找他的想象,而演員在尋找他的感覺。”我看不到阿爾托在自己的戲劇中是怎樣表現這種“瘟疫病人”的狀态,而在《穆勒咖啡館》中我似乎看到了這種迷狂,演員們好似身體狀況極度紊亂之後,陷入了精神的迷失,他們好像與現實世界隔絕開了。思想的混沌、現實的模糊,同時使演員進入了一種癫狂式的夢遊狀态:兩個白衣女子似乎已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一個沒有物質存在的、虛無的世界,跌跌撞撞。前景的女子衣衫淩亂,痛苦地撫慰自己的身體,然而内心極大的痛苦無法排解,隻得一遍遍地向牆上撞去;她狂亂地扭動着身體,在滿是桌椅的房間裡橫沖直撞,讓所有觀衆都為她捏一把汗。這不正表現了在社會重壓下的人們,靈魂被壓榨到極限,最後終于發洩出來的狀态嗎?正如潛在的瘟疫,積攢到最大限後突然爆發。這正是阿爾托心中“真正的戲劇”,它擾亂感官的安甯,釋放被壓抑的下意識,甚至讓觀者怒吼出來!真正的戲劇能幫助人們看見真實的自我,無論這個“自我”是虛僞、懦弱、卑鄙亦或茫然、無助、痛苦——正如咖啡館裡的兩個白衣女子。
要成就“真實的戲劇”,阿爾托做出了一項重要革新——調整對白在戲劇中的核心作用,注重營造整體的戲劇語言。在20世紀30年代,歐洲戲劇極其重視對白的作用,甚至将它們看作是戲劇中最重要的部分,使得戲劇這一視覺藝術變成了純文學的。阿爾托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觀點:舞台語言應該獨立于話語的對白之外,它包括舞台上的一切——布景、燈光、音樂、動作等,這些語言首先應該滿足人的感覺。是以,“語言的詞意會被空間的詩意所取代”。因為真正的戲劇并不是要講述一個故事,而是表現理念和精神,它不是為了使思想明确化,而是為了促使人們去思想。為了這一目标,我們必須打破劇本的僵化模式,演員可以即興發揮,甚至可以直接在舞台上構思、在舞台上導演。這在《穆勒咖啡館》中可以說表現得淋漓盡緻。整部劇沒有一句台詞,完全靠背景音樂和演員的肢體、神态語言來表現人物内心世界。很明顯的,即便沒有台詞的講述,我們仍然能夠明白劇中人物的關系和各自的精神狀态——人在社會生活中的孤立無援、對戀愛關系辛苦維系卻仍在失去、身處紛雜社會的茫然和緊張——我們能夠切身地感覺到内心受到擠壓,我們發自内心地關心劇中人物,同情他們,為他們感到憂傷,并情不自禁地聯想到自己的境遇。我相信,即便阿爾托本人看到這部劇也會為之深深震撼,并拍手叫好。這是一種極端的表現形式。但同時我們要明确的是,就阿爾托當時的想法而言,他并非要在這戲劇中完全取消對白,而是要調整它在整部劇中的作用,削減它的統治地位,使它融入到整個舞台語言的大環境中,畢竟完整的舞台氣氛相對于單薄的語言來說,更能給人内心以沉重的觸動。這種“真實的語言”能夠激發觀者的每一根敏感神經,它先是用粗犷的手段抓住觀衆的注意力,喚醒他們每一顆沉睡的細胞,再逐漸細膩地深入,使他們不會錯過任何一點細微的情緒。這樣的戲劇給我們帶來的震撼是持久的,是深刻的。
在阿爾托的殘酷劇團中産生的戲劇總與現實生活有着一種神秘的聯系,它并不直接照抄生活,也并不與現實脫節,它淋漓盡緻地表現了生活現象内在的本質問題——或者用書中的詞來解釋:戲劇是生活的“重影”,似乎我們也可以說生活是戲劇的“重影”。正是這種聯系,使得每一位觀衆都與舞台上正在發生的事産生關系,每個人都能從劇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而這個影子是平時看不到的,它藏在每個人的内心深處,卻是最真實的自己。
也許這就是“殘酷”吧,它迫使我們直視内心的不安與怯懦、茫然與癫狂,我們在看戲,卻好像正在看着一面直接映照到内心的鏡子。舞台上發生的一切是那麼夢幻,卻又這麼真實,我們好像已經走進了劇中人物的世界,又好像舞台上那個癫狂的人就是自己。我們好像在戲劇中爆發,在戲劇中發洩,在戲劇中受到洗禮。誠如阿爾托所言:“我們今日處于蛻化狀态,必須通過肉體才能使形而上學再次進入人們的精神中。”觀看戲劇的過程就是一種蛻變,将内心的“惡”發洩出來,使心靈得到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