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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大衆審美就是一堆臭狗屎?孟京輝說,要打破戲劇的第四面牆

作者:真實故事計劃
故事:大衆審美就是一堆臭狗屎?孟京輝說,要打破戲劇的第四面牆

2020年,是孟京輝作為先鋒戲劇導演的第30年。新冠疫情沖擊下,這位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戲劇導演和他的團隊成員迎來職業生涯的最大挑戰——連續200多天,他們不曾登上舞台。

在等待複工的焦灼日子裡,導演從最經典的藝術作品中獲得了力量。他決定用戲劇傳遞這種力量。

故事:大衆審美就是一堆臭狗屎?孟京輝說,要打破戲劇的第四面牆

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發生了

伴随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孟京輝先生走進排練室。這是8月2日晚上,北京的夜空電閃雷鳴。他從秦皇島一路驅車回京,在高速公路上,冰雹落下來,把玻璃砸得砰砰作響。他拿手機錄下來,興奮地向大家展示。像他的話劇一樣,一個疾風驟雨式的人物登場了。

自2020年1月19日結束最後一場演出後,這位中國最知名的戲劇導演和他的團隊,已經200多天沒有回到舞台。

居家隔離的日子裡,像所有人一樣,孟京輝每天關切地盯着手機看新聞。他想起《等待戈多》的台詞,“沒人來,沒人去,什麼也沒有發生,太可怕了。”而眼前的現實是,“沒人來,沒人去,你在家裡,什麼都發生了。真可怕。”

他重讀了《十日談》,這個發生于1834年佛羅倫薩瘟疫盛行之時的故事。1993年,孟京輝和友人排練《思凡》時,起初并沒有劇本,他們站在舞台上朗讀昆劇台詞,覺得短,又拿《十日談》來讀。最終,《思凡》劇本開創性地拼貼了中國古典昆曲《思凡》和意大利戲劇《十日談》的故事,這是孟京輝執導的第一部實驗戲劇,是他作為先鋒戲劇導演的重要劇作。

如今再讀這部小說,他心境不同,他感到 “無奈,無力,無法擺脫”,卻又不得不“向前走”。

演員們也焦慮不已。去年烏鎮戲劇節,黑貓劇團的演員們下午先在杭州演一場戲,結束後晚上9點坐大巴車趕到烏鎮演《從清晨到午夜》,從淩晨1點半演到清晨6點。而《空中花園謀殺案》的主演張弌铖一年最多演出過280場戲。張弌铖在微信上問孟京輝:“什麼時候會有演出?”他說自己在家待得快長毛了。

孟京輝說快了。他樂觀地估計疫情會在2月徹底結束。

2月,疫情依舊肆虐,張弌铖也絕望了,他問孟京輝:“是不是3月也夠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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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孟京輝在黑貓戲劇節

對孟京輝來說,在手機上虛度時間的日子終止在2月8日。那天他如往常一樣看手機,螢幕跳出一則消息,“您今天使用手機的時間是6小時18分鐘”。他懷疑這種盲目的焦灼,決心克制看手機的時間,他開始畫畫、看碟、看書。

到了3月,孟京輝重返蜂巢劇場。他每天10點鐘起床,下午1、2點和團隊的從業人員抵達工作室,開會、排練……晚上11點鐘左右回家,看書至夜裡2、3點入睡。

他給團隊成員也開了片單和書單,有羅伊·安德森的《二樓傳來的歌聲》、塔可夫斯基的《鏡子》等等,都是大師的經典之作。

在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口的日子裡,他決定向那些經典的、永恒的東西求助。他召集主創,重讀中國古代一部頗具奇幻意味的文言短篇小說。在他看來,書裡除了讀者熟悉的才子佳人愛恨别離,還有不少諷谏、志怪意味的故事。他想從中抽取的是那些超越時空的永恒道理:人要善良,要樂觀,要對這個世界有信心。

他嘗試将這部中國古典小說,同西方描述現代人生存困境的荒誕派作品拼接,融合“當代人理性思考的質感,和我們從源遠流長的人類文化裡邊找到一些跳動的音符”。他們選取了12個故事。5月,演員們開始排練了,大家都很興奮。什麼時候能再度登上舞台,他們也不知道。就先排着。

孟京輝試圖找到一個新的平台,将戲劇的力量傳遞出去。就在這時,抖音找到了他,一貫保持先鋒性的孟京輝與抖音合作,即将産生什麼樣的奇妙化學反應,雙方都很期待,“抖音戲劇月”的設想成形。

他們最終達成合作。自8月6日到31日,孟京輝和旗下導演劉暢、演員黃湘麗、黑貓劇團等入駐抖音并進行線上直播,與劇迷互動,國内外許多經典話劇和音樂劇也将登上抖音。

孟京輝回想起自己和抖音的第一次接觸,朋友發一則抖音上的小視訊給他,他點進去看到了更多的推薦,都是普通人在生活中碰到的妙趣橫生的瞬間,他刷着手機,渾然不覺半小時過去了。抖音裡藏着一種熱氣蒸騰的生活,他發現那些碎片裡,彙集着平庸日常中的戲劇時刻。

“好像是另一個世界,你想到那個世界去看一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孟京輝相信,“肯定能玩得特開心。”

他最終決定,将這12個故事,拍攝成西方廣播電視劇中流行的詩選劇形式,在抖音首發。“越是黑暗的時候要找到光明,在心情黯淡時,得有樂觀的雨來滋潤你。”他相信此刻的人們需要這種信念。

在劇本裡,他甚至寫了一句最直白的台詞:拿到最差的劇本,你也要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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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奇古怪的主意往外冒

位于蜂巢劇場三樓的排練室簡樸空曠,角落的桌子上,一個蕃茄孤零零地待着,一雙飛躍牌球鞋不羁地散在兩處。十幾年來,孟京輝和團隊在這裡創作,是他的頭腦“上天入地”的地方。

排練室中央的木桌用預制闆釘成。桌子側面留着黑色的簡筆畫,是孟京輝信手畫的。今年5月20日,他想到新浪潮導演戈達爾的成名作《筋疲力盡》,于是先畫了一對男女,沾了油漆的磨損處,一個穿着白色風衣的男人拿槍指着他們。出于一個戲劇導演的直覺,他相信,“這中間會有一些故事。”

他的頭腦裡永遠有各種稀奇古怪的主意。8月7日,孟京輝登上抖音直播,脫口秀演員李誕通過視訊出現在直播間,熱烈地表達自己想演喜劇版《戀愛的犀牛》的願望。他突發奇想,高個子的李誕可以演“一欄杆,一直在那杵着”。

老狼也來到直播間為他捧場。老狼回憶起去中戲看他導演尤奈斯庫的荒誕劇《秃頭歌女》,表演中途,演員們突然不說話了,也不動。不少觀衆以為話劇結束,紛紛離場。實際上,那是孟京輝故意設計的停頓,“後面還有更精彩的,走掉的觀衆就看不到了”。

孟京輝和老狼相視一笑:“咱們現在就三分鐘不說話,三十分鐘不說話……假裝網絡不好。定格了。”

這是孟京輝的第一次直播。在此之前,他對直播知之甚少,一次蜂巢劇場有演出,他在台上講話,看見一個女孩對着鏡頭說,“大家好,我現在在蜂巢劇場”,他以為對方在和朋友視訊。今年4月,他發現89歲的戈達爾也做了一場直播。

他有了一個瘋狂的主意:在劇場養一隻八哥,每天24小時直播。八哥對着直播鏡頭喊:“戲劇需要革命!”他覺得特來勁,可惜沒人支援他。

直播時的孟京輝偶爾流露出緊張。他準備了節目——和老狼一起演唱張玮玮的《米店》。老狼抱起吉他開了嗓,他趕緊從口袋裡拿出歌詞小抄,攤在面前,不時緊張地抿嘴。唱了幾句後,他自如了些,歌曲快結束,他沉醉地給老狼唱起了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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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孟京輝和老狼現場演唱

沒有延時、沒有剪輯,直播提供一種最真實的現場感。某種程度上,這和劇場類似,觀衆可以感受到演員的呼吸、汗水和顫音,“就把你自己真實的東西給他(觀衆)。”

和許多人不一樣,孟京輝看好萊塢大片的時候容易睡着,飛機飛過去,爆炸了,“砰”,他睡着了。可是看那些緩慢的長鏡頭,他感覺自己的心就被揪着了,那麼慢,怎麼可能睡着呢?他喜歡掉進一個長鏡頭裡,跟着情緒走的感覺。說着說着,他眼神又亮了,直播,是不是就是一個長鏡頭?

孟京輝覺得人人皆可戲劇。直播現場,他和主持人連線抖音上的知名短視訊部落客——老四,毛毛姐,憨豆阿力。在抖音,像他們這樣從現實生活中取材、自導自演短劇的表演創作者衆多,孟京輝說,“戲劇不是廳堂樓閣裡高雅的東西,戲劇是從日常出發的”,他感到戲劇的範圍被拓寬了。

8月6日,演員們表演的《戀愛的犀牛》《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我愛XXX》等戲劇片段在“抖音戲劇月”上線,戲劇愛好者們在家、辦公室和路邊模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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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抖音使用者模仿演繹《戀愛的犀牛》經典片段

39歲的抖音使用者“怕雨的雪”模仿了《戀愛的犀牛》中“理想主義在狂奔”的片段。他在疾控中心工作,工作時穿着白大褂一絲不苟。但在模仿視訊裡,他在室内的地闆上奔跑,對着鏡頭聲嘶力竭地喊台詞。他給自己的這段表演配文:甯願生活每天隻吃拉面,也要在精神層面每天滿漢全席。

孟京輝喜歡看熱鬧,走在街上,看到有人吵架,他會馬上停下來,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人吵架的狀态裡藏着真實的人性,戲劇就在這樣的時刻産生。他發現,有了抖音,每個人除了自己實實在在的生活,還多了一個表達生活的出口,多了一種和世界交流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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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走路的人

距離1990年孟京輝在中央戲劇學院執導第一部先鋒戲劇,哈羅德·品特的荒誕派戲劇《送菜升降機》,已經過去30年了。

他的先鋒戲劇導演生涯,本可再往前推進一年。1989年12月31日14時,孟京輝預備和同學們在學校操場的煤堆上演出《等待戈多》,紀念80年代的結束。他給即将演出的戲劇命名為“即興超實驗行為廢墟搖滾話劇”。連續多日,年輕的導演和演員們在煤堆上背台詞、排練,也傳紙條、扔石頭、踢球。

這場演出因學校未準許而取消。當天下午孟京輝在煤堆前,和演員們一起,每人一段,念完了《等待戈多》的台詞。

2年後,這部夭折的《等待戈多》作為孟京輝的畢業大戲,在中戲禮堂上演。原著中的主要人物弗拉基米爾和愛斯特拉岡分别由胡軍和郭濤飾演,他們在舞台上邊看報紙、吹口琴、談話,邊等待戈多,但當張楚扮演的戈多出現,兩人卻上前合力将他掐死。

戲劇高潮處,胡軍滿場奔跑,揮舞手中的雨傘将舞台兩側的窗玻璃擊碎,觀衆為此震蕩。

孟京輝認為《等待戈多》點明了人類所處的最真實狀态,他讓演員打碎玻璃的舉動,則意味着“一種不顧一切的狂想”。他說,在那個年代,他就喜歡理想主義的東西,喜歡“肯定摸不着的東西”,“摸得着的就不行了,多沒勁!都摸得着,太沒意思了!”

1993年,他來到中央實驗話劇院,導演的第一部戲就是《思凡》,《思凡》在劇場首演後,連演23場,觀影人流如潮,但觀衆幾乎都是業餘的戲劇愛好者,學院派對這部話劇的态度,多是隔膜地旁觀。

很長一段時間,孟京輝的話劇被抨擊”看不懂“,也不為話劇評論家重視,他本人既不讨好評論家,也拒絕讨好觀衆, “如果我要讓所有人喜歡,我就是娼妓。”

但和觀衆的對立态度,在1999年《戀愛的犀牛》演出後改變。1997年,孟京輝去日本進修一年,在異國觀看了100多部戲劇,同時開始思考藝術的商業化路徑,之前的戲劇幫助他傾瀉了内心的壓抑情緒,眼下,他想更多地接觸人、接觸觀衆。

回國後,他排演了後來被稱為“永遠的愛情聖經”的話劇《戀愛的犀牛》。《戀愛的犀牛》自首演便不斷創造票房奇迹,一代代年輕人念着“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帶着陽光味道的襯衫,日複一日的夢想”走進劇場。截至2020年1月,這部話劇已經在全球演出3000餘場,超過100萬人次觀看。

孟京輝嘗試的戲劇藝術化、推廣商業化的路徑被成功驗證,他直言自己的每一部戲都賺錢,這也将他拖入“商業化”“不再先鋒”的質疑中。

在劇本《琥珀》中,孟京輝曾借台詞直言,“大衆審美就是一堆臭狗屎”。直到今天他依舊這樣認為,“這個時代大部分人都毫無疑問地用自己生活的點點滴滴證明,我們整個時代對于美學的追求,整體上是膚淺的、沒有想象力的,是一個比較散漫又莫名其妙的狀态”。

但現在,他想試着跟它對撞一下。他想到了戲劇裡的經典概念“第四堵牆”,“打破第四堵牆意味着交流,意味着這種互動的可能性,這種交流會産生出想象力,會産生出新的空間。”

從過去那個石破天驚的先鋒導演,到如今中國最具知名度的話劇導演,我們再次聊到了附着在他身上的“先鋒”标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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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孟京輝

“先鋒總比保守好”,孟京輝說,保守是安全的,但危險才是迷人的,是以他拒絕前者。“先鋒是一種姿态,也是對自我的一個方法。你不僅要面對别人,你還要用先鋒時刻來框定自己。讓自己知道,還有很多東西你不了解,好多東西還沒幹,好多事情還沒玩,你還得勇敢地往前走。”

在秦皇島,他遇到了一個高中女孩。女孩想學文學,試着寫音樂劇評論,但她的父母卻覺得,寫這些有什麼用,又考不上名校。女孩很郁悶,孟京輝和她聊了一會兒。他偷偷告訴她:“有的人用腳走路,有的人用手走路。你就是用手走路的那些人,你跟他們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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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自己的老虎

孟京輝今年56歲,頭發半白,依然茂盛。他是個夜貓子,口頭禅是“好玩”“來勁”, 說話時總是神采飛揚。聊到劇團最近收養的一隻黑貓(也是劇組的成員),他身體後仰靠在沙發上,模仿起貓咪被撸時舒适的神态。

他手舞足蹈地再現前一天在秦皇島阿那亞,和一個四歲女孩的對話。孟京輝問她:“大老虎什麼樣?”女孩“嗷”了一聲。他又問:“貓什麼樣?”女孩“喵”了一聲。他再問女孩,“那狼貓是什麼樣?”女孩傻了,接着“‘嗷……喵……’了一聲。”

他被小孩的純真和投入打動,在女孩表演的那一刻,“她瞬間成為了她自己認為的老虎。”

人最多隻能活一百多歲,以人類曆史發展的漫長年月作為參照系,所有人人生在世,都是孩子。成人因擁有的玩具太多而容易膩味,小孩則覺得一切事物新鮮而未知。

他語氣中對許多大師都飽含崇敬,認為自己隻是個學生。他白天排練、開會,晚上閱讀,最近他在重讀莫泊桑、村上春樹和略薩,他覺得小說語言像是外套,外套的裡子是什麼質地,是未知而神秘的。他第一次領略了短篇小說的魅力,這是從前沒體會到的。

有時他也覺得,自己活了大半輩子,好吃的、好玩的都見過了。他回憶起中央戲劇學院門口有一家蝦仁炒飯,第一次吃時特别好吃,吃的次數多了覺得不過如此。但他也發現,食物中比如水、面包和米飯,人們永遠都不會吃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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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尋找戲劇中那種永遠不會膩的東西,能帶着觀衆在劇場裡一起飛的東西。

後來,他有了答案。他在工作室最愛說的話是“不知道”“那不一定”,他想要傳達的,是一種生活的可能性、美的可能性。很多事物都在發生變化,人們甚至開始害怕變化。但他覺得,永遠要給觀衆一種可能性,“當無處都是有可能的話,那人活着得多來勁!對!那就會有對自由的依賴。”

1991年,在中戲排演《等待戈多》時,他在“導演的話”裡寫:我找到了愛你的秘訣,永遠作為第一次。這句話出自法國詩人布勒東的長詩《永遠作為第一次》,這至今仍是他最喜愛的一首詩。詩裡藏着他一生的秘密。

在這個被雨沖刷過的夜晚,我們再次和他聊到了這句詩。

孟京輝的身體陷入沙發,語速慢了下來,“什麼事情你要當作第一次的話,你的心情都是忐忑不安的。第一次愛情,第一次失敗,第一次受到欺騙,第一次走進一個未知的空間,第一次聽一首歌曲,這所有的第一次是人成長必須經曆的。你要是永遠都能作為第一次,你就永遠是個孩子,你就永遠用一種全新的眼睛看這個世界。”

- END -

撰文 | 崔玉敏

編輯 | 左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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