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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不上高中的孩子去哪了相遇中職,不隻因為分數失落之地中職生也想有春天

考不上高中的孩子去哪了相遇中職,不隻因為分數失落之地中職生也想有春天

“中考改革開始分流,三類國中生将會面臨淘汰,家長要引起重視”,家有中考生的廣州家長張霞,忍不住點開了這個标題,以免自己漏掉什麼重要資訊。

可打着這類标題的文章,卻幾乎不能提供實質性資訊,反倒是“中考改革”“淘汰”“改變命運”的字眼,看得她心慌慌。

“感覺不是聯考定終身,是中考就定終身了。”她說,這也是很多備考家庭的共同焦慮。

盡管早在2013年,國中升學率已超90%,2019年已達95.9%,但“中考定終身”焦慮指涉的,是中考生升學賽道分出的兩條路:普通高中和中等職業學校。孩子成績排名靠後的家長尤其擔心,自家的娃上不了普通高中,得去中等職業學校。

一位去年剛送孩子中考的廣州家長告訴南風窗記者:“(如果)走職業教育的路線是不得已而為之。”而他早早買了學區房,從國小開始送孩子上一對一補習班,“我花精力,就是怕孩子去讀職高,我要確定我的孩子不會被淘汰。”

但中職學校,依然是很多中考生的最終去處。

考不上高中的孩子去哪了相遇中職,不隻因為分數失落之地中職生也想有春天

中職在校生人數逐年攀升(來源:艾媒咨詢)

據教育部統計數字,2019年,中職在校生數超1576萬,占高中階段教育生數的39.4%。過去三年(2017~2019),全國範圍内,年均有1400萬國中畢業生,每10個中考生中,約有4名入讀中職學校。

但這個數字,各地又有差異,按省份,以2019年為例,入讀中職的中考生,在北京大約是3成,河南最高,接近一半。按城區,2019年北京的東城、西城、海澱三區,中職生錄取占比不足一成,燕山接近一半。

家長們口中的“淘汰率”高低不一。

但中等職業學校究竟是一條怎樣的路,以緻家長唯恐避之不及,這群被擋在普通高中門外的學生,他們又擁有什麼樣的機會、資源和選擇?

與此同時,中職教育工作者想要引導學生接受這樣一個觀念:他們,并不低人一等。他們需要的不僅是自我認同,更需要外界的認可。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28">相遇中職,不隻因為分數</h1>

中考生的中職升學路分出三條跑道:普通中專、職業高中、技工學校。

2017年,山東濟南人瑩瑩,中考考了420分,超出普高錄取分數線30分。這個分數可以讓她進普通高中,但成績隻屬于中遊水準,進不了重點高中,父母告訴她,不如去中專。

考不上高中的孩子去哪了相遇中職,不隻因為分數失落之地中職生也想有春天

南通市中等學校咨詢會上,中專學校的攤位亦有不少人前來咨詢。(來源:圖蟲創意)

盡管她當時也問過父母“中專有什麼好”,去了等于浪費自己的中考分數,但在“可以學個一技之長”“早畢業早工作早掙錢”的意見下,15歲的她聽從父母的安排。

在家附近物色學校時,她原想去讀一所公辦中專的幼師專業,自己的分數比往年專業錄取線高出十來分,想來十拿九穩,但目标院校的幼師專業競争激烈,她發現有中考考了500多分的學生也報了名,還有人抱着一摞鋼琴舞蹈美術證書報考,當年分數線被拉高,她落選了。

她和母親照着網上的宣傳手冊找到另一所民辦中專并實地考察,但不巧趕上了周末,學校裡沒有學生,招生辦的老師接待了她們。“畢業包配置設定,工作不用愁,實習有工資,上高中也沒有什麼好的……”一套吹噓說辭之後,她們標明了這所很快讓她後悔的學校。

2015年,家住河南商丘永城市的孫銘陽擦邊過線,考上了當地的非重點普高,但學得越發吃力,尤其數學課,每天聽得昏昏欲睡,他覺得自己不是學習的那塊料,不想再浪費時間,高一學年沒結束,就退了學,來到當地的公辦職業高中。

學校挽留過,父母也問過,但他們給不了什麼建議,看他态度堅定,也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便沒有反對,讓他自己選擇。他的兩個姐姐,也都沒有讀完高中。“在農村的,我們很多都是這樣的選擇。”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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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麥娜絲》劇照

文彥出生在福建大田縣,尚未成年。2018年,他參加了中考,分數慘淡,達不到當地的高中錄取線,好一些的公辦中職學校的分數線也勉強,隻有民辦中職學校沒有分數要求。父親想讓他到外面多曆練,至少學門手藝。

在老鄉介紹下,他知道了一所位于福州,由上市公司創辦的“飛毛腿進階技工學校”,這所企辦技校在大田招生時,把點設定在了較高檔次的酒店。文彥記得,當時招生老師放了一個自稱是學生拍的宣傳短片,當時看着還挺厲害,沒想太多,他們報了名。

在去學校的路上,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文彥意識到有些不對勁,覺得自己被忽悠了:“有本事的學校一般都宣傳他們教育資源有多少,但他們宣傳的,卻是他們開展的活動,宿舍有洗衣機,免費Wi-Fi。聽起來花裡胡哨的,仔細一想沒什麼用。”到學校,确證了更多細節之後,他其實不想讀,“但想想錢交了,跑掉就有點虧了。”

進入中職,分數是一把切割的刀,少年們的路徑選擇,仍與分數線有錯位,分數之外,它還包含了對自我的評估、家庭因素的考量,可能的陷阱。踏入中職的校門,幾位少年看到的,更是期待之外的另一幅模樣。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57">失落之地</h1>

蔡虹是廣州一所公辦職高的過客。她的學習成績曾經排進全市前百名,後來遭遇校園冷暴力确診阿斯伯格綜合症(高功能自閉症,又稱天才症),無奈休學,最終錯過了中考。2018年,為了獲得學籍後去留學,蔡虹入讀了職高。

她記得開學第一天的新生大會上,老師前後5個小時反複強調紀律:不要染發、吸煙、喝酒、紋身、早戀。這套話語是她陌生的。“我之前的學校,開學都是說,來,我們展望一下未來,取得更優秀的成績。”

瑩瑩去中專報到的第一天,也被怔住了。男生緊身褲+豆豆鞋是标配,女生愛抹濃妝,短視訊裡的精神小妹和精神小夥,就是她的同學。

有男生向她搭讪,一套“學習無用論”的說辭:國中畢業照樣當大老闆,名牌大學生畢業都找不到工作,不如多交些朋友。她接受不了這樣的想法,用走讀、上課坐前排和他們拉開距離,把成績保持在班級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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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舊時光》劇照

語數英文化課、專業課、第三年實習,這是中職生在3年時限裡需要完成的任務。

從普高退學上職高的孫銘陽,在職高機電專業待了不到一個學期。期中考試一結束,他就退了學。

課少,晚自習8點前結束,10點才熄燈,沒事幹的時候不自覺玩手機、學校也不限制學生外出,自己不是特别自覺的人,他找不到目标。課程内容也簡單,不像普高有好幾本必修教材,這裡的英語課隻有一本書。

一次課上,英語老師從音标和26個字母開始教,他說:“我都不敢相信這是高一的課程。”為了兼顧零基礎的同學,有學習基礎的學生不得不遷就。

專業課的學習也沒有給他獲得感。“我以為是能學個基本的專業技能,或者以後找個對口的工作,卻發現這裡教的也大部分是理論……學得沒意思,不如出來學個謀生技能。”他離開了學校,在做了3年廚師之後,跟着同學入了機電行。

瑩瑩選了市場營銷,她覺得稍微有點用處的,一個是商務禮儀課,另一個是計算機基礎課,這兩個在她實習時派上了用場。

但更多時候,她沒法把學到的書面知識用起來。在這所學校,她發覺最吃香的不是成績好的學生:“如果你比較會說話會辦事,那些比成績重要很多。”但她自覺偏偏不是這樣的人。不過在這裡學到跟人打交道的技巧,倒成了她的意外收獲。

在她的學校,老師大部分是兼職,上一節課拿一節課的課時費,通過一個和老師關系好的朋友,她了解到他們的月工資有的隻有兩三千,一些老師教了兩三個月後就走了。平時,老師隻負責上課,不願意管學生,“我們學校實行的是學生管學生,學生會的權力特别大。”瑩瑩說。

蔡虹讀過一年的那所職高,她選的是英語方向專業。考過了留學所需的語言能力測試,又留美2年的她,想起當年教過自己的幾位老師,她覺得:“不應該像他們那樣教,也不應該按他們說的’死記硬背’那樣學,你不用你怎麼學?”

她還上過一個視訊課,休學時做了3年B站視訊部落客的她很驚訝,講台上講得頭頭是道的老師,被她“視訊要用什麼格式”的問題問懵了。

課程之外,實習是中職學生畢業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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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職學生在進行焊接訓練

一年時間,瑩瑩換了8個機關,前幾個崗位由學校配置設定,但她被配置設定到了一個小區做客服,每天有接不完的業主投訴電話和争吵,做了2個星期後,她向學校提出換崗申請,後被派去大廈一茶水間當服務員,最讓她覺得離譜的一次是被叫去擦馬桶和垃圾桶。

這些工作在她看來,和市場營銷扯不上關系,又是辛苦難招人的工作,而成績還算不錯的她相信,自己能勝任比出賣勞動力更有價值的工作。

2018年,文彥在報名技校時選了電氣自動化專業,去年,他被配置設定到學校直屬的工廠流水線上工作,他負責的環節是用放大鏡看電池端子有無破損。

有兩個月時間,他從上午8點工作到11點半,中午12點半繼續幹到5點,晚上6點還要加班兩個多小時,一天的工作時間超過10個小時。這份工作在他眼裡,隻是一份“有手就行”的活計。

好不容易觸碰到實物裝置,不再是老師在電腦示範,但這樣的實訓,沒人向他解釋清楚整條流水線在做些什麼,跟他學的電氣自動化有什麼關系。

隔壁幼教班的實訓,也做着跟他們一樣的工作。他聽流水線上的師傅聊起,當地的幼稚園這麼說:“飛毛腿技校教出來的(幼教專業)學生他們是不收的,除了摳電池什麼都不會。”

考試合格,參加完成人聯考,也考過了技工證,但剛畢業的文彥卻說:“我還是沒懂電氣自動化它到底是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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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58">中職生也想有春天</h1>

從知道自己要在技校待三年那一刻起,文彥愈發陷入一種得過且過的玩樂心态。就業和未來,他不願多想,他說:“想過,但發現想想也沒什麼用。”

這種無力感又在他的班主任嘴裡被強化道:“你們出了這個學校以後工作都找不到,給你工作已經對你很好。”而他像是妥協了一般:“我想憑我的水準,也隻有流水線能給我幹,我也不知道我還會别的什麼……”這是一個未滿18周歲少年的頹喪。

“我能用得上。”這是他對學習的了解,“如果安排到流水線,我覺得學不學也不重要了。”

楊洋是廣東華文航空藝術職業學校商貿系副主任,兼任教學、班主任和教師教育訓練工作,有着5年中職教育工作經曆的她,想讓她的學生認識到:“你們跟考上普通高中的同學沒有差別,不是因為你們智商低,很大程度就是一個基礎薄弱的問題,這是可以彌補和解決的。”它需要更多耐心和責任心。

在她看來,大部分學生願意學,即便那些看上去放棄了自己的孩子,一個小的契機,也可能激活他們的學習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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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奏》劇照

楊洋任教學校的空乘專業,有兩個班級讓老師們頭疼,班級裡分成幾個小幫派,一個人不學,帶着大家一塊都不學、搞事情。其中一個男生長期上課睡覺,但有一節課卻醒着,快下課的時候,楊洋發自内心地誇了他:“XX同學今天表現非常好,都沒有睡覺。”

像是一針催化劑,那個男生再沒有趴在桌子上過,之後的課,楊洋不要求他能背誦英文對話,在他磕磕絆絆讀出對話後,給他打了90的高分。期中考試過後,那個班級有5、6個男生在她的課上都積極地去表現自己。

學習的定義不隻有成績。楊洋組織過一次“早戀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的辯論,學生們活躍的表現,觀點的開放與成熟,給她驚喜。“戀愛就是兩個人要共同進步”“不管最後是不是走到了一起,校園戀愛本身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能說出這樣的觀點,她覺得,這群孩子并非簡單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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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派》劇照

啟發和引導,并不總是成功,楊洋的一個商務英語專業的學生,專業是父母替他做的選擇,而他自己并不喜歡,基礎也薄弱,盡管上課認真,課後也積極詢問,但成績不見起色,這加劇了他的苦惱。在仍然盲目的年紀裡,讓未成年人早早選擇職業方向,本就存在很高的錯位風險。

這群在刻闆印象中,遊走在越軌邊緣的“特殊學生”,在楊洋看來是這樣一種特殊:“情商高,思維靈活,不太喜歡刻闆的東西,但動手能力強,适應能力比較好。”

那些相對集中的、被視為“不端”的行為背後,除了習慣,有時也深埋着複雜的家庭沖突,夾雜着更鮮明的城鄉差距、校園霸淩的社會沖突。

家境優渥的蔡虹驚聞,她的職高班裡,加上她,隻有3名學生的家庭不是低保戶;有同學的母親未成年未婚生子,私奔來了廣州;有學生因為高中學習壓力過大,精神崩潰退學來了職高;蔡虹也曾是校園冷暴力的受害者,她的職高同學裡,以及她在重點國中的同學,都有人曾割傷自己的手腕…… “能感覺到他們比很多所謂的學霸都聰明,他們值得更好的教育,更多的機會。”她說,但像她一樣能出國留學的人隻是少數。

考不上高中的孩子去哪了相遇中職,不隻因為分數失落之地中職生也想有春天

楊洋所在的專業,每年有六七成畢業生選擇就業,而在廣東,2019年,中職學生就業率達98.12%,這是一個好看的資料,但他們的職業選擇空間和競争力受限,未必和學生的就業滿意度成正比。

瑩瑩是繼續升學的一員,現在她已經是大專的大二學生,之後還想通過專升本,實作變道超車。但升學,原先不是她的第一選擇。

通過先前争取到的自主實習,原本她談好的一家工作機關,錄取了另一個大學生。“就算你是中專裡面比較優秀的學生,因為你的畢業證書在那裡,人家就不會高看你。”這是她遭遇的現實。

什麼時候中職學生更有獲得感,不困囿于學曆,更順暢地被社會接納,中職生和中職教育的價值,才不至于被遮蔽,中考分流才可能跳出淘汰和階層折疊的陷阱。

(文中張霞、文彥、蔡虹為化名)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施晶晶

編輯 | 趙義

新媒體編輯 | 陸茗

排版 | 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