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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系統裡的貨車女司機們:逾時一分鐘罰兩塊錢,一天隻吃一頓飯

作者| 謝思宇

編輯| 周周

幾年前,大貨車女司機李曦如與死亡幾乎擦身而過。

那時候李曦如駕駛一輛裝滿快遞的大貨車,日常跑江蘇淮安到上海的路線,有一天突降大雪,前方發生了事故,她和其他車輛一樣,“把速度降下來,打開雙跳(故障警報燈)”。

但是她沒料到,旁邊的一輛大貨車司機卻正在打瞌睡,沒有及時注意到路況,在朦胧之間忽然發現情況不對,司機慌忙急刹車,正在高速行駛而且滿載貨物的大貨車忽然被制動,車輛來了一個180度調頭,連帶着把李曦如的車從路中間撞到了路邊。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但是每次想起這次經曆,李曦如依然渾身冷汗,覺得自己撿了條命回來。同樣作為貨車司機,她太清楚了——滿載貨物的大貨車通常重達幾十噸,這樣一個鋼鐵巨獸一旦失控,幾乎無可阻擋。“一輛滿載的9.6米或者16.5米的大貨車,在高速行駛時,當遇到緊急情況時,刹車幾乎都是一個擺設。”

“那次把我吓死了”,她猜測司機應該是疲勞駕駛了。

疲勞和危險是大貨車司機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以這個行業天生就女性不友善。再加上在現有的輿論語境中,女司機毫無疑問是一個令許多人敬而遠之的貶義詞。

在大貨車司機中,女司機無疑是稀有動物。在李曦如所在的公司,上萬名火車司機,女司機大約10個人,是真正意義上的的千裡挑一。

對于這些“少數派”,外界報以好奇的目光,女司機們普遍被詢問為什麼會來做這一行,“就像你看到,狗窩裡有一隻貓一樣。”

對于這種好奇甚至質疑,李曦如的另一位同僚曹琴以前很不習慣,但是現在她安之若素。在她看來,這就是一份普通的工作,不覺得自己和男司機有什麼不同。

快遞貨車司機們是一群隐形的人,每天有數以億計的快遞在送往千家萬戶,而在此之前她們必須躺在快遞大貨車上經過幾個小時或者幾十個小時的運輸,但沒有一個收到快遞的人會在乎是運送快遞貨車的司機是男是女——女司機們藏在了商業的身後。

01 入行

成為大車女司機有重要的先決條件,那就是要喜歡開車,隻有這樣才有信心去駕馭貨車這種動辄幾十上百噸的龐然大物。這也是貨車女司機人數稀有的主要原因——大部分女性對于開車興趣寥寥,更遑論大貨車了。

曹琴說自己從小的時候羨慕開車,之前她在自己的老家湖北當地開了7年的公共汽車。

兩年半前,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她的老公來到廣東揭陽開大貨車,然而在半年的時間裡,丈夫都沒有合适的搭檔,為了結束夫妻兩地分居的局面,照顧丈夫的生活,她也來到廣東和老公一起跑車。

曹琴現在跑的路線是所有人中最長的,單程需要接近30個小時,四天才能來回一趟,為了防止疲勞駕駛,長途車一般需要配備兩個司機。

是以,大貨車中絕大多數女司機都和老公搭檔一起跑一輛車,是以這種車往往被稱之為夫妻車。

困在系統裡的貨車女司機們:逾時一分鐘罰兩塊錢,一天隻吃一頓飯

大貨車中絕大多數女司機都和老公搭檔一起跑一輛車,圖文無關

曹琴覺得相比兩個男性司機同開一輛車,夫妻車有自己的優勢。

火車司機的生活非常辛苦,除了需要加油和上廁所,吃飯、休息等幾乎一直在路上,她認為夫妻車最大的便利是兩個人開車生活上可以互相照應,極大的緩解工作壓力;貨車駕駛艙空間狹小,兩個司機在一起工作需要性格上進行磨合,而夫妻兩人則更可以互相包容;換班也更加自由,“兩個男司機可以會計較你開的少,我開的多”,有時候不太好意思換班,但是夫妻開車沒有這個問題。

同樣開夫妻車的還有開了20多年大貨車何一丹,她和曹琴一樣今年也是45歲,小時候也覺得開車很好玩,學習開貨車,多年前她就和丈夫一起當外包司機,買了一輛13.5米的挂車,五年前把這輛車賣掉當外包大貨車駕駛員。

她認為,從男女的天然差異上,夫妻車的搭配也很好的彌補了彼此的缺點,“女人的精力沒有男人那麼旺盛,體力方面也都差一點點”,但另一方面,女司機在處理事情上更加細膩,更加注意細節。

但李曦如是貨車女司機中的異類,她雖然也已經開了六年車,但并不喜歡開車。

在入行之前她從未開過大貨車,六年前她來當司機的原因很簡單,當時她的丈夫也在這家公司開車,當時需要兩個人包一條路線,又不想找其他人合作。在丈夫的建議下,李曦如也去學了貨車的駕照,和丈夫一起開。

生活的劇本常常出人意料,兩年後李曦如的生活中迎來的一場變故,原本輔助丈夫的李曦如卻成為了家庭的頂梁柱。

2017年她的丈夫得了一場重病,醫生告訴李曦如這種病不能熬夜,這意味着丈夫不得不從原來的崗位離開——快遞大貨車有一半以上都需要夜裡行駛。

因為不能熬夜,李曦如的丈夫不再上班,開始在家休養,李曦如開始一個人開車,但是按照公司的規定,為了避免疲勞駕駛一輛車必須要兩個司機輪流開,于是不得已她不得不和另外一個男司機一起開一輛車。

這是一種令所有人都尴尬的境地,丈夫聽說她和别人一起開車,她能感受到他“有點不太高興”,但是李曦如也很無奈,“我希望他能了解我,我是為了這個家庭。”

現在李曦如唯一的辦法是找到能一個人跑的短途線路,在她所屬的公司所有的線路被分為長線和短線,前者需要兩個司機,而後者僅僅需要一個司機就可以了。劃分的标準很簡單就是以550公裡為分界線,550公裡以下為短途線。

不過眼下她無奈的發現,“但是現在沒有新開的短線”,她覺得半年之後可能會有機會。

02 别叫我女強人

不管喜不喜歡開車,常年駕馭滿載數十噸上百噸龐然大物都不會是一個輕松愉快的事情,最終支撐起終日奔波的動力本質上是來自生活的壓力。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大貨車女司機們普遍的年齡是45歲左右,收入是吸引她們在這個行業長期幹下去的最重要因素,這個年齡的她們正值父母退休沒有收入,孩子尚在上學,家庭負擔最重的時候。

她們學曆不高,開大貨車是獲得高收入的不多選項。曹琴現在的收入是她以前開城市公交的兩倍,她透露如果是七八百公裡的路線,夫妻車一個月收入在2萬元左右。

當然代價也并非沒有,剛開始開大貨車,她覺得比公共汽車難開多了,比如貨車的倒車方向跟公共汽車是完全相反,另外大貨車比公共汽車更長,視野更不好掌握,這些她花了好一陣才慢慢習慣。

還有更難習慣的東西,最明顯的是工作變長了,生活更加不規律了。以前開公共汽車的時候,晚上11點就能下班,現在經常淩晨發車。

為了趕時間,大貨車需要晝夜不停的跑,曹琴和丈夫采取換人不換車的辦法,隻有在加油貨車上廁所的時候才會進一下高速服務區,停十幾分鐘就走了。

在這種情況下,吃飯睡覺都在車上解決了。為了確定安全,車上被嚴禁做飯,她習慣了帶幹糧——在開車之前從家裡做一點飯帶着路上吃,困了在駕駛室後面的上下鋪可以睡幾個小時。相比以前,現在的休息條件已經改善很多了,“因為幾年前開大貨車的時候隻能在座椅上坐着睡覺。”

開大貨車最讓人擔心的是安全問題,體型巨大的大貨車開在路上一旦發生安全事故,死亡率要要高于小車。

困在系統裡的貨車女司機們:逾時一分鐘罰兩塊錢,一天隻吃一頓飯

2017年公安部曾經釋出一份報告,當時國内機動車保有量中貨運車輛雖隻占12.28%,但貨車責任道路交通事故造成死亡占總數48.23%。

大貨車事故率高發,一方面是因為疲勞駕駛,貨車之家的一項統計調查,3000萬貨車司機中,84%的司機日均駕駛時間超過8小時,其中40%的更是超過12個小時。

還有一個原因與大貨車本身有關,曹琴以前開公共汽車通常在市區開行,最高速度時速也就是60公裡,一般也就開40-50公裡/小時,而在快遞公司貨車經常以時速100公裡奔馳,在這個速度下滿載的貨車遇到緊急情情況的話,“刹車根本沒有用”。

開大貨車終日在外奔波,工作和生活平衡簡直是天方夜譚,女司機們不得不放棄掉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

曹琴的女兒在武漢讀大學,但是她和丈夫卻沒有機會去武漢看看女兒,女兒在暑假的時候會來看他們,或者是要等到過年的時候曹琴才會放假幾天回家看看。

何一丹和丈夫有兩個孩子,大的已經大學畢業了,小的還沒有上國中,平時根本沒空回家照看,隻能讓大兒子照顧點弟弟。

“有人說我是女強人什麼,我那是什麼女強人”何一丹有點洩氣,“人活着是什麼,就是為了掙錢嘛”。她開始算,“兩個兒子,以及以後兒子還要娶媳婦,還要生孩子,都要開支,我們兩夫妻在外面也要開支,掙的錢還不夠開支呢。”

03 被困住的和有希望的

如果和女司機們交流的多了,會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她們對于自己所跑的路線有多少公裡可以精确到個位數。

曹琴跑的是揭陽到太原的路線,這是她所有同僚中跑的最長的路線,“去程2250公裡,返程大約2400公裡”。李曦如跑的是淮安到杭州的路線,全程513公裡;何一丹跑的是徐州到浙江臨海的路線,全程864公裡。

她們之是以記得如此清楚,不是她們天生記憶驚人,也不僅僅是因為跑的次數多,最重要的原因是為了追求時效,快遞公司對于大貨車運輸時間要求極為嚴苛,在快遞公司的系統裡面,每條路線需要多長時間到了精确到分鐘的程度。

在所有的貨車司機中,快遞司機可能是最忙的,對時間要求最高的。有統計顯示,快遞快運貨車司機單車日行駛峰值超過1500公裡,月行駛總裡程可達45000公裡,是行業平均值的5倍;在單日行駛裡程最多的情況下,其到達準點率仍高達91%。

困在系統裡的貨車女司機們:逾時一分鐘罰兩塊錢,一天隻吃一頓飯

以何一丹為例,她所在的公司對自己的要求是單程12小時20分鐘必須跑到。

逾時意味着罰款,“逾時一分鐘罰款兩塊錢,逾時一小時意味着要罰款100多塊錢”,何一丹最多的一個月因為逾時被罰了900多。

罰款的震懾力顯而易見,為了盡量趕時間,司機們會減少吃飯喝水的次數,甚至一天隻吃一頓飯。至于外界盛傳的貨車司機被偷油,她們都表示聽說過,但是沒有碰到過,原因很簡單車輛在路上一直不停的開,沒有被偷的機會。

曹琴說,司機們最害怕的是下雨下雪天,這種天氣路面濕滑,車輛不敢跑快,往往最終會逾時——不過隻有一種情況下,司機逾時會被豁免罰款,那就是遇到了堵車,每當這時候司機就需要及時上傳視訊進行報備。

罰款不僅會來自公司,也有可能來自交警、服務區管理方。

曹琴舉了一個例子。快遞貨車經常被交警、服務區罰款一個原因是,為了盡可能一趟運輸更多的快遞,快遞貨車普遍采用的不符合國家規定的标準車廂,在高速路口、服務區經常被攔住,通常處罰結果是“扣1分罰款200塊錢”。

對于司機們來說,錢一般是小事,因為這些罰款公司會報帳,“但是麻煩的分經常不夠扣。”不過她說交警們有時候也會人性化執法,“看到确實是扣的隻剩一分兩分也會網開一面,不扣分。”

但是誰也不敢保證,每一次都會遇到的交警都這麼講情面,是以如何避開交警,實在避不開就如何鬥智示弱成為她們也掌握熟練的必修課。

即便如此,雖然工作非常辛苦,但是女司機們大多沒有換職業的想法,為了生活的壓力,她們也隻能堅持。

“沒辦法”這個詞從李曦如口中出現了很多次,她掰着指頭數:生活來源,孩子上學,老公身體不好每年都要保養都要花幾萬,“這一個家庭都要靠我支撐。”

“人家一般都是男的開車,女的在家在家照顧家庭,上個班掙多少都無所謂,但是我不行,因為我老公不掙錢了。”

她最羨慕的是不用開大車的女人,“人家開小車享受的,很少有女人開大車掙錢養家。”她也羨慕其他的夫妻車中的女司機,她認為這些女司機都是靠着丈夫,“上高速的時候她們跑跑,真的到什麼不好開的地方,還是男的上前。”

李曦如也不是沒想過轉行,但是盤算了一下,按照她的條件,所有能做的工作中還是開大貨車的收入最高,是以暫時還不想換。

但不管怎麼說,生活中總還是有令人愉快的部分,讓她們可以調和工作的苦。

每當想起女兒是曹琴就會變得開心了,她的女兒從小就喜歡音樂,彈得一手好鋼琴,在親戚中被公認是一位“才女”,聯考的時候考上了一所國内知名的音樂學院,今年已經大學四年級了。

她說女兒的理想是未來做一名音樂老師,“不管她做什麼工作,隻要是因為喜歡我們都會支援”,她不希望下一代選擇職業是因為生活的壓力。

李曦如的丈夫因為不能上班,在家做起了“全職主夫”,奉養父母照顧孩子,為她解除了後顧之憂。而且燒的一手好菜,每次她回家,迎接她的都是一桌豐盛的飯菜。

每次在這個時候,看着丈夫,李曦如說自己就覺得“辛苦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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