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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演了一輩子壞人,也想做回英雄啊

作者:中國新聞周刊

杜玉明眯着眼,笑呵呵地跟我打招呼。

他入行已經35年,總是飾演主角很難戰勝的大反派,是《少年張三豐》裡的逍遙王、《倚天屠龍記》(蘇有朋版)裡的鹿杖客、《冬至》裡的柯鎮華。熒幕上留存的是各種各樣的壞蛋,毒販、黑社會老大、殺手、土匪……

他演了一輩子壞人,也想做回英雄啊

角色的籠罩之下,杜玉明總是看起來非常兇狠。有時候,他會碰到路人指着自己,問:你是那個壞人吧?家裡的小孫女也會被吓得哇哇大哭,不讓他抱。

長期與反派角色緊密相連的代價,杜玉明早就習以為常。

大将風度

八月盛夏,杜玉明一個人開車到中國新聞周刊的辦公樓接受采訪。年過六旬,這位武打演員身手已大不如從前靈活,步态有些蹒跚,腰上也有舊傷。在戲裡打了這麼多年,小臂、跟腱、腿都斷過……

正式進入演員這個賽道之前,杜玉明在中國戲曲學院做老師。從13歲考入中國戲曲學院開始到畢業留校任教,他一直生活在校園裡,學的是長靠武生,身穿着靠,頭戴着盔,穿厚底靴子,拿長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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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劇舞台上的長靠武生,不僅要求功夫好,還得有大将風度,穩重、端莊。

杜玉明原本以為自己的人生會一直圍繞着平劇展開,隻是1983年,他剛畢業時,一部功夫片的蝴蝶效應,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迹。

由李連傑主演的《少林寺》以1毛錢的平均票價創下1.61億元的票房紀錄。而且,戲裡的演員都有功夫,打戲不用替身、不用彈床,沒有特技。拳拳到肉、硬橋硬馬的寫實風格讓全國人民看到了功夫片的魅力,也挖掘出一批拍功夫片的高手:李連傑、于承惠、胡堅強、計春華……

也是從在《少林寺》裡演秃鷹開始,國術運動員計春華走上了演員的路。當時計春華因為生病掉光了頭發,從浙江省國術隊退役,被導演張鑫炎選中,成了讓人膽寒的大反派秃鷹。時至今日,秃鷹步步緊逼、招招緻命的鷹爪功仍舊是許多人的“童年陰影”。

他演了一輩子壞人,也想做回英雄啊

圖:計春華在《少林寺》飾演秃鷹

《少林寺》的成功不僅讓内地、香港合拍的武俠功夫片開始穩定輸出,更讓合拍片繼而啟用内地有國術功底的演員以及國術指導。

此外,一個在演,一個在看,自那時起,計春華和杜玉明就在冥冥之中,圍繞着《少林寺》有了聯系與“牽絆”。

被選中

1984年,香港武俠功夫片的祖師級導演張徹,要為首次到内地拍的新片《大上海1937》選演員,他跟負責合拍的機構——中國電影合作制片公司(以下簡稱“合拍公司”)的從業人員,把體校、舞蹈學院、戲曲專業學校都轉了一圈,想要挖掘一批新人。

在中國戲曲學校的練功棚裡,青年教師杜玉明見到了影響了他一生的恩師張徹。當時他還不知道拍電影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道成為電影中的主角意味着什麼。

已經畢業四年,26歲的杜玉明,打、翻等基本功還沒有丢。他被從業人員要求穿上長衫,在已經鋪設好軌道的房間,從一頭走向另一頭接電話。試了這段戲之後,他成了電影《大上海1937》中的杜月笙。

他演了一輩子壞人,也想做回英雄啊

圖:杜玉明在《大上海1937》飾演杜月笙

第一次拍戲,杜玉明完全是懵的,不知道怎麼面對鏡頭。

在《大上海1937》裡的第一場戲,就是杜月笙要離開上海,跟諸位兄弟告别。杜玉明穿長衫,很自然地提起長衫的衣角,從樓梯上緩緩走下來,看得出坐科8年的平劇武生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身子筆挺,有大将之風。

據這部電影的國術指導範冬雨回憶,一幫年輕演員中,張徹最喜歡杜玉明,覺得他聰明、有悟性、有耐心。範冬雨腦海中經常浮現的畫面,是杜玉明每天攙着張徹的胳膊去開工。張徹經常喊杜玉明“小子”,在粵語的語境裡,“小子”形容的是調皮可愛的男孩子。

《大上海1937》拍了三四個月,殺青後,借調期結束,杜玉明繼續回到學校教書,同學們調侃他,“你現在的工資跟教授一樣高。”

當時杜玉明還是中國戲曲學校的教職工,外出拍戲合拍公司要跟學校人事處簽合同,他當時一個月工資是五六十塊,借調去拍電影合拍公司要按月工資400%(不足100元按100元計)付給學校,然後學校再發片酬的70%給杜玉明,這樣算下來,杜玉明拍第一部電影,一個月的片酬就能拿280塊,這在80年代是一筆非常豐厚的報酬。

拍完電影之後,杜玉明照常回學校教書,他從來沒有想過當明星的事兒,“隻是接觸了一個新的行業,覺得挺新奇、挺好玩兒的,跟舞台不一樣。”杜玉明有點不好意思,“當時還有小孩兒的虛榮心,覺得拍完電影好多人認識我了。”

可從國小習平劇舞台表演的杜玉明,剛入行拍電影還是覺得心虛,因為平劇的表演極程式化,跟話劇的表演方式和訓練方式有相通之處,但畢竟是不同的專業方向,杜玉明一直提醒自己留一條後路,沒戲演的話,還可以回去教書。

變局

讓杜玉明的退堂鼓敲得更響的事情,是他的外形突然發生了變化。

從1986年開始,杜玉明每年都要去香港待一段時間,當時内地和香港的合拍片基本都是在香港籌備、做後期,在内地拍攝。是以自第二部戲就正式上手兼做副導演和動作導演工作的杜玉明,開始了北京、香港兩地跑的生活。

當時很多參與合拍片的内地演員,也都需要偶爾到香港做宣傳。在香港酒店的前台,杜玉明第一次見到了計春華,當時計春華跟着《黃河大俠》的導演張鑫炎辦入住,杜玉明來前台拿東西,他看見計春華戴着帽子,帽檐壓得特别低。

因在《少林寺》裡出演反派秃鷹,這時的計春華已經大紅。秃鷹一出場就是1分鐘的打戲,出招狠辣,其中最恐怖的一個鏡頭,是秃鷹與牧羊女對打,秃鷹下令屠殺羊群并徒手捏死了一隻小羊羔,令人不寒而栗。其後,計春華在多部影片中出演反派,《方世玉》裡野心勃勃的于震海,《新少林五祖》裡面目猙獰的馬甯兒,每一個壞蛋都“壞”出了不同的味道。

“我就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我們倆都沒有說話,但是對這次見面都有印象。”杜玉明對自己當初看計春華的這一眼“耿耿于懷”。

直到後來兩人越來越熟悉,成為朋友之後,坐在一起錄節目,調侃這次見面,杜玉明說就是因為這一眼,才變得跟計春華一樣,沒有頭發。

1988年,南方的夏天潮濕又悶熱,在香港出差的杜玉明感覺到自己的頭發一把一把地掉。

最開始,他還以為是新陳代謝太快,沒覺得掉頭發是多大不了的事。慢慢地,他發現洗澡的時候,酒店的地漏堵了。

10月初,杜玉明回到北京,不到半年的時間,他原本烏黑濃密的頭發,已經全都掉光了。

在80年代,一個男人突然沒有了頭發,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一個光頭走在路上會引得路人側目。當時杜玉明跟妻子住在老北京的筒子樓裡,他不敢見從前的老街坊,也盡量不去人多的地方,出門總要戴一頂帽子,害怕被别人發現自己沒了頭發。

脫發之後的杜玉明感到很灰心,“這完蛋了,也不能演了。我覺得我能承受壓力,也沒有覺得有多嚴重,怎麼會反映出這種狀态呢?我也挺困惑、挺痛苦的。”

因為長期香港、北京兩地跑,生活、情緒都不太穩定的杜玉明,在進入90年代之際,掉光了頭發和眉毛,但他一直不太願意承認,是因為壓力才脫發。“因為我覺得作為男人應該能承受壓力,不管對家庭、對社會、對工作(都是)。”

快到過春節的時候,杜玉明把自己掉光了頭發的事告訴了張徹,說自己以後可能就演不了戲了,當時張徹正在籌備電影《西安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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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徹從畫報上剪下一張尤·伯連納的人像寄給杜玉明,這位光頭男演員在電影《國王與我》中飾演聘請英國家庭教師教導他58個孩子的暹羅國王“孟古特”,并憑借該角色獲得了第29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

張徹安慰杜玉明,不用失去信心,可以繼續演戲,于是在《西安殺戮》裡為杜玉明新寫了一個光頭土匪的角色,“其實我挺不想去拍《西安殺戮》的,同樣跟我出道的幾個男演員,不管演正派還是反派,都挺英俊的,我就挺沒信心的。”杜玉明說。

最後,杜玉明躊躇再三,還是決定聽張徹的話,演了《西安殺戮》裡的光頭土匪湯占魁。全片隻有他一個人是光頭造型,雖然戲份不多,但很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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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玉明在《西安殺戮》裡飾演湯占魁

尤·伯連納的人像也一直在他家門口挂了好長時間,成為支撐他繼續演戲的信念。

轉機

标準放映廳裡一片漆黑,杜玉明忐忑不安,他和導演張徹、幕後的從業人員一起看《西安殺戮》沖洗出來的第一批樣片。

80年代的電影技術還做不到拍完就立刻可以看回放,得等底片集中到一定量才能沖印出來。看樣片的目的主要是檢查道具是否穿幫、造型還有哪些地方可以改進、以及攝影方面的打光、焦點問題。

除了演光頭土匪,杜玉明還是《西安殺戮》的國術指導。這是他沒有頭發之後第一次出鏡,他覺得自己的樣子很怪,怎麼看都不習慣。

黑暗裡,他知道别人看不到自己的窘态,但是心裡還是很不舒服,如坐針氈。看完樣片,燈亮了,坐在旁邊的張徹跟杜玉明說,小杜,你這個頭發掉得很有道理。

杜玉明松了口氣,他從張徹的話中感受到了莫大的鼓勵,他長久以來躲躲藏藏、不敢直面自己的光頭,沒想到光頭造型給自己的表演帶來了新的可能——有辨識度,能給觀衆留下印象。

自此以後,杜玉明漸漸地覺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樣,也挺“好玩兒的”,光頭不是缺點反而是長處,自己能演的戲,别人不一定能勝任。

合拍片的浪潮退去之後,電視劇逐漸發展壯大,杜玉明在國産劇的蓬勃發展中找到了新的機會,他在很多電視劇裡出演反派。

在吳京主演的古裝劇《太極宗師》劇組,杜玉明第一次跟計春華坐下來聊天,“那會兒我頭發也沒了,這點事兒也都能聊了,我們聊了很長時間。”倆人戲路接近、外形相似、又都能打,很投緣。

自此之後杜玉明經常跟計春華聯系,一起吃飯、錄節目。因為倆人長得很像,前些年總被拉到一個組裡演戲,《黃金血道》裡計春華演薛無常,杜玉明演薛無恨,兄弟二人合稱“西北雙煞”,行事怪異,武功深不可測。在去年播出的一部古裝劇裡,杜玉明演三長老、計春華演四長老,他們已經非常默契,不用替身,也不用提前套招,全都真打,吸引得全組演員和從業人員都去圍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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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左計春華、圖右杜玉明

現在拍打戲,演員實打實地拍已經非常罕見,用替身和後期特效已經可以完成絕大部分的武打戲份。杜玉明在一檔視訊節目裡坦言,跟計春華拍打戲的時候,他心裡有點發怵,計春華是國術運動員的底子,自己是平劇武生出身,打的力道會有點不一樣,“我不會碰得那麼實,春華就碰得特别實,他覺得不把這個力發出去吧,就沒到那個點兒。不解恨。”

前幾年在一個電影節的活動上,杜玉明跟計春華一起當頒獎嘉賓,計春華因為一些事情非常生氣,杜玉明一直在勸他沒有必要生氣,忍一忍風平浪靜。“春華是一個很透明的人,看不順眼的事情他會拍案而起,他是特别富有正義感的人,嫉惡如仇。”杜玉明的性格則是另一個極點,他更柔軟、平和。

他曾經跟計春華暢想以後想演的戲,他們想在一部戲裡演兩兄弟,一開始特别和睦,後來為了利益反目,互相仇殺,一定要把戲劇沖突做到極緻,才好看。“一定得讓觀衆明确地區分出來誰是誰。”杜玉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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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玉明、計春華打戲

但是這個願望再也不會實作了,“冷面雙煞”如今隻剩了杜玉明一人。

英雄

計春華病逝,對杜玉明而言,不僅僅是失去了一位摯友,“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春華要活着,我們倆一定能拍一個特别好的戲。”他向椅背靠去,眼神裡滿是遺憾和失落。

一開始,杜玉明得知計春華回了杭州老家,就一直惦記着去橫店拍戲的話,路過杭州去看他。去年5月底倆人最後一次通電話,計春華在電話裡說,老杜,記着啊,什麼都是假的,保重身體、身體健康是第一位的。

得到計春華去世消息的時候,杜玉明正在片場拍戲,發現自己很長時間進入不了狀态。他跟劇組的人說,停一下吧,“我突然覺得我孤獨了。”杜玉明覺得很心酸,這樣一個跟他心裡相通、戲路也相近的人,突然就不在了。

杜玉明在微網誌裡寫道:“從1993年就認識,相識20多年,也合作過影視劇,‘好像命裡注定總會見到’觀衆也說我們倆很像。最後一次見面在電影節上,還曾約過第三次合作。當得知你突然去世的消息,我心裡也是萬般難受。我異父異母的兄弟,春華一路走好!願天堂沒有痛苦。”

近期播出的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裡,杜玉明飾演的遣唐使晁分一出場,彈幕裡很多觀衆還是把他錯認成計春華。

在這部劇裡杜玉明戲份不多,沒有打戲,隻在劇組拍了4天。

來《長安十二時辰》客串,是應導演曹盾之約,此前在曹盾的《海上牧雲記》中,杜玉明也臨時救場,飾演跨越一個世紀的老人龍錦煥——此前的兩任“龍錦煥”因為年事已高,身體撐不住,被迫提前離場。

杜玉明欣賞曹盾,“他是一個念舊的人,很有情懷的人。”是以即使晁分的戲份雖少,他一樣欣然赴約。相比前者,杜玉明在意的是能夠共同工作的緣分和情誼。演了35年的戲,在不同的片場穿梭,能跟談得來的朋友再合作一次,已是一大幸事。

範冬雨跟杜玉明相識多年,在他看來,杜玉明的性格是暖色調的。拍《大上海1937》的時候,範冬雨跟組裡的演員發生了點小沖突,兩人越吵越急,都有點下不來台,杜玉明過來給他們調和,“這多大點兒事兒啊,不至于、不至于”,便緩和了尴尬的局面。

杜玉明總是能照顧别人的感受,除了做演員,他偶爾也兼作B組導演和制片人。

他的睡眠一直不好,經常夜裡兩三點才能睡着。他有時候琢磨自己當年的選擇,“如果我很早就不演戲,一門心思當導演,現在差不多也能是一個中等水準的電視劇導演了吧。”

諜戰劇《黑狐》之後,杜玉明也将近10年沒有再做導演,“精力大不如前了,導演這事兒就算了,盡量少幹吧,好好演戲。”

拍了三十多年的戲,他做過很多危險動作,有後怕,也受過傷,但都扛過來了。但有時候走在路上,偶爾會有路人突然指着杜玉明說:“你不就是電視裡的那個壞蛋嗎?”他百口莫辯、啞然失笑。

因為形象的限制,杜玉明很難有演主旋律題材影視劇的機會,他覺得有些遺憾。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作為演員本身就有局限性,加上自己形象特别,局限性就更大,“我不太贊成一人千面,演員都會有一定的局限性,演員可以拓展戲路,但是可以拓展是有限的,沒有辦法,人各有命。”

一直演壞人的杜玉明,終于在《雪豹》裡當了一次好人。他演的朱子明完成了從土匪到抗日戰士的轉變,也讓杜玉明過了一次演好人的瘾。

他演了一輩子壞人,也想做回英雄啊

杜玉明在《雪豹》中飾演朱子明

“那你現在最想演什麼角色?”

“英雄人物肯定想演,男人都有英雄情節嘛。”

但杜玉明知道,如果自己演一個英雄,觀衆也不會太相信,“我覺得這也正常,因為你長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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