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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的童話人生

作者:光明日報
安徒生的童話人生

安徒生用橡膠樹葉制作的擺件

編者按

《海的女兒》《醜小鴨》《皇帝的新衣》《賣火柴的小女孩》……除了極少數專業研究者,絕大多數的中國讀者對安徒生的了解或許僅限于他是一位用丹麥文寫作的童話作家。偶然的機緣,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傅光明發現,安徒生可不隻是為孩子們寫童話。作為作家,安徒生最出色的作品是小說和戲劇,童話在他的創作中僅居其次,而且當時根本沒引起批評家的注意。現在的丹麥讀者,讀得最多的也還是安徒生的小說、戲劇和遊記。在被中國讀者一直作為“童話大王”接受的安徒生的精神世界裡,有太多童話以外不為人知的東西。傅光明新譯的《安徒生自傳》一書,正是解密安徒生“童話人生”的一把鑰匙。在書中,我們捕捉到了他真實人生的影子。

一直以來,中國人對安徒生的認知及文學定位,是童話作家而非其他。時至今日,中國讀者對安徒生的閱讀,仍然聚焦于童話。但安徒生之立于歐洲文壇,為瑞典、德國、英國、法國、荷蘭、意大利等國讀者所熟知的,首先是因為小說、戲劇、遊記及詩歌,接下來才是童話(Fairy-Tale)。前者讓安徒生聞名,童話讓安徒生不朽。而這個Fairy-Tale,也絕非人們所長期誤以為的低幼讀物。童話的前生是來自遠古的民間故事,後經若幹天才之手與口,以童話之身,複活于近世。經典的童話,本質上是民間故事在現代的重放異彩,每一個故事裡,都有現代人熟視無睹且難以破解的文化密碼。正如愛德華·萊曼所說,由于安徒生頭腦的一半具有巴布亞血緣,他能夠将人類在童年時期所創作的藝術形式——童話發揚起來。童話和神話一樣,都是最先在大地生長出的“水果”,在安徒生這裡,它們又重新萌芽了。它是如此自然地來到了安徒生這裡。安徒生做了現代任何一個作家都做不到的事情,即便是很偉大的作家也做不到,那就是,創造了童話形象。這就是他的偉大所在,也是他沉湎其中的事情。

1.譯者是英雄:建構安徒生的中國譯介史

翻譯者是隐匿于作者身後的英雄與智者,他們替安徒生說出不同國家或民族的語言。周作人、周瘦鵑、孫毓修、趙景深、徐調孚、鄭振铎、茅盾、胡适、葉君健、任溶溶、林桦、石琴娥等人對安徒生童話的介紹、翻譯及編譯,李道庸、薛蕾、黃聯金、陳學凰、林桦等人對安徒生自傳或自述文字的翻譯,周作人、顧均正等人為安徒生編譯的傳記類文字等,共同建構了安徒生的中國譯介史。

安徒生是極其熱衷于講述自己,而且也非常善于把現實與虛構融為一體的作家。他的個人生平,比講究情節的故事及小說更為坎坷曲折、豐富多彩。他的文學作品,無不隐藏他自己的身影及見聞。安徒生的以自我為中心,常為批評家诟病,他們認為他“頭腦完全被自我填滿,沒有其他任何精神的興趣”(勃蘭兌斯語,林桦譯),“安徒生作過比倫布朗特還要多的自畫像”(漢斯·布利克斯語,林桦譯)。但幸運的是,安徒生依靠信念,得遇自己的天賦,由“内心的憂傷”出發,讓“過剩的情感”及“渾身上下都充滿了虛榮心”的“自我”在文學裡大放異彩。安徒生的文學,既是“自我”的,也是超越“自我”的,他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級作家。安徒生曾先後寫下“傳記短文”(1838年,收入德文版《隻是一個提琴手》)、《我的真實人生》(1847年,亦譯為《我的沒有詩歌的童話人生》)、《我的童話人生》(1855年)、《我的童話人生——續》(1870年)等自傳性作品。假如讀者不執着于對真實性及完整性的探尋,那麼可以說,安徒生的所有自傳,都是非常出色的文學作品。

研究者常常津津樂道這些自傳的僞裝,譬如隐藏了什麼、回避了什麼、誇大了什麼等。事實上,研究者所追求的所謂真實及本來之事,在自傳裡很難确切求證。自傳這種文體,本身就極具修辭意味,要從中捕捉具體的真事與史實,無疑是水中撈月。尤其是安徒生這種抒情言志在前、叙事靠後的自傳,以考據之法研究,雖然會獲得文獻考釋的滿足感及道德上的優越感,但一定無助于對其内心世界的“懂得”。何況,這些自傳裡避而不談誇大其詞的内容,研究者大可以從安徒生的日記及書信等文獻中辨析。與其去糾纏安徒生自傳裡的僞裝及虛榮心,倒不如去傾聽安徒生自己想表達什麼,想強調什麼,這才是安徒生自傳裡最有價值的部分。其中,上海譯文出版社新近刊行的傅光明所譯《安徒生自傳:我的童話人生》一書,不僅忠實原文,而且譯出安徒生自傳所特有的修辭意味及隐喻色彩,譯筆順暢,行文耐讀。

2.“你得去上學”:改變一生的關鍵因素

安徒生的窘迫家境及悲慘少年,在《安徒生自傳:我的童話人生》裡,被有意淡化。其父母的生活及情感,被有意美化。這究竟是虛榮心所緻還是其他原因所緻,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曲折又傳奇的人生裡,安徒生牢牢記住了“你得去上學”這一句話。這樣的警示,在自傳中多次出現,這一定是安徒生想強調的内容,也是他跟世界和解的隐秘所在。“你得去上學”,正是改變安徒生一生的最關鍵因素。

安徒生最初習得的知識都是“聽”來的:父親給他朗誦拉·封丹、富爾堡的作品和《天方夜譚》裡的故事,紡紗房裡的窮老太婆、鄉下的農民給他講古靈精怪的魔鬼故事及幽靈傳說。“聽”的同時,“背”與“誦”的本領得到了加強。也許是這種受教育的方式激發了安徒生愛表演、愛出名的天性,與此同前卻也培養了安徒生熱愛讀書的習性。在離開故鄉歐登塞之前,安徒生沒受過什麼正式的學校教育。雖上過慈善學校,但“幾乎一個單詞也拼不對,在家裡從不學習,也就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随便翻看一眼課本”。實際上,安徒生更想上的是文法學校。每到人生關鍵時刻,總有人提醒他,“你得去上學”。歐登塞的古爾貝爾上校帶安徒生去見克裡斯蒂安王子時,說,“如果王子問你将來想做什麼”,“你要回答,你最大的心願就是上文法學校”。到了哥本哈根之後,機緣巧合,安徒生結識厄本·于恩森的母親。她對他說,“真的,你還是得去上學”。每天都有人對他說,“上學是多麼好的事”,“可沒有人具體幫助我”,直到他在圖書館遇到國家樞密院的約納斯·科林。科林說服國王,用國庫的錢資助安徒生去斯拉厄爾瑟文法學校接受必要的教育。得遇科林,是安徒生一生最大的幸運。科林的家,從此成為安徒生的家中之家。校長梅斯陵為安徒生預設的理性之路,時刻壓抑安徒生身上那“過剩的情感”,但同時,暴君式的嘲諷與苛責也确實激發了安徒生對自我的清晰認知與定位。就此,讀書與上學逐漸分離。1828年9月,安徒生通過哥本哈根大學的入學考試。考試結束後第二天,安徒生就成為皇家衛隊的一名新兵。1830年,安徒生開始旅行。1829—1830年,安徒生沉醉于自己因《步行記》而獲得的名氣中。安徒生沒有興趣更多地提及自己的大學經曆,是以在他的自傳中,對大學生活語焉不詳。此時,想必安徒生已經領會到“你得去上學”的另一重内涵:擺脫學校所設的既定枷鎖,投入到終身遊學和寫作中去。隻有這樣,“你得去上學”才能獲得更終極的意義。

雖然安徒生認為在梅斯陵的學校及家庭上學是他一生中最沉重最黑暗的歲月,但對于身為窮人子弟的安徒生來講,“你得去上學”意義重大。在等級制度無所不在的時代,“上學”既是安徒生找到終身志業的重要起點,也是安徒生由醜小鴨變身為天鵝的轉折點。客觀而言,不在“上學”這裡“妥協”,安徒生的寫作,也很難進入名門望族的視野。

3.“旅行就是生活”:終身奉行的人生信條

“旅行就是生活”,這是安徒生離開歐登塞之後,終身奉行的人生信條,也是“你得去上學”的人生續篇。巧合的是,Life is a journey,正是跨語言跨文化的隐喻。

域外旅行,壯大了安徒生在歐洲的名聲,極大地滿足了安徒生的虛榮心。當然,也“收獲”了丹麥國内的惡評如潮。嚴格意義上來講,安徒生的第一次旅行,是他14歲的時候由歐登塞來到哥本哈根。媽媽請來的女巫神神道道地說,“你兒子将來能成為一個大人物”,“早晚有一天,歐登塞都會受到他榮譽的恩澤”。這似乎是一種命定式的先兆,安徒生必須“離開”,“離開”是安徒生自14歲開始就習得的一種自救能力。

不得不說,安徒生天生就有一種在任何逆境都能“活下去”的非凡本領,也具備百折不撓的強悍精神。這使得他即使在最艱難最尴尬的處境下,都有辦法認識當地的名門望族,以絕處逢生。這種求名求利的欲望,被許多批評家直接斥為虛榮心。更客觀而論,他的虛榮心,也許與天性有關,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來自等級制度、貧窮、偏見對人的羞辱和傷害,他一生以各種卑微的方式靠近科林一家,也不能不說與此有關。在旅行中,想盡辦法結識名人及貴族,是安徒生的自救大法,更是安徒生的自我認知之路。安徒生對自己文學天分的認知顯然十厘清晰:今天誰能說,安徒生是高攀了狄更斯、海涅、格林兄弟、布雷默、大小仲馬、門德爾松等人呢?安徒生一生到國外旅行過29次,在國外停留時間最長的一次達一年半,在國外的總時間超過九年。他遊遍了西歐和南歐,還到過馬耳他、希臘、土耳其、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匈牙利、捷克和阿爾及利亞。他是19世紀歐洲到國外旅行最多的作家。這個清單,即使放到今天,也是驚人的,更何況在交通條件遠不如今天的19世紀。如此驚人的旅行,完全解釋為到處結識名流的虛榮心所緻,再怎麼也說不過去。《安徒生自傳》中每寫到旅行時,作者張揚之餘,總不忘怨刺,安徒生怨刺丹麥批評界對他的惡評與傷害。丹麥批評家對安徒生寫作中文法及拼寫錯誤的嘲笑,經年不退,這種優越感及固化的批評趣味,很難說沒有來自等級的偏見與惡意。要出人頭地的虛榮心,很大程度上由傷害而生。國外旅行,是安徒生自救的出路。

同時,“旅行就是生活”也是安徒生得遇自己天賦的必經之途。童年時見識過的瘋人院生活、聽聞過的神怪幽靈故事,通通在“自然向我布道”的旅行中複活,如有神助,安徒生獲得了讓自己不朽的通途。“我周圍是自然,我的心裡也隻有自然。自然向我布道,也向我顯示神的感召。”安徒生的絕大部分童話,都該歸之于大自然的恩典。在旅行中,安徒生領悟并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安徒生自傳:我的童話人生》一書真正的肺腑之言是:“你得去上學”與“旅行就是生活”,對人生至關重要。這些超越等級預設及道德教條的自我辯護,有力地回擊了那些排山倒海的批評之聲。曆代的翻譯深刻地改變了現代中國,譯者都是前赴後繼的先知與勇士。傅光明先生以平實精到的譯文,呈現了安徒生極具魅力的修辭方式與抒情之道。

(作者:胡傳吉,系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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