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劉彥沖
劉彥沖是顧大昌的老師。他們的關系主要見于《歸實齋畫記》。除了繪畫方面的交往,過去也知道顧氏曾為劉家老太太診病。總體來說,舊材料上看不出多少“文人氣息”。劉、顧兩位的畫作也确實與蘇州的舊傳統有了一段距離。
不過信箋中有一些新資訊。除了一篇詩稿,有一封借書,兩封談碑帖,是非常典型的日常生活側寫,也都恰好能與其他文獻互相比對。說到碑帖的如下:
昨見毛意香舊藏越州本曹娥帖(小字:有徐昂發看款)、寶晉齋本黃庭,有林佶吉人小楷跋、王澍虛舟從缪文子借看款識。黃庭經的是宋拓,又宋拓虞恭公碑最佳,惜多割裂,是王虛舟跋,意香以宋拓王聖教半部、湘蘭扇易于吳秋村者。姚恭公思辯碑恐非宋拓(小字:有顧雲美跋)。廣長庵主王稚登六十六歲像,閩中姚煜畫;自撰生圹志,外孫文從簡書。
此信無款,隻钤“彥沖”朱方印。從字迹比對,應無問題。可惜他提起的這些碑帖與書畫如今都不易見。有王澍觀款及題跋的兩種,都未收入《虛舟題跋》與《竹雲題跋》。目前傳世而可确證為宋拓的《虞恭公碑》有數本,王澍題跋過的一本,曾入《石渠寶笈三編》,當時應不在蘇州。另一本流傳在蘇州的,曾經陸恭、潘祖蔭、吳湖帆遞藏,卻未聞有王題。而顧大昌《不可必錄》中回憶自己過去收藏的碑帖,也有一部宋拓《虞恭公碑》,則是缪曰芑舊物。所謂“越州本曹娥帖”,徐昂發的筆記中未曾提及,不過可能是當時流傳在蘇州的一套越州石氏帖中之物,《謹庭自訂年譜》與《須靜齋雲煙過眼錄》都記錄過這套叢帖。各種線索都斷了,我對碑帖又一無所知,不敢再貿然推測劉先生從誰家看到了這些東西。啟功先生曾經談到顧大昌的眼光,所謂“近世所見石墨,有棱伽山民題識者,罔非善本”。以這封信為旁證,如今知道他或許從老師那裡得益頗多。
另一封信:
大字蘭亭甚佳,朱青立往往得其用筆,幸惠幸惠,愧無以當耳。近日殊無意趣,董卷未敢下筆,懼污潢治。俟拟稿于望日左右納上。乞再賜生肌七厘散少許,緣家慈患處複發耳。又啟。子長兄足下。彥沖頓首。
信中提到的朱青立,名昂之(1764-1841?),武進人僑寓蘇州,是嘉道間頗著名的畫家,也是劉彥沖的老師。此本顧大昌贈送給劉彥沖的大字《蘭亭序》,如今不可考證。但一則《不可必錄》中記錄了另外兩種蘭亭拓本,都有“彥沖先生”的題跋或畫作,因知他們确曾交流過這些。二則,“董卷”也萬幸留下記錄。書中有一件《鬥母咒卷》,寫明為“淡粉紅箋,毛意香題簽,伊墨卿引首書’董文敏書’四字”,又有瞿式耜、毛子晉、劉彥沖三位的跋。北京翰海2017年拍出的一件董書立軸上有顧大昌自題,追憶庚申亂前所藏,也曾提到這卷鬥母咒,明确說出它已經散失人間。

劉彥沖《聽阮圖》
二、潘鐘瑞(1823-1890)
顧大昌《鞟語》中嘗自稱“疏妄淺率,易喜易怒”,很需要朋友的規勸。是以回顧四十年來重要的朋友,首先就提起潘鐘瑞。據說是一位寡辭的吉人,“言語從無一字之錯”。在另外一些地方,他管潘鐘瑞叫“三兄”。而尺牍冊中果然以潘氏來信最多。其人字麐生,别号瘦羊,晚号香禅居士,當然也是蘇州人。據說擅長書法,也懂得金石考證。不過,若以尺牍字迹判斷,“擅長”二字仿佛有點兒過譽。
有一種蘇州特産叫做進士,潘家經常出産這種好東西。潘鐘瑞信裡頻繁提起一位“西圃家叔”,就是一度在讀書仕進道路上取得成功的族叔潘遵祁(1808-1892)。他從進士到翰林不過兩年,之後不久就歸鄉隐居,在蘇州度過了漫長的餘生。他始終沒有正式出場,隻是把侄兒當作中間人來傳話。或者正因為如此,這部分信件謙和有禮,似乎還有些淡淡的客套,并不顯得非常親密。
第一封信中提到,潘遵祁有兩幅畫要給顧大昌看。但是本人“又到山中去”——我們知道他在鄧尉有别墅——而顧大昌的家應該在蘇州城中,隻能再約。第二封信裡,顧大昌通過潘鐘瑞向潘遵祁和另一位潘家公子呈上自己的畫作,又把自己收藏的一幅劉彥沖遺作送給潘鐘瑞。第三封信中,潘鐘瑞先是将顧大昌的畫作送到潘遵祁那兒,可是因為寫錯了上款,不得不經裱工修補後再填款字。此時,這位進士先生終于發出了見面的邀約,“家叔務欲屈尊至山中香雪草堂一叙,彼間清寂,可以暢談,命瑞奉陪”,不知是不是第一次準備見面,顯得有些鄭重。先定下大概日期,又說明臨期再訂。第四封信的正文談了一部道書,小字注倒又談起作畫的事,先說他送給潘遵祁的梅花畫幅已經收到,而如今天氣太熱,到秋涼時會再奉上畫紙以求取新作。第五封信中,潘遵祁決定向顧氏求一張大畫,先将白紙呈上。以上這些信件都寫得很滿,餘地不多,實在塞不下什麼了。
全然以私人情感論交時,立刻多了幾分溫情。兩家人應該非常熟稔,時時互相饋贈。顧大昌送茶、核桃、莼菜、葫蘆,潘鐘瑞回以畫作與自制箋紙。互相借書、贈送書籍複本也很常見。這些信不必轉述旁人的話,一張八行箋常有餘裕,小畫兒陡然多了起來。兩幅詩箋邊上,長出一隻辣椒,兩顆水果。形狀像李子,顔色像荔枝。某一紙空白處畫着兩大朵蘭花,秋海棠、白山茶與菊花堆攢其間。又有三顆小果兒,一時難辨——色澤頗深,疑似是榛子。另一幅是為顧大昌題畫的詩箋,裱邊上長出一棵青竹筍,兩粒紅櫻桃。還有黃白花兒各一朵,搖曳在旁邊。
取這些信件與《雪泥爪印》對讀,顧氏送給潘遵祁的畫赫然在眼。先是一件“設色柏”大幅(或者正是“求一張大畫”的成果?),然後是《香雪草堂圖》與《墨松柏》四幅。送給潘鐘瑞的更多,自《香禅精舍圖》開始,有《三友圖》、《墨山水》、《墨孛桃》等。從前一直沒能找到相關的實物。感謝拍賣會儲存文獻,如今有一卷《聽風聽水填詞圖》,可以與潘鐘瑞尺牍互證。信曰:
子長先生有道閣下:
頃奉手谕,并題聽風聽水填詞之作,感荷感荷。聽風聽水之典,弟見之《詞統》,憶是外國(不記何國)王與其臣下聽海中風水作樂,故梵樓楣上卍譜為樂府音調之最古。樂天有聽風聽水作霓裳之句,故為是圖,别無他意。作圖尚在庚申難前,俄而避難航海至申江,去年又自海入江西,上二千餘裡入武昌,乃合此四字之意,身曆其境矣。茲将前求兩幅及若波先生一幅并呈青覽,今所繪者實是第四圖矣。求将新詩錄上發下,并付裝池成卷,實為萬幸。早晚稍涼,容趨詣面談,不盡。
信上記錄典故并不恰切。白居易隻有《霓裳羽衣歌》,“聽風聽水作霓裳”之句,出自後蜀王建筆下。而《詞統》所記君臣故事,則源自唐人《西域記》,發生在龜茲。潘氏本來大概隻是想與詞的起源相配合,哪能想到一場浩劫使他離家漂泊,真正遊蕩在風水聲中。
到寫信的時候,潘家至少有了四幅填詞圖,過去兩件在戰亂中幸存下來,顧澐的作品應該成于亂後,“今所繪者”,似乎才新鮮出爐。由于三件都不知作者,不排除顧大昌本人的作品就在其中。目前知道,他和金心蘭各有一卷《聽風聽水填詞圖》,接裱一處。最近十餘年内先後兩次在浙江拍出。因拍賣圖檔尺寸略小,無法看到清晰的題跋,但本幅題詩還清晰可辨:
眼前無數好花枝,峻宇雕欄适四時,綠滿窗間饒别趣,聽風聽水自填詞。甲子以後為瘦羊高士拟徐青藤意即正,棱伽山民。
此幅何以污瘦羊之目,奇哉。戊寅七月民自記。
甲子是1864年,戊寅則是1878年。痛定之後,讀書人還是要重操舊業,寫詩畫畫消遣餘生。
三、沈秉成(1823-1895)
在家鄉範圍内,人際圈子錯綜複雜,往往不隻由社會地位決定。從目前的材料看,顧大昌雖然說不上以畫知名,畢竟也認識了幾位“上層人物”。沈氏字仲複,浙江歸安人,同治十年任蘇松太道,是以《雪泥爪印》中稱其為大公祖。他的信隻有一封,不像關系親近的樣子,内容很直接:
子長先生吟席:
一昨左顧,快甚亵甚。畫卷纨扇題就奉正。佛頭着糞,顔甲十重矣。求賜繪灌花課子圖,即用九日閑居圖意,于空處藝菊一叢,老者抱甕灌溉,旁立一十八九歲童子,攜鉏而待。拜謝拜謝,特請頤安。弟成拜。
這是一封典型的求畫信,可惜未能在《不可必錄》中找到對應的作品。盡管如此,我們确知顧大昌能畫人物,筆意稚拙而有奇趣。行樂圖的風氣在江南流行了幾百年,此時非但作者懂得如何套用圖式與典故,求畫者也早就駕輕就熟,知道怎樣提出要求了。《聽風聽水填詞圖》的例子說明,他們甚至會先後向好幾位畫家索取同題作品,以“某某第一圖”、“某某第二圖”為名,将它們一一留存。這種玩法直至民國也還在江蘇上海一帶流行着,吳湖帆的圈子裡就能見到。這也提示我們應當更加注意求畫者的意願:很顯然,在眼前的例子裡,畫家構思運意并不非常自由。
四、徐康(1814-?)
徐康字子晉,号窳叟,知書畫,能篆刻,是《前塵夢影錄》的作者。沈津撰文介紹一部章钰、吳昌绶、張絅伯、周叔弢、顧廷龍批注過的《靈鹣閣叢書》本《前塵夢影錄》時,曾說吳昌绶以為其人“文字頗有市氣”。可是,就是這樣一位沒有功名,也許靠古董謀生的人,寫信求畫、勸人作畫、催人寫題跋,倒比别人還多一點禮貌和斯文。
沈铨七言聯,有顧大昌題跋
有一封信裱邊上鮮花盛開,蘭花長長一穗,下襯着繡球、玫瑰與兩種不知名的花兒。内容如下:
楞伽尊兄大人執事:前顧鑒翁交來家寶畫卷一件,系卌年前小集醉經老人家中,逸樓兄題記後,請包子梁兄補圖,中集昭世筆墨,實為劫後一段佳話。弟與若波兄談次托其題跋,伊雲必須閣下揮灑,彙萃武陵宗衮,更比他人手筆親切。小兒同若翁赴申江,瀕行時囑弟徑向尊府領取,想已摛藻敷文,乞交下快讀,以慰辋饑。敬頌頤安,不盡。愚弟徐康拜,兒葦侍叩。
清中後期蘇州有兩顧承,醉經老人(1757-1841)在前,字燕謀,生平概略見于《吳門表隐》。顧鑒翁不詳為誰。号逸樓者甚多,倘若純然限制在蘇州範圍内,也許是擅長書法的沈曰彬。包子梁名棟,是當時著名的人物畫家。若波即顧澐。一件雅集圖,為了收集顧氏同宗人物題跋,送到顧大昌手上。似乎拖延了些日子,于是徐康寫信上門,解釋前因後果,并稍稍催促一番。
回顧曆史,晚至明末清初,蘇州文人還抱着身份焦慮,在雅和俗之間挖出溝壑,藉以保護自己的群體身份。到了晚清,是否文人,有沒有“雅集”的資本,已經很難讨論了。畢竟社會巨變,權勢轉移,所謂“上層”們也早已是另一種心情。今日雅集雲雲仍很流行,種種活動與古人行徑相去未必遠。隻不過參與者的心态更加多樣——曆史資源任人擇取,組合排列,日後也自然會生出一點新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