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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狂歡:田園牧歌的過度透支

做過一個趣味實驗,故意将自己的照片截圖,先發隻有頭像的,問朋友,在幹啥?朋友說,看上去像在思考人生。接着,我把整圖發過去,原來坐在餐桌旁,手中拿着筷子,桌上還有酒杯,是在滿足口腹之欲,動物層次的本能。朋友看到之後,大笑。

這個有點惡作劇的實驗是為了向思想家蘇珊 桑塔格緻敬,印證她超前的思想:“相機不是寫實而是割裂現實的用具,更是侵占世界、粉飾生活的工具”。桑塔格《論攝影》出版于1977年,還是富士與柯達膠卷的一統天下,她無緣見證智能手機殺死相機的激情年代,也沒有看到圖像泛濫到人人都是攝像家時代的來臨。桑塔格猶如思想騎士,單槍匹馬挑戰資本與技術霸權,一支長矛左突右沖,刺向市民趣味與行為方式。

桑塔格要是活到今天,見到她所抨擊的小市民趣味不僅廣泛流行還高度産業化後,要麼選擇不說話,要麼會更猛烈的反擊。她的長槍已經夠銳利了,可以刺穿随後的半個世紀:“拍照行為的本身,是自我慰藉的一種方式;拍照因相機的驚豔性而受到歡迎,同時也因照片的泛濫性而消耗美景。”字字似乎直指美顔相機與短視訊風行的當下。

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提出“軟實力”的概念,指一個國家軍事經濟之外,用文化、生活方式講述的故事對其它國家的吸引力。此前,萬物終結于文字,如今,萬物終結于圖像。除了飛行員、冒險家、商業大鳄外,世上盛行一種特别的英雄主義:視域英雄主義。網際網路短視訊以積極的、渴求吸取的、評價性的、不計酬勞的視域形式,來誘捕世人的眼球。論影視叙事,好萊塢科幻,印度的民族風情都引人入勝;南韓電影大膽展示政治與人性之惡,似有俄羅斯批判現實主義小說的遺韻,我們的獨特辨別,還數博大精深的美食文化。

“疏柳小塘靜自如,山間隐隐一茅廬,惟求胸次渾無事,也效淵明去荷鋤”, 初看李子柒視訊,撩發歸鄉之思,忍不住寫下一首詩。視訊将塵俗生活翻出了唐詩意境:大山深處,竹深樹密,一女子砍竹,捆竹,削竹,搭建藤架,親手種植的黃瓜攀架而生,黃瓜切絲,配上現熬的油雞枞,可口的涼面送到婆婆面前,能幹、賢惠又孝敬的傳統女性形象。這是睽違已久的田園牧歌與農耕文化,間帶着失落的親情倫理。更有,現代化焦慮後渴望的閑适淡然,應和着一千多年前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也仿佛更久遠的周代農事詩的袅袅餘音。

很多時候,人是依靠舌頭在記憶,換句話說,我們對過去的記憶,很多來處吃過的美食。求學的艱辛、打拼的煎熬、精神的折磨在味蕾摁下傳回鍵時也慢慢被稀釋與調和了。魯迅《朝花夕拾》小引裡說:“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有的蠱惑。”傳統觀念裡,君子遠庖廚,做飯這事,上不得台面,自從東坡被後人尊為生活藝術家,能在一切俗事中都可以發現美以後,庖廚之事,變成了懂生活、會生活、享受生活的代名詞。總覺得,要把廚房的瑣事拍得令人神往,将家庭主婦塑造為藝術創造者的角色,需要很高的文化素養與藝術技巧。畢竟,視訊不僅要展示色、香、味俱佳的成品, 擇菜、洗菜,原料準備并不是輕松活兒,宰殺活禽生鮮也難與美感沾上邊。

受過些教育,進入傳統文化的深宅大院,大抵從王孟詩派這一道門進入的,啟蒙之時,“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一數即已朗朗上口。初學詩的香菱對“長河落日圓,大漠孤煙直”“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也贊不絕口,這樣的詩句好在能将讀者從塵俗瑣屑中抽離出來。以香菱而言,這些文字成為她苦悶生命的精神出口,在密不透風的壓抑與折磨裡,她終于能呼吸到一口形而上的優美空氣。

清人王漁洋論詩,獨标神韻:“本乎性情,征于興象,發為吟詠,而精神出焉,風韻流焉。故詩之有神韻者,必其胸襟先無适俗之韻也”,要展現“雅人深緻”,就得将全面的、連續的、真實的場景做切割、過濾與提純,再以凝練的語言(最好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表現出來,此所謂“征于興象”也。寫實與刻畫向來認為笨拙,吃力又不讨好。如果要寫梅花,不要直寫其形貌與姿韻,專注于花的色相,容易流于豔俗,清人沈德潛推崇瘐信的“枝高出手寒”,東坡的“竹外一枝斜更好”,沒有寫花,而寫枝,這叫象外孤寄。

李子柒團隊深谙中國神韻派詩學精髓:空靈、輕淡、含蓄,不能說這是有意的作假,而是風格與主題的需要。從最初學作文起,老師就會教學生根據主題來篩選材料。視訊中的畫面組接與鏡頭轉換,也隻為了突出主題,增強表達(或傳播)效果。過度剪切,就有了 “不着一字,盡得風流”的極端說法。賦、比、興三者并稱,但一般以為,賦最不受鑒賞家歡迎,因吃力不讨好,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卻不如比興來得輕巧,能四兩拔千斤。李子柒團隊有高人,流傳的短視訊裡基本沒有對話,人物打破語言的魔障,能助力國際傳播。不多話、不激動、不狂熱,正符合傳統中正平和的美學标準和西方人的東方想像。

說到神韻,民國時期有一段公案。美學家朱光潛《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說:“我愛這兩句詩,因為它對于我啟示了一種哲學的意蘊。‘曲終人不見’所表現的是消逝,‘江上數峰青’所表現的是永恒”。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也持這一看法,這樣一來,就抹殺了中國詩歌表現手法的豐富性與美學模式的多元性。加上葉維廉等學者在西方的譯介與傳播,以訛傳訛,讓西方人以為中國詩歌隻有神韻這一路。對于朱先生的說法,魯迅有所保留:對于世事要浮光掠影,随時忘卻,不甚了解,仿佛有些關心,卻又并不懇切。魯迅先生并非對神韻派有深仇大恨,他文字裡一直呼籲的,是要直面生活、直面人生、直面苦難,不要瞞和騙,對朱先生所言“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而是靜穆”頗有微詞,也就在所難免了。借用桑塔格的話說,神韻派的問題在于“割裂現實”“侵占世界、粉飾生活”。

錢氏父子與魯迅,因為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因為女師大事件,恩恩怨怨,學界談論不少。錢鐘書對魯迅,能不提就不提,不得不提時,說完場面話後,再以“但是”轉折,有社會經驗的人都明白,後面一大段才是他想要說的。是以,學者普遍以為錢與魯迅對不上眼。但是,拿錢鐘書談文論藝的文字作對比閱讀,他有些地方與魯迅是惺惺相惜的。比如對于神韻,錢先生說: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荃者,景物有不着痕迹,隻隐約于紙上,俾揣摩于心中。以不畫出、不說出示畫不出、說不出。猶“禅”之有“機”而待“參”然。故取象如遙眺而非逼視,用筆甯疏略而毋細密。

若用錢先生的論述反觀李子柒視訊,濾鏡美化也偏離了現實,造成“遙眺”之感,剪輯造成的畫面的跳躍,則避免了“細密”,剪去令人不舒服的鏡頭,而有“疏略”的效果。小清新與雞湯都是讨巧的,他們源自作者與觀衆的共謀,或者作者摸準了觀衆的心理,投其所好,撓癢就找準了地方。

按魯迅與錢鐘書先生的看法,對于同樣的農村,同樣的生活,同樣的美食,會有不同的拍攝方法,換成賈樟柯,會是另外一幅畫面,但大多數人看了會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