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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張玮玮:可能我的迷惑,也根本不是迷惑

作者:澎湃新聞

澎湃新聞記者 錢戀水

“他戴那個帽子不會掉下來的嗎?”這是新鮮人的視角,習慣這頂帽子的人根本不會想到這個問題。黑色小帽就像長在張玮玮頭上一樣自然。10月23日晚他在上海交響音樂廳演出,合作樂手有搖滾三大件加小号及弦樂四重奏兩套編制,也算是從新鮮角度重看張玮玮。

做了半世優秀樂手,曆經美好藥店、河樂隊、野孩子等樂隊,張玮玮三十六歲大器晚成出道當歌手,發專輯,後退出所有樂隊,扔掉又撿起手風琴。他的音樂簡明淺白,幽微豐美,低回反複,身上既負九零年代民謠一代的語碼,又不甘于此,上下求索,讓人覺得親近。

張玮玮擅寫作,一貫以作家的敏銳警醒剖析自己——哪一部分理性,哪一部分感性,該不該遵循規則,要不要放縱欲望的走向。人若是對自己不留情,分析得鞭辟入裡,會引起痛苦和他人的欽佩。張玮玮就是這樣對自己,發了新專輯,滿足了嗎?放下手風琴練吉他,開心了嗎?退出集體的庇護一個人,害怕了嗎?很久不登台,渴望了嗎?

專訪|張玮玮:可能我的迷惑,也根本不是迷惑

他有很多沖突,一邊走,一邊解。今年七八月份開始,很久不演出的張玮玮終于放空了肚皮,餓了。音樂會取名“風筝和飛鳥”,出自《霧都孤兒》裡一句歌詞:“向左向右,風筝和飛鳥,站在荒野上看天色變暗……”還有一首也是《白銀飯店》裡的,“弟弟說,哥哥你看,我們像不像是斷了線的風筝”。(《兩個兄弟》)

風筝有線,飛在章法裡。飛鳥無繩,直沖入雲霄。手風琴和弦樂四重奏拉巴赫《a小調無伴奏長笛組曲》的《阿勒芒德》開場,觀衆和張玮玮一樣緊張,就像在衆目睽睽下考級,全場肅然。一曲一曲,奏完巴赫,他給自己的挑戰和心願達成,“度過這個階段就是度過人生的至暗時刻”。接下來唱自己的歌《花瓶》《真相》,“放飛自我”。歌的調式、色彩和旋律都是長久以來民謠張玮玮的印象,傷感、黯淡、迷茫,馬要回到古代,鮮花渴望幹燥和枯萎。弦樂的清晰和諧化作蝴蝶翩飛,巴赫世界晴明的秩序瓦解。

弦樂四重奏和樂隊的《沙木黎》可以看作轉場。弦樂、電吉他、貝司、鼓、小号先後登場,層層塗抹,前緊後松,蕩啊蕩,蕩入一個更廣闊的音樂空間。

演出前他寫了一篇文章,說一直向往迷幻氣息,一直沒能呈現出來,這次和這批上海本地樂手碰出來了。轉場過後,合成器循環螺旋聲,台上一隊人馬很像老電影裡登場的樂隊,有強烈的置身往事中的感覺。小号手豐玉程原來都是即興,他提供非常優美純真的東西,在groove最酣時亦保持了幾分置身事外的超然。距離遠,看不清,總覺得張玮玮都臉紅筋凸的時候,一個小号手好像還氣定神閑,真是難得。

那晚有兩種張玮玮,一種我們更熟悉,唱蘇聯味兒的歌,咬合緊密,旋律憂傷,精巧的小樂句環環相扣。一種開闊疏朗,海潮起伏,編織幻境。上交的環境原為原聲樂器而設,他們插了電,電噪時不時滋滋在頭頂流過。聲音發蒙,耳朵有時出戲,想念郭龍的手鼓,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還是聽張玮玮自己來說吧,手風琴、巴赫、往事、低谷、北京,音樂的畫面和色彩,人跟樂器的關系,饑和飽,怎麼落了單,音樂要去哪裡。

兩年前退出所有樂隊後的那個春節,張玮玮去了一次北京,想找年輕時激情力量的來源,沒找着,一個人看電影把自己看哭了。回到老地方,卻找不到老物什,“除了鐘樓,誰都不認識我了”。他出電影院就寫了篇歌詞,副歌裡有一句話很老套:“誰也無法為誰停留”。新歌叫《北平》,前奏很大聲,有時代曲的意思,他特别喜歡。

張玮玮又進入那種狀态,刻苦練琴,睡夢裡都在寫歌。人生曲線,是否又到了要揚起來的時候。

專訪|張玮玮:可能我的迷惑,也根本不是迷惑

澎湃新聞:散場了我問朋友,為什麼要聽張玮玮拉“賦格的藝術”?她說,因為可愛啊,那幫搞古典音樂的哪有他那麼可愛。你覺得有Richard Galliano這樣的行家在,幹嘛要聽小張拉巴赫?

張玮玮:Galliano的《BACH》是我特别喜歡的一張專輯。昨天演的這幾首是我最喜歡的幾首曲子。真的就是一種圓夢。喜歡器樂的人總想在台上演奏樂曲。

在我心裡面,除了歌手的部分,還有一部分是演奏者,還是很喜歡純演奏器樂。這對我來說也挺麻煩的,導緻我一直沒法全身心投入樂器,也沒法全身心投入到寫歌、唱歌裡。是以,就是這樣吧。

聽我拉,觀衆的感覺可能是多重的,不會像純演奏者那麼純粹。可能觀衆會自己附加一些東西,不好說。反正這就是個人的行為。

澎湃新聞:什麼時候開始迷巴赫的,為什麼是巴赫?

張玮玮:我是小時候我爸逼我學鋼琴,鋼琴初級教程裡都有巴赫的小片段,當作練習曲。我爸跟我講,這個是巴赫,賦格,十二平均律。當時不喜歡,因為小孩兒真的了解不了。它是很特殊的音樂類型,不是那麼情緒,那麼美,完全不是旋律化的東西。但腦子裡就有了這個人和賦格、十二平均律這些東西。

後來慢慢大了,開始明白這個音樂為什麼過了四五百年,還能在所有演奏者、音樂愛好者心裡有那麼高的位置,因為它太厲害了。巴赫的音樂基本上都可以一生一世去演奏、去鑽研。

我一直都喜歡聽古典音樂,因為小時候上學在西安音樂學院上過一段時間。那會兒小,那個環境給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白天,琴房那棟樓全是一個一個小房間。走進那棟樓全是練習的人,一個小時一個人,從早上排到晚上關門。那個場景很美,那麼單純,每天練一個樂器,是以我一直很欽佩那些練古典的。後來我沒往那條路上走,十六七歲就開始喜歡搖滾樂,吉他。

像弦樂四重奏,特别喜歡,是個特别好的樂隊形式。還有中亞、阿拉伯的彈撥樂組合,搖滾樂隊,阿根廷的探戈樂隊,東歐的吉普賽樂隊,都是很好的樂隊組合方式。

弦樂四重奏是個非常美的組合,就四個人,是個很極緻的東西。它的形式感和内容特别優雅,背後還有深厚的音樂文化。這次上交約我演出,就直接想到了弦樂四重奏,它和民謠也很容易搭在一起。

專訪|張玮玮:可能我的迷惑,也根本不是迷惑

澎湃新聞:排練九天,是從零開始,還是事先有個大緻方向?現場四節,你怎麼考慮的,怎麼評價?

張玮玮:排練排了九天,但演出一個多月前就開始準備。我是9月12日先來了一趟上海,确定樂隊班底,在小的演出地演了一場,就開始分頭準備。樂隊的編曲稍微晚一些,先準備四重奏的編曲。我在雲南做好demo,發給弦樂的老師,他來編。同時和樂隊溝通了一個大緻的編曲,因為我們樂隊編曲不太會提前固定的,一般還是喜歡人跟人在排練時碰,是以之後九天的排練主要是在排樂隊。弦樂都是排好的,主要是在找呼吸、熟練這些。

這四節的第一節是我的一首手風琴曲,一首吉他。手風琴是巴赫的《阿拉芒德》,吉他是我自己的一首歌。這個開頭就是“風筝和飛鳥”。巴赫的曲子特别嚴謹,你隻有拉得特别好這一條路,對他的作品完全地了解,完美地诠釋。

我自己的歌彈吉他唱民謠,随時都是對的,隻要自己的感情到了,速度快慢、拍子的小節數、旋律的唱法、它的斷句、包括歌詞段落的更改,都可以在現場随着那一刻的發生改變,就像是很自由的東西。

我的用意,前兩首就是風筝和飛鳥,貫穿整場,指的是做音樂的人的自由和嚴謹,編排好的和打破編排的東西。這是當時取标題時設定的一個線路。

弦樂四重奏和我的合作也是這個模式,前兩首巴赫,後三首是我自己的歌。前兩首需要很标準,後三首大家其實是在完成一個線條形的東西。後三首我自己唱的時候,心裡是很自由的。

樂隊有自己的呈現,也有和弦樂合作的。弦樂合作都是提前和樂隊編好的,樂隊演的時候有很多是即興的,像《星期三的故事》,中間solo是純即興的。《米店》除了我的唱和我的吉他,其它部分都是即興。小号從頭到尾都是即興,而且是事先跟小号手說好的,就是盡量讓他不要去規範,很多東西就是放着去打破的。

小号手豐玉程非常厲害,是上海音樂學院很老的畢業生。畢業以後沒去做古典,做過爵士樂團,離開以後給小号加效果器吹,做很迷幻類的音樂,在很多個領域跳進跳出特别厲害。我很喜歡他,第一次聽他吹我就加了他的微信。他在樂隊就是負責完全“飛”的東西。

澎湃新聞:感覺現場你的歌有兩種,一種是蘇聯味道,咬合緊密憂愁的,一種疏闊開朗,編曲很蕩漾。這兩種歌的表現方式似乎也不一樣,編曲的意圖是不是也有點區分?

張玮玮:我聽的音樂比較雜,像你說的蘇聯味兒是因為我特别喜歡東歐音樂、吉普賽音樂、中亞音樂。蘇聯包括了這一大塊地方,當時把很多地區的著名民歌改成蘇聯歌曲,小時候肯定受到這種影響。我的歌裡經常有這種東西,它有點兒悲情,有點革命浪漫的味道。

你說的開朗的這些,是因為我特别喜歡公路感的歌。它的律動一起來,就有了公路上開起來的場景感。我是三拍子的狂熱愛好者,我的大部分歌都是三拍子。三拍子也傷感,但它的傷感稍微晴朗一點。

做音樂,寫歌編曲,都需要自己去調配這些。一場演出的曲目、專輯的曲目、每個階段寫的歌,都需要調配。好比這個階段想找幽暗的,彈出來晴朗的也不會彈它,反之亦然。大部分時候是随機來的,但到了最後呈現的時候,還是會有理性的區分。

專訪|張玮玮:可能我的迷惑,也根本不是迷惑

澎湃新聞:新歌的歌詞其實聽不大清楚……《北平》那首,還是孤獨無人識的狀态,怎麼會?“人可以食,鮮可以飽”,是不是這樣,就算吃得飽,人的各種欲望總是難滿足?

張玮玮:《北平》是一首我特别喜歡的歌,朋友也都喜歡。這歌是前年春節寫的。前年退出所有樂隊停止演出。當時狀态不太好,對演出,對很多東西都産生疑問,感覺自己進入困境還出不來了,必須停了才可以。那陣情緒非常不好,看不着方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在音樂的路上往前走,自我懷疑。

就是正常的低谷曲線,人生的曲線到了落下去的時候。春節的時候哪兒都不想待,也不想回蘭州,就一個人去了趟北京。春節北京人很少,初四初五的樣子,在北京待了三天。

我特别喜歡北京,年輕時候待了多年,對北京有心靈寄托,那個地方像激情力量的源泉。年輕的時候那麼激蕩,總覺得那個地方還會給我那些東西。結果到了北京特别凄涼,因為朋友也都不在,春節也不太好去打擾人家。我也沒主動去聯系誰,去了更孤獨了,特别孤獨。

那年電影院在放韓寒的電影《飛馳人生》,看着看着就看哭了。不是被電影給感動,不是特别喜歡那電影,但自己已經到那個點,随便什麼就能給點破。從電影院出來的路上寫了歌詞。它的副歌是:“誰也無法為誰停留,電影裡他們掉下的眼淚,假的很真,真的卻很假。”

電影裡演員在掉眼淚,他們是假的,演的,你感受的卻是特别真的感情。你的眼淚是真的,但知道是被設定的東西催出來的,是以就是假的很真,真的卻很假。這歌就是這樣,詞很短。我本來想把它當作動機,加深多寫,後來覺得沒必要,幾句話就夠了。

它的第一句是:“親愛的,你可知道這北平,除了鐘樓,誰都不認識我了。”我特别喜歡北京的鐘鼓樓一塊,尤其鐘樓。鼓樓是滿族人的樣式風格,特别紅特别花。鼓樓後面的鐘樓是明朝樣式,有一個很古樸的形狀,顔色是本來的牆的顔色,古樸敦厚,看着特别舒服。鐘樓旁邊有個民宿,我每次去北京都住那個民宿,視窗就能看見鐘樓。

北京這幾年變化特别大。我們多年前在那兒的感覺,街道,所有的東西都不在了。隻有鐘樓還認識我。就是這樣,就是那陣子的心情,落單兒了,離開了集體,自己把自己推到了那樣一個境地裡。

人的欲望肯定是沒法滿足的,滿足了也沒意思呀。就像是吃飯,你特别喜歡吃一個菜,你去飯館裡一次吃三份,吃完了你再也不想吃這個菜了。欲望就是這麼回事兒嘛。它就是得不到的快感。

我對生活的欲望不太高。我生活非常簡單,吃東西喜歡吃很簡單的幾樣,好多東西我都不吃。也沒什麼太多的物質需求。我的欲望都在我想做的東西上。我三十六歲才從樂手轉行當歌手,起步非常晚,出了第一張專輯。

一出道就已經不是小孩兒了,獲得滿足感的點已經不是簡單的那種。第一張專輯沒讓我獲得滿足感。一直到現在都沒得到那個感覺。停了兩年,現在很想,就像吃撐了,隔了一天沒吃飯的感覺。現在特别想演出,特别想排練,做新的東西。

這場演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産生出來的。

澎湃新聞:有一陣好像是放棄手風琴改吉他了,怎麼又重拾?

張玮玮:我前年停下演出的時候其實是打算放棄手風琴了。那陣子因為在台上演出找不着狀态,是以想停下來,把原因怪罪在手風琴上。離開一年半,基本沒碰手風琴,一直在練吉他,又買了電吉他,是打算往吉他上轉的。但是今年演出一開始,從七八月份開始,好像很自然地就不得不又拿起手風琴。最近天天練手風琴,每天四五個小時以上。

有些是注定的,我和這個樂器的關系,就像人跟人之間的姻緣,你離不開他。

我喜歡單一的生活,生活規律,交朋友的選擇、界限都很清晰。但對樂器完全不是這樣。音樂上我不是這樣,我就是喜歡很多樂器,吉他、手風琴、烏德琴、冬不拉、電子音樂,前陣子還買了做hip-hop的鼓機,電吉他的效果器。

我老是勸自己要專注在一個樂器上,但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就是喜歡好多樂器,也不打算攔着自己。我就是想,我的最終選擇不是某個樂器,而是從哪個角度去看待音樂。從演奏者純粹的角度,還是一個更旁觀的視角去看待音樂。因為音樂并不是樂器本身的東西,而是一個綜合的東西。

就像是編曲,我的編曲意圖是:它的基礎是行進感的,像年紀稍大的一個公路片的律動。有律動,但是松弛,不急迫,是開闊的場景。我希望它有畫面感,色彩是為了畫面而服務的。每個樂器、旋律都是一個色彩。

這是我對編曲,對我想做的音樂的了解。是以我喜歡的樂器越多,我越了解這些樂器,越能知道色彩的多樣性,它在整個架構裡能呈現出的可能性。是以可能我的迷惑,也根本不是迷惑。我的無法選擇的東西,也就不用選擇了。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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