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學時期我的記憶力好,不費什麼勁兒各科成績皆優,剩餘精力都花在學平劇上。進入高三下學期,興緻有增無減,因為1958年大躍進,全民亢奮,上不上大學就無所謂了。
春天梅劇團來邢台演出,我心裡平劇的火苗被扇得熊熊燃燒。我從國中起學演過《打漁殺家》《霸王别姬》《玉堂春》《宇宙鋒》等梅派名劇,做夢也想有朝一日親眼看到梅蘭芳的風采。如今大駕光臨小城,千載難逢的機會,真要美夢成真了。
梅劇團在新落成的邢台劇場演出,買票人排了一裡多長的隊。邢台窮鄉僻壤,平劇之風頗盛,南宮出了尚小雲,隆堯出了馬富祿,李和曾也曾經常光顧冀南,民謠說:“李和曾真稀松,三天兩頭借東風。”連四小名旦之一的毛世來都登過我們村的土台子。那時沒有電視,平劇就是農民的流行歌曲,人人都能喊兩嗓子,“一馬離了西涼界”“蘇三離了洪洞縣”。
我花了一進制錢買了張前排偏座票,那可是高中生一個星期的菜金呢。正式演出那天傍晚,我提前兩小時來到劇場,大門未開,就在外轉磨磨。海報上壓軸戲是梅蘭芳的《貴妃醉酒》,我一字一句地背着劇本。梅蘭芳1925年以白居易《長恨歌》為題材,編演了四本連台的《太真外傳》,紅極一時,可他自己不甚滿意,又借鑒漢劇《醉楊妃》改編成了《貴妃醉酒》,取得極大成功,成為持續40年的代表作。1953年吳祖光拍彩色戲劇片《梅蘭芳舞台藝術》,上下兩集,《貴妃醉酒》在下集,我曾經看過。今天仰慕已久的梅大師就要出現在眼前了。
《醉》劇開場,琴師換成了徐蘭沅。貴妃由衆宮女服侍,翩翩而至。隻見大師舞步輕盈,如芙蓉出水,騰落俯仰,飄飄欲仙,撫肩凝神,玉雕瓷塑,回身轉睛,桃李春風。“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粉黛無顔色”,雍容華貴的醉美人躍然台上。聽那唱腔,行雲流水,婉轉滑烈,近于流莺,吐音咬字,一聲百折,如柔絲一縷,搖漾晴空,忽而揚高,可上九天,忽而抑低,可下重泉。韻味十足,如飲美酒,如啜佳茗。當時的梅大師64歲,銜杯、下腰、卧魚、聞花、扇舞、袖舞、雲步、醉步、碎步、圓場,舉手投足,美輪美奂,妙不可言,俨然一個妙齡女子。給他配戲的姜妙香則是老态龍鐘,跪下起不來的樣子。
大師畢竟是大師,對劇本有獨到的了解,他的貴妃摒棄了一般演員醉酒思春、放浪形骸的失态,代之以突出宮怨的主題。我記得原劇本貴妃戲弄高力士,左右兩個“漫頭”(替高戴帽子身段)之後,有個唱段:“安祿山卿你在哪裡,想你當初進宮之時,娘娘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愛你。到如今一旦無情忘恩負義,我與你從今後兩分離。”可能大師考慮到楊與安的暧昧關系出自野史,與全劇不太調和,改為“楊玉環今宵如在夢裡,想當初你進宮時,萬歲是何等待你,何等愛你,到如今一旦無情,明誇暗棄,難道說從今後兩分離。”轍口不變,唱腔依舊,而意境完全改觀,更符合《長恨歌》原旨了,實在高明。
大師表演時,台下鴉雀無聲,掉根針都能聽見,一向懂戲的邢台戲迷連聲好都不敢叫,生怕耽誤了眼睛耳朵。演出結束掌聲山呼海嘯,一次次把大幕擡起,許多人眼含熱淚不肯離去。我在前排看到連連躬身答謝的大師臉上沁出的汗水連成道,不忍心再影響他的休息,帶頭離開劇場。此時已是深夜,可是觀衆們到了門外又不肯離去,一群一夥,啧啧稱贊,比手畫腳,依然沉浸在藝術享受裡,直到雞叫三遍,才漸漸散去。邢台戲迷過了一個狂歡節。
幾天後梅先生熱情答謝邢台觀衆,地點在馬路街人民劇場東邊的邢台飯莊——一座臨街的二層小樓。梅大師站在二樓陽台上,斯文儒雅,滿面春風,颔首而笑。紅潤的笑臉,帶着光環。大師頻頻招手緻意,待歡呼熱潮平靜下來後,親切而熱忱地說:我從前多在大城市演出,1953年3月,第一次到中等城市石家莊專區禮堂演出,看到台下白花花的羊肚毛巾,很受感動。一位農民從幾十裡外趕來看戲,一連四天排隊買票,帶來的錢花光了,找到劇團,想要張戲單帶回去留作紀念。這件事一直讓我激動了好幾年,決心放下架子,為工農兵服務。這次來邢台演出,印象更為深刻,邢台人民愛戲、懂戲……大師盡量提高嗓門兒,好讓更多的人聽見。
看了梅蘭芳的《貴妃醉酒》,我自己卻從此“君王不早朝”,不敢再登台演戲了,因為看到了平劇的高峰,高不可攀,隻好“高山仰止”,知難而退了。
(本文首發于2019年12月19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