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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閱讀(2020年11月22日)

推者

第一章 苦藥

1

當槍俠進入埃蒂的時候,埃蒂有過惡心和被窺視的感覺。(羅蘭卻沒覺出什麼,這是埃蒂事後跟他說的。)好像是這樣,換句話說,他對槍俠的出現有某種模糊的感覺。到了黛塔那兒,羅蘭是被人攆着朝前趕,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黛塔對他的存在也有感覺;從某種不可思議的層面上說,她好像是在等候他的到來——等着他,或是另一個,一個更經常的造訪者。從這一點來說,他感到當初一進入她的意識她似乎就完全明白他的出現。

傑克·莫特沒有這種感覺。

他太專注于這個男孩了。

兩個星期來他一直在打量着這個男孩。

今天他要來推他了。

2

甚至是從後面(槍俠的眼睛)看,羅蘭也認出了這個男孩。就是他在荒漠的車站遇到的男孩,這男孩他根據山中的神谕拯救過,後來兩種選擇又擺在他面前:救這個男孩還是去追趕黑衣人,他在這之間做出犧牲男孩的決定;這男孩倒自有說法,去吧——在他墜入深淵之前男孩對他說,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顯然這男孩說得沒錯。

這男孩就是傑克。

他一手捧着棕色紙袋,另一隻手拎着帆布袋的提盤。從帆布袋鼓鼓囊囊的樣子看,槍俠想那裡面裝的肯定是書。

街上車水馬龍,男孩在等着過街——這街道跟他帶來的囚徒和影子女士所在的地方是一樣的,他明白了,在這一刻,沒有什麼是有意義的。沒有什麼是要關注的,除了下面幾秒鐘裡将要發生的或是沒有發生的事兒。

傑克不是經由任何魔法門進入槍俠的世界的,他通過了一個更直接也更容易了解的入口:他死于他自己的世界,然後在羅蘭的世界裡再生了。

他曾被謀殺。

更準确的說法是,他曾被人推過一把。

他被推到街上;在他上學的路上被一輛汽車從身上碾過,他一隻手拿着午餐盒,另一隻手拿着書。

被一個身着黑衣的人推了一把。

他就要這樣幹了!他這就要動手了!在我的世界謀殺他,這是對我的懲罰——在我能夠出手幹預之前讓我眼睜睜看着他在這個世界被謀殺!

然而,對野蠻命運的拒絕一直是槍俠一生的使命——這是他的命運,如果你喜歡這麼說——是以他甚至連想也沒想一下就直奔而去,行動之迅速就像是身體本能的條件反射。

意識中出現了一個既恐怖又具諷刺性的念頭:如果他進入的這個身體就是那個身着黑衣的男人該怎麼辦?這麼急切地沖過去要救這個男孩,卻看見是自己的手伸出去推那男孩該怎麼辦?如果這種可以控制的感覺隻是個錯覺該怎麼辦?要知道,沃特最後那個嬉皮笑臉的玩笑說的就是羅蘭自己才是那個謀殺男孩的兇手。

3

在那一瞬間,傑克·莫特失去了注意力,腦子裡繃緊的那根弦突然消失了。就在跳出去要把那男孩推向街心的當口,他感到身體反應在意識中發生了錯位——就像是痛在這邊而痛感卻在另一邊。

當槍俠楔入之際,傑克還以為脖子後邊哪兒叮了個蟲子。不是那種螫人的蜜蜂,絲毫沒有叮咬的感覺,隻是像被撓了一般有點癢癢的。蚊子,也許吧。然而,瞬息之間一點小小閃失偏偏就發生在這節骨眼上。他拍了一下,轉而又去注意那男孩。

他以為這一切隻是一眨眼的事兒,其實,已經過去了七秒鐘時間。槍俠的快進快出他都沒有覺察到,周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臉上那副金邊眼鏡後邊的變化(上班族大多經由地鐵站去往下一個街口,他們滿面睡容,半夢半醒的眼睛隻能看見他們自己),傑克本來深藍色的眼睛變成了淺藍色。也沒人注意到這雙眼睛又變深了,變回到通常的钴藍色,而就在這當兒,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男孩身上,可是錯過了最佳時機,他不由懊惱透頂。交通訓示燈顔色變了。

望着男孩睡眼惺忪地穿過馬路,傑克調轉身子從來時的路上逆向而行,往過街的人流中硬擠過去。

“嗨,先生!留神——”

一眼瞥去這是一個臉蛋像凝乳一般白皙的少女。傑克粗野地把她推到一邊去,甚至都沒有回頭瞧一眼她那嗔怒的模樣,她揮起手上的教科書扔了過來。他向第五大街走去,離開了四十三号這處街角,照計劃那男孩原本今天要在這兒殒命。他低着頭,雙唇緊抿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沒有嘴巴隻有一道橫在下颏上的長長的疤痕。拐角那兒顯然是交通擁堵之處,可他非但沒有慢下來反而加快了腳步,走過了四十二号,四十一号,四十号。在通往下一個路口的半截腰上,他經過一幢樓房,在這樓房裡那個男孩仍然活着。他隻是朝那兒瞥了一眼,他跟蹤這男孩已有三個星期了,每天一早上學前就盯上了他,跟着他從這幢樓房一直走到三個半街區外的一個角落,然後徑直走向第五大街。這個角落,在他看來是下手的最佳地點。

被他推搡的女孩跟在他身後尖吼着,但傑克·莫特沒有去留意她。一個業餘的鱗翅目昆蟲收集者是不會去留意一隻普通蝴蝶的。

傑克,從他的某種行事方式來看,很像一個業餘的鱗翅目昆蟲收集者。

就職業而言,他是一個成功的特許專利代理人。

推人隻是他的業餘愛好。

4

槍俠從那人的意識中回過神來時幾乎昏厥過去。如果這是某種釋然的感覺,也隻是因為那家夥不是黑衣人,也不是沃特。

這一切簡直讓他驚呆了……然後他恍然大悟。

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後,他的意識——他的命運,像以往一樣強健而敏銳,而蓦然之間的恍然大悟像是一把鑿子猛地紮進太陽穴。

他離開時還沒有明白這一點,而當他确信男孩已安然無恙,又溜回來時,他懂了。他發現此人和奧黛塔之間的某種聯系,這種巧合真是太令人驚訝也太可怕了,還有他終于明白了抽到的三張牌到底是哪三張,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第三個不是此人,不是這個推者;第三個的名字,沃特說過是“死亡”。

死亡……但不是沖你來的。這是沃特說的,那個機敏堪比撒旦的家夥,他說的。一個律師的答複……如此接近那個隐藏在陰影中的真相。死亡不是針對他的;死亡成了他。

那囚徒,那女士。

死亡是第三人。

突然,他完全确信自己就是那個第三人。

5

羅蘭楔入之際就像無影無蹤的彈射物,當他一眼瞥見那個身着黑衣的男人時,一個毋須操心的彈射程式就啟動了。

他想到,如果他沒有出手阻止這個身着黑衣的男人謀殺傑克(這也許是個悖論),而是等他抵達車站後才發生這樣的事兒(他阻止了那人謀殺傑克),也許時間之維就把一切發生過的事情都取消了……這麼想隻是為了确認這一點,如果他在這個世界救下了傑克,那就意味着過後他沒有可能遇到傑克了,發生過的每一件事,過後可能也會改變。

改變什麼呢?甚至連推測的可能都沒有。他從沒想過這是他追尋的盡頭。而且可以肯定地說這種事後的推理終究是一種虛拟現實;如果他曾見過那個身着黑衣的男人,不管會有什麼後果,不管會有什麼似是而非的悖論,不管冥冥之中注定了何種命運,他肯定會用他進入的那個身體的頭部朝沃特當胸部頂去。羅蘭别無選擇,隻能這樣做,對這事兒他控制不了,就如一把槍不能拒絕手指去扣動扳機射出子彈。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得到地獄去解決,那也隻好随它去了。

他快速地掃視着簇擁在拐角的人群,張望着每一張面孔。(他看女人的面孔也像看男人一樣仔細,萬一有人假扮女人呢。)

沃特不在那兒。

他慢慢地放松下來,像是緊扣着扳機的手指在最後一刻松弛下來了。不;沃特不在這個男孩附近,槍俠不知怎麼覺得這不是那一天。絕不是那一天。是挨近那個日子了——不到兩星期,也許一星期,甚至也許隻差一天——但還不是那一天。

于是他傳回了。

他在路上看見……

6

……震驚之下他茫然不知所措:這是他穿過第三道門鑽入其腦袋裡的那個男人,那時他坐在一處破敗的出租房窗前等着什麼人——那幢房子裡盡是這種被人遺棄的房間——被人遺棄了,夜間卻被醉鬼和瘋子占據。你知道什麼是醉鬼,因為你聞到過他們身上濃烈的汗臭和刺鼻的尿騷味。你知道什麼是瘋子,因為你也許領教過他們那種心神錯亂的怪模怪樣。這房間裡僅剩的家具是兩把椅子。傑克·莫特都拿來用了:一把坐着,一把頂住開向過道的房門。他不想受到突如其來的打擾,當然最好是别給人打擾的機會。他靠近視窗朝外張望,同時隐藏在斜斜的陰影線後面以免被什麼閑逛的路人瞧見。

他手裡捏着一塊粗糙的紅磚。

這磚塊是從窗外扒來的,那兒許多磚頭都松動了,這些磚頭有年頭了,邊角風化了,但拿在手裡很沉。大塊的磚頭黏合在年頭久遠的砂漿上就像粘在船底的吸附物。

這個男人想用磚頭去砸人。

他可不管砸着誰;作為一個謀殺者,他是機會均等論者。

過了一會兒,一個三口之家從下面沿着馬路走過來了:男人、女人、小姑娘。那姑娘走在最裡面,顯然是想讓她避開車輛。這裡離車站很近,但傑克·莫特可沒留意什麼車輛交通。他在意的是像這種能夠被他利用的樓房太少了;這房子已經毀了,裡邊丢滿亂糟糟的廢棄物,破木條、碎磚頭和碎玻璃。

他隻朝外探出了幾秒鐘,他臉上戴着太陽眼鏡,金黃色頭發上扣着一頂不合時令的針織帽。這也像是一把椅子頂在門把手下面,一個道理。即使是在你還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危險值得擔心時,減少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險也并無壞處。

他穿着一件過大的汗衫——幾乎長及他的大腿中段。這種可以遮掩真實身材(他很瘦)的大号衣衫肯定是他特意選用的。這種大汗衫還有另一項功用:每當他對人進行“深水炸彈攻擊”時(玩“深水炸彈攻擊”這一手是他時常萦繞于心的念頭),總要弄濕褲子。這種寬松下垂的汗衫正好能遮住工裝褲上濕乎乎的印漬。

現在他們走近了。

别開槍襲擊,等一下,再等等……

他在窗邊顫抖着,拿磚的手收回到自己肚子旁邊,又伸出去,再又收回來(但這回收到半腰上停住了),然後他身子撲了出去,這會兒完全清醒了。他總是在倒數第二下出手。

他投出磚頭,看着它落下。

磚頭落下去,在空中翻着筋鬥。陽光下傑克清晰地看見那上邊挂着的砂漿。在這一時刻幾乎其他每一樣東西也都清晰可辨,一切都以極其完美的準确性和完美的幾何形态演繹着其中的物質關系;這事情是他對生活的一種實體性的推進,如同一個雕塑家用錘子敲打鑿子改變着石頭,一塊粗粝的物體就這樣創造出某種新的東西;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富于理性,也充滿狂喜。

有時他也會失手,或是幹脆扔偏了,正如一個雕塑家也可能會鑿出一些毛病,或是鑿壞了,不過這回卻是完美的一擊。這塊磚頭不偏不倚地擊中那個穿着鮮亮的格子裙的姑娘頭部。他看見了鮮血——那顔色比磚頭鮮豔。當然,濺開的鮮血最終也會幹結成同樣的褐紫紅色。他聽見那母親發出尖叫。他立馬開溜。

傑克蹿出房間,把原先頂在門把手下面的那把椅子扔到遠處的角落裡。(跑過房間時還踢掉了他剛才等待時坐的那把椅子。)他猛地脫掉那件大汗衫,從背後的包裡取出一塊紮染手帕。他用手帕擰開門把手。

不會有指紋留下。

隻有菜鳥才會留下指紋。

門轉開了,他把手帕塞回包裡。他下去穿過大廳時裝成一個喝得暈暈乎乎的酒鬼。他沒朝周圍看。

四處東張西望也是菜鳥。

老鳥知道看來看去會讓别人心生疑窦。四處張望可能會被認為是事件知情者的某種證據。有些自作聰明的條子沒準就會把你作為事件嫌疑人而盯上,你就可能受到調查。隻因為你曾神經兮兮地朝四周張望了一眼。傑克覺得沒人會把他和犯罪活動聯系到一起,即使有人認為這一“事件”頗為可疑并會對此展開調查,但是……

冒可以接受的風險。把可能存在的危險降低到最小。換句話說,應該總是把椅子頂在門把手下邊。

他走過滿是塵土的走廊,那兒油漆剝落的牆面上裸露着裡邊的闆條,他垂着腦袋,自言自語地嘟囔着,就像你在街上時常可以見到的那些流浪漢。他依稀聽見那女人——那女孩的母親的尖叫,他估計是——尖叫,聲音從樓前那兒傳來;那嗚嗚咽咽的動靜自不必理睬。所有這些事情發生之後的舉動——那種嘶喊,那種惘然無措,那些傷者的泣啜(要是那傷者還能哭得出來),傑克都不會在乎。他在乎的隻是這一點,這個推動之舉改變了事物的日常程序,給那爝火不熄的生命重塑了新的肌理……還有,也許,命定的一切不僅僅是這一擊,而是呈環狀向四周推衍,就像把一塊石頭扔進平靜的池塘。

誰說他今天不是塑造了一個宇宙,或者說,就在未來的某個時刻?

上帝啊,怪不得他濕了自己的工裝褲!

他走下兩截樓梯沒碰上人,但他還是這麼表演着,走起來不時晃一下身子,但絕不弄出趔趔趄趄的樣子。晃一下身子是不會被人記住的。而一個誇張的趔趄卻有此可能。他嘟囔着,但絕不說一句能讓人聽明白的話,不做戲的表演總比演得誇張過火要好。

他從破敗不堪的後門出去,走進一條小巷,那兒滿是人家丢棄的垃圾,還有印滿日月星辰的破瓶子什麼的。

事先他早已安排了逃離的路徑,每一件事都做了籌劃(冒可以接受的風險,把危險降到最小,凡事都要做一隻老鳥);而這種做事有計劃的個性正是他讓同僚們印象深刻的原因,自然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很有前途的人(不消說他也有意奔前程,可他不想奔到監獄裡去,也不想奔去坐電椅)。

有幾個人沿街跑來,拐進了這條小巷,他們隻是跑進來看看是哪兒發出尖叫,沒有留意傑克·莫特,他已經摘去不合時令的針織帽,隻是還戴着太陽鏡(在如此晴朗的早晨,在這地方并不顯得突兀)。

他拐進另一條小巷。

出來時轉到另一條大街上。

現在他從容地走在一條比前面兩條小巷都幹淨的巷子裡——朝哪兒看幾乎都挺像樣。這條巷子通向另一條大街,北邊的街區那兒有一處公共汽車站。不到一分鐘他就看到了一輛到站的公共汽車,這也是事先計劃的一部分。車門一打開傑克就上去了,把十五美分硬币投入硬币箱。司機沒多看他一眼。挺好,但即便司機多看了他幾眼,看到的也不過是一個穿牛仔褲的怪怪的家夥,像是那種無業遊民——身上那件大汗衫就像從救世軍垃圾袋裡撿來的東西。

準備,要有準備,做一隻老鳥。

傑克·莫特的秘密是做什麼都很成功,無論工作還是遊戲。

車子開過了九個街口後,經過一處停車場。傑克下了車,走進停車場,打開自己的車(那是一輛不起眼的五十年代中期的雪佛蘭,外觀仍然很不錯),開車回紐約城去。

他現在一身輕松,毫無挂礙。

7

片刻之間,槍俠窺見了所有這些事情。在他受到震驚的意識對其他鏡像關閉之前,本來他還能看到更多。這雖然不全,卻已足夠。足夠了。

8

他瞧見莫特用一把愛克特美工刀從《紐約每日鏡報》第四版上裁下了一條,不厭其煩地确認那個專欄上的新聞。“悲劇事故後黑人女孩昏迷不醒”,大标題這樣寫道。他看見莫特拿出膠水塗抹在裁下來的報紙背面,把它粘貼到剪貼本裡。莫特把它貼在剪貼本空白的一面中間,翻過去的前幾頁裡還有許多剪報。他看見打開的那頁上的新聞這樣寫道:“五歲的奧黛塔·霍姆斯,去紐澤西伊麗莎白鎮參加一個快樂的慶祝活動,現在卻成了一樁殘忍離奇的事故的受害者。兩天前參加了她姨母的婚禮後,這女孩和她的家人一起步行前往車站,這時一塊磚頭砸下……”

然而,如此加害于她,他并非隻做過這一次,是嗎?不是的,上帝啊,不是的。

從那天早上到奧黛塔失去雙腿的那天晚上,這中間的許多年裡,傑克·莫特投擲過多少東西,推過多少人啊。

然後,是奧黛塔再次遭殃。

第一次他把某件東西推向她。

第二次,他在某件東西面前把她推倒。

我打算用的是什麼人呐?這是哪類人——

接着他便想起了傑克,想起把傑克送進這個世界的那一下推搡,他想起聽到的黑衣人的笑聲,這一下他崩潰了。

羅蘭昏厥過去。

9

他醒來時,正瞧着一排排整齊的數字列在綠色的紙片上。紙片兩邊都畫上了杠杠,是以那每一個數字看上去都像是牢室裡的囚徒。

他想:這玩意兒不搭界。

不是沃特的笑聲。難道是那種——計劃?

不,上帝啊,不——沒有什麼東西比這更複雜的了,也沒有什麼比這更管用的了。

可是一個念頭冒出來,至少,腦子裡觸動了一下。

我出來多久了?他倏地驚起。我從那門裡過來時約摸九點光景,要不還更早些。過了多久——?

他接着來。

傑克·莫特——現在他隻是槍俠擺弄的一個偶人——擡頭看了一眼,看見桌上那個貴重的石英鐘顯示着一點十五分。

上帝啊,那麼晚了嗎?那麼晚了嗎?可是埃蒂……他準是累壞了,不能再撐下去了,我得——

槍俠轉過傑克的腦袋。門仍然矗在那兒,但從那兒望見的情形竟比他想像的更糟。

門的一側有兩個黑影,一個坐在輪椅裡,旁邊是另一個人……但這人已殘缺不全了,隻能用他的胳膊撐着自己,他下半截腿被那個出手極快的野蠻東西抓走了,就像羅蘭的手指和腳趾一樣。

那黑影移動了。

羅蘭頓時以餓蛇捕食般的速度鞭笞着傑克·莫特,迫使他把腦袋轉開。

她看不見我們,在我準備好之前看不見的。等我準備好了,除了這男人的背影她什麼也看不見。

黛塔·沃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看見傑克·莫特,因為透過這扇敞開的門隻能看見那個宿主所看見的景象。隻有當莫特朝鏡子裡看時,她才有可能看見莫特的臉,(雖說這有可能導緻一種似是而非的自我複制的可怕後果,)但即便那時,這對兩個女士中的任何一個也都可能毫無意義;關鍵在于,對莫特來說這女士的面孔沒有任何意義。雖說他們彼此有着不共戴天的隐秘關系,但他們從來沒見過對方。

槍俠不想讓這個女士見到那個女士。

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直覺擦出了火花,愈益接近一個成熟的計劃。

可是在這兒已經呆得太久了——光線提醒他現在準是下午三點了,也許都過了四點。

從現在到日落之後螯蝦出現,埃蒂離生命終止還剩多少時間?

三小時?

兩小時?

他也可以回去救埃蒂……但這正是黛塔·沃克想要的。她設好了一個圈套,就像那些懼怕老虎的村民故意放出一隻羔羊作為犧牲品來誘使老虎進入箭矢範圍。他也許是應該傳回自己病病歪歪的軀體……但時間不夠。他隻能看見她的影子,是因為她正躺在門邊,他那把左輪槍讓她緊緊攥在手中。這當兒,隻要羅蘭的那具軀體一動彈,她就會開槍,結果了他。

由于她對他還是心存畏懼,他的結局可能至少還算幸運。

埃蒂的結局可能是在嘶叫中恐懼地死去。

他似乎害怕黛塔·沃克那種粗野的叽叽咯咯的聲音:你想跟我玩嗎?灰肉棒?肯定的,你想來幹我!你不會害怕一個老跛子黑女銀吧,是不是?

“隻有一條路,”傑克嘴裡嗫嚅着。“就這一招。”

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戴眼鏡的秃頂男人朝裡邊望進來。

“你是怎麼在做多夫曼的賬的?”這秃頂男人問道。

“我病了。我想我得去吃中飯了。我得離開了。”

秃頭男人擔心地看着他。“也許是病毒,我聽說一種挺可怕的病毒在到處傳染。”

“也許。”

“那麼……隻要你在明天下午五點之前把多夫曼的事兒做完……”

“好吧。”

“你知道他那脾氣的——”

“是的。”

那秃頭男人,這會兒似乎有些局促不安,一個勁兒地點頭。“好吧,回家去吧。你看上去是跟平時不大一樣。”

“是啊。”

秃頭男人匆匆離去。

他感覺到我了,槍俠想。這隻是一部分,不是全部。他們都怕他。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們都怕他。他們的害怕是對的。

傑克·莫特的身子站起來,看見了自己帶來的手提箱(那是槍俠進入他意識時帶進來的),于是把桌上的紙都歸攏來塞了進去。

他感到一陣沖動,想要悄悄回望一下那道門,但随即克制了這種沖動。除非他對一切冒險都做好了準備,否則在回到那兒之前,他不能再回頭去看。

這當兒,時間已非常緊迫,還有一些未了的事兒得去完成。

第二章 甜餌

黛塔躲在石崖的濃陰裡,那是兩塊豁裂又斜靠在一起的巨石,這模樣像是某些老年人到石頭跟前去傾訴自己古怪的秘密。她看見埃蒂沿着碎石遍布的山坡上上下下地搜尋着,用嘶啞的嗓音叫喊着。他臉頰上的青茬子終于長成了胡須,乍一看去你也許會把他認作一個中年人,隻是有那麼三四次,他走近她時(有時近得她一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腳踝),靠得很近時,你才能看出他還是個孩子,像一條挨踹的狗似的無精打采。

奧黛塔會感到内疚,而黛塔卻心如止水,随時準備對付這天然獵物。

當她最初爬到這兒時,她覺出手掌下邊吱啦吱啦的,像是秋天落葉在樹冠漸稀的枝條上發出的動靜。她眼睛調節過來後看見那原來不是樹葉,而是一些小動物的骨骸,是某種獵物,如果那泛黃的古老骨骸顔色不假,那應該是年代久遠的事了,這裡曾是一個獸穴,那種黃鼠狼或是白鼬之類的東西,可能是在晚上一路嗅着氣味鑽進這片林子裡低矮的灌木叢,這兒的誘獵者——憑着自己的鼻子跟過來逮住了獵物。然後它就被殺死、吃掉,然後那獵者又把吃剩的部分拖回這兒貯藏,等夜幕降臨再度出獵。

現在有一個更大的獵物在這兒,黛塔最初的念頭是仿照前邊那個原住民的伎倆:耐心等到埃蒂睡着,他肯定要睡覺,趁那工夫就做了他,把他的屍體拖到這兒來。這樣兩把左輪槍都在她的手上了。她可以潛到門那邊躲着,等着大壞蛋回來。她最初想像對付埃蒂那樣三下五除二地把大壞蛋的軀體幹掉,但一想這樣不好,為什麼呢?如果大壞蛋沒有軀體可以回來,黛塔要逃離這兒回到自己的世界就沒門兒了。

她有可能讓大壞蛋把自己帶回去嗎?

也許不行。

可沒準能行。

如果他知道埃蒂還活着,也許就行。

于是這就有了一個更好的點子。

她的狡黠的本性根深蒂固。如果誰敢當面暗示她這一點,她也許會朝人家粗聲大笑;然而她内心的不安全感也同樣根深蒂固——出于後者,她把前者歸咎于她碰到的任何與自己智力相當的對手。這就是她對槍俠的感覺。她聽到一聲槍響,便朝槍響的地方望去,隻見一股硝煙從他剩下的那支槍口裡冒出來,從那門裡過去之前,他重新上了子彈并把槍丢給埃蒂。

她知道這對埃蒂是一種什麼暗示:所有的子彈都安然無恙,沒有受潮;這把槍可以護身。她也知道這對她是一種什麼暗示(當然這大壞蛋知道她在窺望;雖說他倆開始聊天時她其實就睡着了,沒準就是那聲槍響驚醒她了):離他遠點,他可是帶着真家夥的。

但魔鬼很可能琢磨得更細。

如果這場小小的作秀是專門沖她而來,那麼大壞蛋意識裡是否并沒有她和埃蒂都可能看不明白的别的意圖?也許大壞蛋并不這麼想——如果她看見這發子彈可以射擊,那麼,她從埃蒂手裡拿來的那些子彈也一樣能用。

估計他猜到埃蒂可能會睡過去,可難道他就不明白她可能會候準時機偷了那把槍,然後悄悄挪回山上躲起來?是的,大壞蛋可能已經預見到所有的事情了。他是一個聰明的白鬼子。能足夠聰明地預見黛塔逮住這小白娃子的最佳時機。

是以,大壞蛋很可能是有意給槍裡上了壞子彈。他曾騙過她一次;幹嘛不來第二次?這回她仔細檢查過槍膛,裡邊真是上了子彈而不是空彈匣,是的,看上去都是真子彈,但事實上也許不是。他甚至不會冒險擱進一顆可能會是幹燥的子彈,難道不是嗎?他本來就把所有的子彈都安排好了。畢竟,槍就是大壞蛋的事業。為什麼他要來這一手?為什麼,為了誘使她暴露自己,顯然就是這回事!這一來,埃蒂就會拿那把真能管用的槍來制住她了,同樣的錯誤他不至于再犯一次,不管是不是在極度疲憊的狀态下。事實上,愈是疲倦的時刻他倒可能愈加留意不能犯第二次錯。

不錯的試探啊,白鬼子,黛塔在她陰森森的獸穴裡想道。這個黑漆漆的洞窟,雖說逼仄卻還舒服,地面上鋪着松軟的地毯,那是小動物們腐化的屍骸。不錯的試探啊,但我不吃這一套。

她不必向埃蒂射擊,她隻消等候。

她惟一擔心的是槍俠可能會趕在埃蒂睡着之前回來,好在他這會兒還在外頭。門底下那個死氣沉沉的身子還是紋絲不動地躺在那兒。也許他在找他需要的藥時有麻煩了——她都能想到,那準是招惹上别的什麼麻煩了。像他這種人要找事兒還不是跟火燒火燎的母狗招惹一群發情的公狗一樣容易嗎?

埃蒂尋找那個名叫“奧黛塔”的女人足有兩個鐘頭了,(噢,她恨死了這個名字,)一直沿着山丘上上下下呼喊個不停,直到喊不出聲音來。

至少埃蒂還是按照黛塔的期待在做:他下山回到那處隻是一個小三角的海灘,在輪椅旁邊坐下,郁悶地向四周張望着。他攀住輪椅的一隻輪子,這手勢幾乎就是在撫摸。過一會兒,他手放開了,深深地歎一口氣。

這個情形給黛塔喉嚨裡帶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她的腦袋也突然從一邊痛到了另一邊,像是夏日的一道閃電,她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叫喚……在叫喚或是在喝令。

不,你不能,她想,實在不知道她正在想什麼或是在和什麼人說話。不,你不能,這回不能,現在不能。不是現在,要不然再也别這樣。這蓦然而生的疼痛又鑽進她腦子裡,她兩手攥成拳頭。緊繃的臉龐透出一股堅定氣概——這虎視眈眈的畸形嘴臉不啻是一種自嘲——那是無以複加的醜陋和幾乎是聖潔的堅毅混合一起的表情。

閃電般的疼痛沒有再來。那種似乎由疼痛傳遞的聲音也沒有重新出現。

她等着。

埃蒂用拳頭支着下巴,撐着腦袋。不一會兒腦袋開始垂下來了,拳頭滑到臉頰上。黛塔等着,那雙黑眼睛炯炯發亮。

埃蒂突然擡頭,硬撐着站起來,走到水邊,撩起水洗臉。

很對嘛,白孩子。這個世界可沒什麼犯罪羞恥,否則你也不會給帶到這兒來了,對不對?

埃蒂這回坐進了輪椅,感到這樣更舒服些。他對着那道打開的門凝視了好長時間,(你在那兒看見什麼了,白孩子?黛塔願掏二十元的票子聽你說說,)随後又坐到沙地上。

又用手撐住腦袋。

很快他的頭又一點點垂下來了。

這回一點沒耽擱,他的下巴很快就貼到胸前,雖說濤聲陣陣,她還是能聽到他的呼噜聲。很快,他就朝一邊歪倒,蜷起了身子。

她驚訝、讨厭、恐懼地發現自己内心竟對躺在下面的這小白男孩生出了一絲憐憫之意。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除夕之夜守了半宿卻被趕上床的小不點兒。這時她想起他和那大壞蛋是怎麼拿有毒食物來引逗她嘲弄她,而等她伸手去拿的最後一瞬又怎麼挪開去了……至少他們還怕她會給毒死。

如果他們怕你會死,何必一開始就讓你吃那帶毒的東西呢?

這個問題叫她害怕,正如那一瞬間的憐憫之情讓她害怕一樣。她以前是不對自己提問的,何況在她的意識中,這提問的聲音似乎根本不像是她自己的聲音。

他們不是想拿這有毒東西來害我,是想要我犯病,我一旦嘔吐呻吟他們就會笑我。

她等了二十分鐘,然後朝海灘爬下去,用她強健的雙手,像蛇那樣扭動前行,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埃蒂。她本來還可以再等上一個小時,甚至再多等半小時;這能使操蛋的白鬼子在睡夢裡沉得更深。可她實在等不起了。大壞蛋随時都有可能回來。

當她快接近埃蒂躺着的地方,(他還在打着呼噜,那動靜就像鋸木廠的圓鋸正鋸着一處疖疤,)她撿起一塊石頭,正好是一頭光溜一頭尖銳。

她握住光溜的一頭,繼續逶迤蛇行,爬到他躺卧之處,眼睛裡閃着謀殺的兇光。

黛塔的計劃簡單得殘酷:用石頭尖銳的一頭去砸埃蒂,一直砸到他跟石頭一樣毫無知覺。然後拿過他的槍等着羅蘭回來。

如果他身子突然坐起,她或許會給他一個選擇:把她帶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如果拒絕,就死路一條。要麼你跟我一起出去,她也許會這樣對他說,等你那男朋友一死,你想怎麼着都行。

如果那大壞蛋交給埃蒂的槍不能用——這也有可能;她還從來沒碰到過像羅蘭這樣讓她又痛恨又害怕的人,她無法估量他的狡猾程度——她要用同樣的法子對付他。她要用石塊或者幹脆赤手空拳地對付他。他病病歪歪,又丢了兩根手指,她可以拿翻他。

但當她挨近埃蒂時,一個不安的念頭又冒了出來。這又是個問題,好像又是另外那個聲音在發問。

如果他知道了怎麼辦?如果他知道你第二次又去謀殺埃蒂怎麼辦?

他什麼也不會知道。他忙着給自己找藥都來不及。我知道的是,他自個兒也快倒下了。

那個異樣的聲音沒有回應,但疑惑的種子已經播下,她聽到過他們的談話,當時他們還以為她已睡着。大壞蛋想要做什麼。她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黛塔隻知道那是跟什麼塔有關系的事兒。也許那塔裡盡是金銀珠寶,大壞蛋想弄個盤滿缽滿。他說他需要她和埃蒂還有另外一個什麼人一起去那兒,黛塔猜也許他隻能這麼做。為什麼别的那些門也在這兒?

如果這是一個魔法,而她又殺了埃蒂,他可能會知道的。如果她就此斷了他尋找塔的路子,想來不啻是斷了那操蛋的白鬼子的命根子了。如果他知道自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那操蛋的白鬼子就什麼事兒都可能做得出來,因為這操蛋的白鬼子壓根兒就不可能搞出比狗屎像樣的名堂。

生怕大壞蛋回來的念頭不由讓黛塔打了個寒戰。

可是,如果不殺埃蒂,她該做什麼呢?她也許該趁埃蒂熟睡這當兒把他那把槍拿過來。可是,如果大壞蛋回來的話,她還能擺弄兩把家夥嗎?

她還不知道。

她的眼睛瞟到了輪椅,她把它推開去,卻又一把拽了回來。輪椅皮靠背上有一個很深的口袋。她找出一根卷攏的繩子,他們曾用這玩意兒把她捆在輪椅上。

看到繩子,她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

黛塔改變了計劃,朝槍俠無聲無息的軀體爬過去。她要從他那個背包(他叫做“皮囊”)裡找她需要的東西,然後用繩子,盡可能迅速地……然而就在這一刻,她瞥見門外的情景,一下呆住了。

也跟埃蒂那時一樣,她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什麼電影鏡頭……隻是瞧這情景更像是哪部電視警匪劇。場景是一家藥店。她看見藥劑師吓得瑟瑟發抖,黛塔沒法笑話他。因為正有一把槍指着這藥劑師的臉。藥劑師好像在說什麼,但他的聲音隔得太遠都變了調,好像是揚聲器裡反射出來的聲波。她說不出是怎麼回事,她沒看清拿槍的是什麼人,但這會兒她根本不必親眼看見那直撅撅地站在那兒的家夥,是不是?她知道那人是誰,當然知道。

就是大壞蛋。

但站在那兒的不像是他,好像是個胖胖的小狗屎墩兒,好像是他的一個同夥,要不就是讓他附身了,沒錯。他很快就又找到了一支槍,是不是?我打賭是這樣。你倒是動手啊,黛塔·沃克。

她打開羅蘭的皮袋,裡面隐隐地散出一股陳年的煙草味兒,這氣息久已不聞了。從某一方面說這很像是一位女士的手袋,一眼看去都是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再細看,那是一個浪迹天涯的男人為應付各種不測之需而準備的物品。

她在想,大壞蛋尋找他那個塔的行程倒也是一段悠長的好時光。如果是這麼回事,那麼這兒留下來的一堆玩意兒(雖說有些也夠破爛的)倒是令人驚詫不已。

你得動手了,黛塔·沃克。

她拿了她需要的東西,又默不作聲地向輪椅那邊蛇行而去。一到那兒,她就用一條胳膊撐直身子,然後像漁婦似的從口袋裡拽出繩子。她每時每刻都留意着埃蒂,提防着他醒過來。他倒是一動不動,直到黛塔用繩索套住他的脖子,拉緊了,把他拖走。

他被倒着拖走,起初他還睡着,以為自己在做什麼被活埋或是窒息而亡的噩夢。

很快他覺出了繩索勒在脖子上的疼痛,他的嘴巴被塞住,滲出的唾液淌到下颏上。這不是做夢。他使勁拽住繩子想用力站起來。

她強健有力的手臂把他拉得緊緊的。埃蒂一個撲通背部着地摔倒了。他那張臉變成了醬紫色。

“老實點!”黛塔在他身後尖刻地嘲笑他,“你老實聽話我就不殺你,如果你不聽話,我馬上勒死你。”

埃蒂垂下手,竭力平靜下來。他脖頸上黛塔打的活結松開一點,能讓他斷斷續續地留一口遊絲般的氣兒,這光景你隻能說比憋死要好。

當狂跳的心髒稍稍穩住一點時,他想打量一下周圍,繩索立馬勒緊了。

“甭想。你隻能瞧那海,灰肉棒。眼下你隻能朝這個方向看。”

他轉過頭朝海面看,繩子馬上就松了松,能讓他可憐巴巴地透點兒氣了。他左手偷偷地朝左側褲腰摸去。(她瞧見這動作了,他不知道,她正咧嘴笑他哩。)那兒空無一物,槍被她拿走了。

當你睡着的時候,埃蒂,她就會爬到你身邊。當然這是槍俠的聲音。我這會兒跟你說什麼都沒用,但是……我告訴過你了。這就是你的浪漫故事——一根繩索套住你的脖子,一個拿着兩杆槍的瘋女人在你背後。

但是如果她想殺了我,我睡着那會兒就能下手了。

那你覺得她想幹什麼呢,埃蒂?送你一份迪士尼世界雙人豪華遊?

“聽我說。”他說,“奧黛塔——”

這個名字剛從他嘴裡冒出,脖子上的繩子馬上就狠狠勒緊了。

“不準叫我這個名字。下回不準再拿别的什麼人的名字喊我。我的名字叫黛塔·沃克,如果你還指望給你肺裡留點氣兒,你這小白狗屎,最好記着點!”

埃蒂咳嗆着,鼻孔喘不上氣,隻能使勁地扒着繩子。眼前爆開了一個空無一物的大黑點,就像綻放一朵惡之花。

那勒緊的繩子最終又給他松了松。

“聽明白沒有,白鬼子?”

“是。”他這回答隻是一聲叫喚。

“那麼說吧,說我的名字。”

“黛塔。”

“叫我全名!”聽着這危險的歇斯底裡的女人嗓門,埃蒂這會兒真慶幸自己看不見她。

“黛塔·沃克。”

“很好。”繩索又松了點。“現在你得聽我的,白面包,你這麼做算是有腦子,如果你想活到太陽下山。你就别想給我玩什麼花招,剛才我見你還想玩掏槍的把戲,你睡着那工夫我早從你身上把槍拿走了。你别想來騙黛塔,她眼睛可尖了。你還沒想怎麼着她就看見了,一定的。

“你别想耍你的機靈勁兒,别以為我這沒腿的好對付。我丢了腿以後學會了許多西情,現在我手裡有操蛋的白鬼子的兩杆槍了,我得拿它們來做點什麼,你說西不西?”

“是的,”埃蒂哽咽地說。“我沒耍花招。”

“嗯,不錯,真的不錯。”她嘎嘎笑着,“你睡着那工夫我像條毋狗似的忙個不停。七七八八的事兒全搞定了。現在我要你做的是,白面包兒:把手放到背後去,摸到那個繩套——跟我套在你脖子上的玩意兒一樣的那個。一共是三個繩套。你睡覺時我一直在動腦子,你這懶骨頭!”她又嘎嘎笑起來。“摸到繩套,你自己把兩隻手腕串到一塊兒去。

“然後我手一拽你會覺出這些活結就抽緊了,很快你就會有感覺的,你也許會說,‘這可是我的機會來了,我得拿這繩子去套那黑母狗。瞧吧,這下她可擺弄不成那個抽抽繩了’,可是——”這時黛塔的嗓音變得更加甕聲甕氣,更像是那種搞笑劇裡南方黑人說話的腔調。“——你打算冒險之前,最好回頭瞧一下。”

埃蒂照辦了。黛塔這會兒看着愈發顯出一副邪惡相,她這蓬發垢面的模樣可能比她本人的兇殘更能給人恐怖的一擊。她一直穿着槍俠把她從梅西公司擄來時的那身裙子,這會兒裙子已是破破爛爛,污穢不堪。她操起從槍俠皮袋裡找到的那把刀子——他和羅蘭用它割過藏毒品的膠帶——把自己的裙子一劃兩半,扯來一塊做臨時槍套,鼓鼓囊囊地挂在她臀部兩側。磨損的槍柄一邊一個翹在外頭。

她的聲音有點含混不清,因為牙齒正咬着繩子。一截新割的繩頭露在她咧開的嘴邊;繩子那頭叼在她嘴巴另一邊——繩子拴在他脖子上。這是一幅野蠻的食肉動物的恐怖形象——咧開的嘴巴叼着繩子——他看呆了,一臉恐懼地望着她,這一來她的嘴巴咧得更開了。

“你想在我擺弄你手的時候玩花樣。”她甕聲甕氣地說,“我就用牙齒抽緊你,灰肉棒。這回我可不會松勁了,明白啦?”

他根本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點頭。

“好。沒準可以讓你多活一陣。”

“如果我活不了,”埃蒂哽着聲音說,“你也别想再去梅西公司偷東西,再也别想去那兒找樂子了,黛塔。他會知道的,到頭來誰都沒戲。”

“閉嘴,”黛塔說……幾乎是在哼哼唧唧。“你隻有閉嘴。留着你那念頭跟那家夥說吧。能讓你嘗嘗的是再來一道繩套。”

你睡着那工夫我一直在忙乎,她這麼說的,一陣惡心使他悚然驚覺,埃蒂這才明白她忙乎的是什麼。這繩子做了三個連在一起可以扯動的活結,第一個趁他熟睡時套在他脖子上了。第二個把他的手捆到背後。這會兒她從旁邊惡狠狠地推搡着他,要他把腳踝扳到屁股那兒。他明白這姿勢意味着什麼。她從裙子裡伸出羅蘭的一把左輪槍戳着埃蒂的太陽穴。

“你不這樣做我就得那樣做了,灰肉棒,”她還用那種哼哼唧唧的聲音說話。“如果我一下手,你就死定了。我不妨往你腦袋上揚些沙子,用頭發蓋住你腦袋上的槍眼。他還以為你在睡大覺呐!”她又嘎嘎地笑了。

埃蒂把腳扳上來,她手疾眼快地用第三個繩套拴住他的腳踝。

“捆上,盡量捆得像草場上的牲畜一樣。”

這形容真夠絕的,埃蒂想。如果他嫌這姿勢不舒服想把腳往下伸伸,勢必把拴在腳踝上的繩子抽得更緊。這一來又把腳踝和手腕之間的繩子抽緊了,而後就抽緊了他手腕和脖子上的繩套……

她拖着他,生拉硬拽地朝海灘拖去。

“嗨,幹嘛——”

他剛想往後掙紮一下,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抽緊了——包括呼吸。他隻好盡量不去掙紮,由她拖着走(把腳弄上去,别忘了,屁眼,你想把腳放下就得把自己勒死),由她拖過粗粝不平的地面。一塊尖利的石頭劃破他的臉頰,一股熱乎乎的血流淌出來。她大口喘着粗氣。層層卷起的浪花沖刷着岩石洞穴,這聲音越來越響了。

要淹死我?甜蜜的基督啊,她想做的就是這個?

不是,當然不是。他想起,其實在拖過蜿蜒的潮汐線之前他就明白她想怎麼着了,那陣子他的臉就像耙地似的耙過那片海草纏繞的地方,不用等他見到海鹽漬爛的東西像溺斃的水手的手指一般冰涼,他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他想起亨利曾經有一次說過,有時他們會射中我們這幫人裡邊的一個,一個美國人,我是說——他們知道一個越南士兵是沒用的,因為任何越南佬陷在叢林裡我們都不會搭理的。除非是剛從國内來的新兵蛋子。他們會在他肚子上打個洞,讓他哭天喊地地叫喚,這一來就得派人去救他。他們的救援行動一直折騰到那家夥死掉為止。你知道他們管那個人叫什麼嗎,埃蒂?

埃蒂搖搖頭,被他說的這番情形吓得渾身發冷。

他們管他叫甜餌,亨利說過。一道甜品,用來引誘蒼蠅,甚至能引來一頭熊。

這就是黛塔的算計:用他來做甜餌。

她把他拖到潮汐線七英尺以下的地方,一句話不說就丢下他,讓他面朝大海呆在那兒。槍俠從門道裡看見時,潮水還沒有漲上來淹沒他——槍俠可能正是落潮時分看到他的,潮水再漲上來可能是六小時以後。遠在那之前……

埃蒂眼睛朝上翻了翻,看見太陽把金色的光線灑向海面。這是幾點呢?四點?差不多。太陽落山時大約七點。

他擔心潮水上漲之前那漫長的夜幕。

天黑下來,那些螯蝦們就會鑽出水面;它們将詢問着爬向海灘,而他被捆綁着無助地躺在那兒,它們會把他撕成碎片。

這段時間對埃蒂·迪恩來說簡直沒完沒了。時間這概念本身成了一個笑柄。他甚至連恐懼也顧不上了——管它天黑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腿上一陣陣難熬的顫痛持續不斷,到頭來痛感令他發出了不可忍的尖叫。倘若他想放松一下肌肉,所有那些活結都将一下子抽緊,脖子上的繩套已經勒得他要死要活,他隻能竭力把腳踝往上拉高,以減輕勒住脖子的那股勁兒,能讓自己稍稍吸口氣兒。他覺得自己可能挺不到晚上了。到那會兒他恐怕已經再也不能把腿往後提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