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2019年11月15日,孫楊(中)抵達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訴中國遊泳運動員孫楊和國際泳聯(FINA)案的公開聽證會現場。(新華社 阿蘭·格羅克洛德/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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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承受得了,那不叫承受,大家都承受不了的時候,你能承受,這是你要做的。不然你憑什麼比别人得到更多東西呢?”
“孫楊永遠覺得,自己隻要抓住對方一個不對的理由,就可以蠻橫、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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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周鑫雨
責任編輯 | 邢人俨
2020年2月28日,持續長達542天的孫楊藥檢糾紛等來了裁決。瑞士洛桑當地時間上午10點,國際體育仲裁庭(CAS)宣布,孫楊未能遵守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的規定,被禁賽8年。
國際體育仲裁法庭稱,仲裁員一緻認為,檢測人員遵守了相關規定,而孫楊對自己破壞取樣沒能提供令人信服的理由。這次上訴由國際反興奮劑機構(WADA)提出,要求給予孫楊2至8年的禁賽。考慮到這是孫楊第二次違規,國際體育仲裁庭最終給予了懲罰的上限。孫楊随後在微網誌上回應,“震驚、憤怒、不能了解!”并表示已經委托律師向瑞士聯邦最高法院提起上訴。中國遊泳協會也釋出聲明,“支援孫楊繼續以法律手段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2019年7月起,南方周末記者開始約訪孫楊。約訪他有兩種途徑,一種是通過浙江省體育局——他所在的浙江省遊泳隊的直屬機關。體育局很快回複:“在孫楊的國際體育仲裁庭就其行為作出裁決前,我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訪。”
另一種途徑是聯系他的經紀團隊。孫楊至今換了五家經紀公司,幾乎每年更換一家。孫楊的經紀人要求送出詳細的采訪和報道角度,并且抱怨道,“說實話,我們接到的采訪請求很多,現在還有媒體想談談他這些年的成長,他都快三十歲的人了,還談什麼成長。”
“成長”,這是媒體談到孫楊時一種客氣的說辭,這樣既可以對他之前遭受的争議避而不談,又委婉地表示出對他已經改變的期待。
一直以來,孫楊的天才佳績和負面新聞幾乎一樣多。迄今為止,他的男子自由泳個人單項金牌數位居世界第一,中國男子遊泳項目在世界大賽中共獲18枚金牌,孫楊獨攬14枚。但在賽場之外,他引發的争議屢屢引爆媒體,比如在2013年,孫楊因無證駕駛被行政拘留,2014年又被檢測出使用違禁藥物,中國反興奮劑中心對他禁賽三個月,事後證明這是為了治療心髒而導緻的誤服。
“孫楊一直是場外的事情不斷,場内的成績也不斷。”一位參加過2019年7月南韓光州世界遊泳錦标賽現場報道的記者表示,外媒對孫楊極為關注——“因為他颠覆了中國運動員的傳統形象”。而國内同行早已見怪不怪,他們都知道,蹲守孫楊所在的場次,就是新聞通常出現的地方。
新聞果然出現了:孫楊赢得400米自由泳冠軍之後,獲得亞軍的澳洲遊泳名将霍頓拒絕和他一起站上領獎台。
“很多人不待見他,他會更不待見别人,是以會有很多人說他不好,其實不是,他是在保護自己。”孫楊的啟蒙教練朱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隻是他的表面會更張揚一點,他不是一個主動出擊的人。”
很少有一個運動員,能讓人們如此關心他的個人修養問題。1991年出生,因遊泳表現而蜚聲世界的孫楊,免不了被拿來與體壇前輩李娜、姚明做對比,後兩者多次謙遜地表達自己不能代表中國。而“他(孫楊)拼命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愛國典範。這種人設的問題在于,他的跋扈和蠻橫,恰恰是非常損害中國體育的形象。”《體壇周報》資深記者王勤伯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孫楊永遠覺得,自己隻要抓住對方一個不對的理由,就可以蠻橫、傲慢。”
不過,在孫楊的衆多支援者中,一種典型的聲音總會出面反駁:“你們對天才的要求太高了。”
暢銷書作者章岩寫過青少年勵志書籍《孫楊:泳往直前》。對孫楊進行了長時間分析後,章岩發現他的心境與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非常相似,“哪吒中間有一段時間,村民們對他不了解,對他有流言蜚語,他也是情緒挺激動的。”他把孫楊受到的争議歸結為外界“苛求所緻”。
“青少年嘛,魯迅說過這麼一句話,戰士是有缺點的,但并不影響他是戰士,你再完美的蒼蠅也是一個蒼蠅,是不是?”章岩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回到一切的開頭,外界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孫楊和身邊的人似乎總在對抗某些東西。
2019年7月20日,孫楊在頒獎儀式後身披國旗留影。 (新華社/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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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 class="pgc-h-arrow-right"> “完美的自由泳者”</h3>
杭州陳經綸體校門口的宣傳欄上展示着孫楊和朱穎接受市政府表彰的照片。陳經綸體校被奉為“中國遊泳神一樣的存在”,培養了三位遊泳奧運冠軍。
作為孫楊的啟蒙教練,朱穎可能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每當遇到麻煩,孫楊都會回到母校,和朱穎談心。
1997年,朱穎從幼稚園挑中了6歲的孫楊,他當時個子已經很出挑,最長的床也睡不下他。從少不經事的時期開始,孫楊就是一個訓練相當認真的人——“眼神是會追随你的”,但也看得出叛逆的端倪——“皮到你崩潰”。
“他有點多動症,管不好自己的手,就要到人家身上去碰兩下,人家就生氣了,可惱火了,‘你沒事打我幹什麼?’他就這樣子。”朱穎說自己總為了這些事“炸毛”,孫楊的斑斑“劣迹”還包括把助教推下水、打碎更衣室裡的玻璃。
朱穎告訴他們,隻要不踩自己的底線,她可以很高興,高興到讓大家都高興。底線就是“搗亂、闖禍、訓練不認真”。在前兩點上,她拿孫楊毫無辦法,但他勝在從不偷懶,而且會主動監督别人,隊友偷懶少遊,他會舉手告訴教練。
對于孫楊自小的性情叛逆,朱穎了解為,“往往是張揚的能走到頂端,太乖巧孩子總差那麼點。男孩子還是皮一點好。你不能讓他面面俱到,讓他跑到一個地方張揚了,然後又在别的地方收斂,他是一個人,不是神。”
朱穎6歲開始遊泳,16歲遊不動了,遊到小便出血。以前人人都說她将來要成世界冠軍,後來她決定把狠勁兒用在别處——“成不了世界冠軍,那就要成為世界冠軍的教練”。
孫楊的母親楊明是排球運動員出身,她是出色的主攻手,經常被借調打比賽,但因為身高差了1.5厘米,她沒能進浙江省隊。
浙江省運會前一年,兩位女士達成共識:“我們倆搞專業的,竟然我兒子還上不了省運會,我們拼了吧!”從那以後,如果孫楊遊得不好,楊明就讓他跟在自己的自行車後面,跑步回家。
省運會到來之前,十歲的孫楊手骨折了。剛拆了石膏,朱穎就逼他下水。孫楊說不想再遊泳了,太累了。對付孫楊需要特殊的方法,有時近乎誘導,比如他喜歡坐車,在教練的車裡總是新奇地東摸西摸,朱穎就告訴他:你長大以後,成名了,想買多少輛車都行。“他覺得這個是對的,這很好。”
2002年,孫楊第一次參加浙江省運會,拿下三塊金牌、一塊銀牌。他在多年後的采訪裡說,“第一次站上領獎台的感覺,感受觀衆的(熱情),雖然觀衆并不是很多,但感覺已經非常好。”
楊明激他:冠軍拿到了,我們就不練了。他說:媽媽,我要練。
一個遊泳運動員能走多遠,朱穎的判斷依據首先是身高,個子高的孩子值得特别留意,看不出來就看他們父親的身高。其次是看拼勁,“累的時候,會比别人更咬得住牙”。10歲的孩子,五個400米通常就累得夠嗆,孫楊可以遊十個。朱穎對他從小就特别關注,“因為他在水裡和别人就是不一樣,在我們眼裡,隊員一定是三六九等,什麼樣的隊員幹什麼”。
即使再不喜歡孫楊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天資過人,一位批評過孫楊的體育界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孫楊的身體素質、技術都很好,其他方面也是零失誤,他确實是一個天才,這個毫無疑問。”
南方周末記者問孫楊的隊友商科元,平時和孫楊交流些什麼。商科元說,根本不會想“那些花裡胡哨的”,隻會想他為什麼遊得那麼好,但也不會真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因為有些天生的條件根本羨慕不來。
2012年,21歲的孫楊在倫敦奧運會上拿下兩塊金牌,成為了中國泳史上第一個奧運冠軍。英國《每日郵報》評價這位年輕的中國小将:“遊泳專家認為孫是完美的自由泳者。劃水精确,有六英尺六英寸的完美身形。”
2019年11月15日,孫楊在瑞士出席國際體育仲裁法庭聽證會,攝影攝像記者在聽證會場外拍攝孫楊的陳述畫面。 (新華社/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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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 class="pgc-h-arrow-right"> “你不讓我母親去,我就不練了”</h3>
訓練的時候,朱穎要先取得家長的配合,能夠“唱雙簧”,才會全力訓練。如果家長心軟,“我在這裡教育,你在那裡拖後腿,這樣的孩子也不成材”。
孫楊當然是挨過打的,“可是他第二天可以轉過身來,又高高興興的,也不記仇,他知道我是為他好。”他自己曾說,小時候媽媽打、教練打,隻有爸爸沒打過他。
在朱穎看來,運動員就是要能人所不能,“大家都承受得了,那不叫承受,大家都承受不了的時候,你能承受,這是你要做的。不然你憑什麼比别人得到更多東西呢?”
有“小孫楊”之稱的小将洪金權訓練時不聽話,朱穎叫來他媽媽,“直接就是一頓打,然後丢水裡,在那裡哭”。朱穎給她傳授政策:難得進來一次,不要太頻繁,“進來的時候一定要張揚,一定要有氣,打死他的那種節奏,必須要吓到”。
邵依雯起初學了一個月還不肯下水,母親沖進來,“朱老師你走開,”她把女兒摁下水,“我讓你死在這裡”。總結這位亞運冠軍的成材經驗,朱穎說:“這媽媽不錯,她看她媽媽和我一樣,她就投降了。”
朱穎形容訓練關系就像是“帶小兵打仗”,“他知道我和他是一條線的,我們是一緻對外的。我所有的行為都是希望他們拿冠軍”。
孫楊的家庭也是如此。從孫楊國小二年級開始,母親楊明每天為他炖湯,雷打不動,她曾在大雪天的高速公路上驅車38公裡,就為給兒子送一碗湯。
16歲那年,孫楊參加城市運動會。他比賽時不看裁判的牌子,而是看楊明在岸上揮舞的浮漂。每遊完一千米,就由母親揮動浮漂來提醒他,“這樣我心裡也比較有底”。
早些年,浙江省遊泳中心一位上司不滿父母跟着孫楊一起比賽,“你父母要是再跟着,你比賽就别比了”。孫楊回答,“是金子總會發光,我大不了不練了,你不讓我母親去,我就不練了。”2012年接受央視采訪時,孫楊主動回憶起這件事,“因為我母親就像……每個人都有他的幸運吉祥物一樣。”
同年9月,孫楊參加天津大學生運動會,那時他剛因倫敦奧運會成名不久,遭遇了明星生涯裡的第一次争議——在比賽場館外,楊明怒斥上前拍照的記者和志願者,釀成“耍大牌事件”。
在朱穎看來,孫楊性情裡的“愛恨分明”和楊明如出一轍,“喜歡的人就喜歡,不喜歡的就不喜歡,沒有‘好像’和‘可能’,隻有對與錯,這兩個人就是這樣的。”朱穎欣賞這樣的性情,但也對孫楊說過,“(和你們)一起會比較幸福,如果站你的對立面,那就完蛋了。”
商科元觀察,孫楊的父母過去經常來隊裡,現在越來越少了,接觸下來,能感覺到“挺操心的吧,基本上都是圍繞着孫楊,就是圍着地球轉一樣”。
據孫楊的團隊解釋,楊明實際上承擔了一部分孫楊的經紀人功能。2019年下半年,孫楊參加一檔真人秀的錄制,母親全程在側,照顧他着裝之類的生活細節。一位節目導演回憶,在商定服裝時,從業人員疊好衣服,楊明會把它們打開,重新疊一遍。
2019年12月,南方周末記者和楊明曾有一次電話交流。在孫楊的經紀公司提供了一份采訪的書面回複後,楊明給記者打來電話,表達質疑和不滿。例如,她認為記者描述孫楊在2014年被禁賽是因治療心髒造成的誤服,“誤服”二字一筆帶過,不足以說明孫楊的冤屈——她強調,真正的事實是當時中國沒能及時更新國際泳聯出台的興奮劑禁藥新名錄,導緻孫楊方不清楚“曲美他嗪”當年已被列入其中。
在商榷的過程中,這位愛子心切的母親語氣逐漸變得激動,她強調:“你看看,明星群體都是弱勢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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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 class="pgc-h-arrow-right"> “整個生涯都是輸赢輸赢”</h3>
在浙江省遊泳隊,隊員們的生日通常是在遊泳館度過的:買一個蛋糕,所有人圍着唱生日歌,唱完用泡沫闆抽壽星的屁股,把他從出發台抽到水裡。這個光榮的任務一般交給力氣最大或名氣最大的運動員,但孫楊太忙,往往都不在。
省運會奪冠後,孫楊就被教練朱志根挑入省隊,當時他才國小五年級,一般的入選者至少已經初二。孫楊的童年軌迹在遊泳隊之間完成了無縫對接,兒時玩伴很少,“根本沒有業餘的生活,來不及也沒辦法和人溝通,隻有隊裡的幾個男同學、督導、他媽,然後和我說兩句話。”朱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來到省隊,孫楊依舊勤奮過人。教練定下的目标,他從不少練,偶爾休假回家,他也想辦法每天訓練。但他絕不是隐忍的那類人,遊累了,他會抱怨,會哭。“抱怨最多的是他,但抱怨過後越遊越快”,洪金權對南方周末記者形容。
住在體校裡,每天訓練超過六小時,如果外出,晚上九點半之前必須回到宿舍,想要更多的休閑就得等到周末,每周日上午休息半天。國慶休假一天,一年到頭的假期大約隻有15天。隊友就是各自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人們都知道運動員很累,但商科元形容那種累是“今天累完明天累,明天累完後天累,沒個頭的”。
孫楊住在單人房,其餘隊員的宿舍兩人一間,看上去和普通的校舍并無差別。但運動員要遵守許許多多的規矩:到點睡覺,按時吃飯,在外不能吃肉(為了避免不明添加成分),要是生病了,很多藥不能使用。女運動員容易受零食困擾,影響體形;男孩子的毛病則是熬夜玩遊戲,第二天帶着黑眼圈被教練識破。
飛行藥檢随時會來,檢測人員聯系到運動員,精确到房間号,直接上門,商科元曾在一個月裡接受了七次檢查,手上都是針眼。在國際體育仲裁庭的聽證會上,WADA律師表示,孫楊已經接受了近200次藥檢。
體校的生活束縛人。“鳥籠似的,一直‘關’在這裡的話,要是你,你也不舒服的。”商科元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大家通常都是“一直在後悔,但從未放棄”。
隊員們私底下把朱志根喊作“老闆”。一位隊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老闆最嚴厲的那兩年,會用泡沫闆打人,“不會很疼,隻是為了讓我們長長記性”。商科元說,“我現在還很怕他”。但他們都認為,教練如果不嚴格,就是不負責。如果覺得實在承受不了訓練計劃,可以私下和教練溝通,但千萬不可以當衆忤逆,抹教練的面子。
2012年,CCTV體壇風雲人物為孫楊頒獎,孫楊說,朱志根永遠是他心中的No.1。之後,他和朱志根出現了多次摩擦,沖突和和解反複見諸報端。
2013年3月4日,衆多媒體來到浙江體育職業技術學院遊泳館門口,見證孫楊和朱志根的和解,孫楊給了教練一個擁抱。在他們沖突期間,副院長張亞東代任孫楊的教練,他在現場說,“在利益一緻、行動一緻、目标一緻的三個前提下,兩人很快就達成了全面共識”。不過孫楊并沒有很快回去,直到幾個月以後,朱志根再次召開記者釋出會,公開要求孫楊重回他的門下。
2013年1月,孫楊開着一輛保時捷被公共汽車剮蹭,乘客報警後,孫楊被發現無證駕駛,行政拘留七天。中國遊泳管理中心、中國遊泳隊、浙江體育職業技術學院對他進行了處分,停賽、停訓并停止商業和社會活動。
遇到了煩心事,孫楊會更頻繁地回去探望朱穎。他已經很大塊頭了,回到陳經綸的小泳池裡要占一整條水線,和小朋友一起遊泳、打鬧。那段時間,朱穎甚至有點害怕見他回來,“我就知道又有事了,他一個電話來,我就緊張”。
朱穎認為,在孫楊所有這些麻煩裡,與朱志根的沖突是最讓他在意的。“運動員整個生涯都是輸赢輸赢,跌倒了起來,起來再奮鬥。很多你們看起來很嚴重的事,在我們來講,都是輕描淡寫。”朱穎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最怕的是親人害我們。像教練不了解你,爸爸媽媽不了解你,你就會覺得很難過。”
2016年,孫楊再次回歸朱志根麾下。據商科元觀察,回來以後,孫楊和朱志根的交流看上去更成熟了,對于世界冠軍來說,“可以允許你小任性,在我們體育界,應該都是靠運動成績說話的,不管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隻要有成績,你就是有實力,你可以跟其他人談條件,跟教練談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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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 class="pgc-h-arrow-right"> “難道我錯了嗎?”</h3>
有一次,孫楊邀請朱穎錄制央視的真人秀節目。錄影機太多了,朱穎在泳池邊晃眼暈了一下。她發現,“我們還是一個平常的人,他已經在熒光燈下面照得久”。
負責過孫楊的綜藝節目導演葉子說,對他的印象就是“很貪玩的大男孩”。2013年,孫楊剛簽約經紀公司不久,節目組邀請他參與拍攝,在湖面上安排了摩托艇之類的娛樂項目,孫楊玩得停不下來。他說,“難得幾天時間放我出來,我得玩一玩”。
當時孫楊還沒有太多節目經驗,不知道怎麼融入其他明星,有時傻傻站在旁邊,一句話都不說。他參與得認真,錄完一段總會問導演:剛剛表現得還可以嗎?但錄制時間一長,餓了、累了,孫楊會直接抱怨。“發發小脾氣,也好安撫。”葉子說。
後來幾年,明星孫楊仍然時常身陷争議旋渦:他在仁川亞運會上評價日本國歌“難聽”,被法新社記者聽見并公布,後來孫楊作出公開道歉;參加喀山世錦賽時,孫楊又在熱身池裡和一位巴西女子運動員發生了口角;在雅加達亞運會的頒獎典禮上,孫楊穿着個人代言品牌的服裝登上領獎台,中國代表團的官方贊助商随後發表抗議聲明。
負面新聞最密集的時候,孫楊曾對媒體說:“我在房間悶了三天,不吃飯、不睡覺、不訓練,每天就在網上看别人怎麼評論我,後來出門我也把帽子壓低怕被人認出來,除了父母和我的團隊我真的不相信任何人,所有接近我的人我都先判定這可能是個壞人。當時确實想過退役算了,但還是不甘心。”
多次采訪孫楊的央視記者張斌對他說過,“很多人很迫切地從金牌中讀出你的進步,這個進步不僅是成績,不僅是獎牌的成色,很多人特别期待着這個能證明你的成熟。”
這些年來,葉子一直關注孫楊參與的其他節目,發現他漸漸不像過去“大大咧咧、沒有那麼多心機”,現在“很明顯看出來他說話之前要想一想怎麼說”。
孫楊身邊的人常把“我們要保護他”挂在嘴邊。其中一個原因是,很少有人能了解對孫楊的壓力。商科元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排名在全國前八的遊泳運動員,就會感受到“國家需要你”。
倫敦奧運會比賽前,教練向孫楊轉達上級上司的話——“中國遊泳的成與敗……就看你明天能否拿金牌,你拿金牌中國遊泳就成了,你要是輸了,中國遊泳又要落後一個時代了。”
粉絲也加入到保護孫楊的陣營中。孫楊後援會的負責人之一茜茜說,他們喜歡孫楊,因為“他是top,我們隻喜歡最強的”。粉絲的日常工作是“控評”,尤其在新聞多發期,搜尋“孫楊”,出現的媒體微網誌必須第一時間控制評論——給正面評論點贊回複使其上熱評,負面評論則讓它下沉,“一秒鐘都不能耽誤”。
這是娛樂圈粉絲的常見做法。“也不是媒體說了算,媒體有時候還沒我們知道得多。”茜茜說,這麼做是為了“告訴大家什麼是事實”。
朱穎遇到前來采訪的記者,都會請他們對孫楊多保護、多包容。“因為體育明星和明星是不一樣的,運動員沒有接觸社會,他隻是訓練,是以你突然要讓他變成雙重身份,他做不好。運動員其實是很單純,别把運動員想得那麼複雜。”
朱穎記得,孫楊從小就愛哭,經常說着說着就哭了,她也煩,“能不能不朝我哭”。他長到1米7,朱穎還給他系褲腰帶,“他不會系褲腰帶,手特别笨。真的不誇張,褲帶打結了,我還得咬,咬褲帶。”她記得,“忙着上場了,‘朱老師怎麼辦?’就跟傻瓜一樣站着。”
孫楊當上國家遊泳隊隊長後,向朱穎顯擺,他請隊員們吃早飯。“你想一個快30歲的男人,你難以想象他的點是在這裡,給他一個小職務,他就太在乎了,他很喜歡。”朱穎說。
朱穎總勸孫楊,要慢慢學會與外界相處——“你是公衆人物,你很閃亮,你需要的就是給大衆一點東西,因為人家期待看到你。”
孫楊仍然經常對朱穎表示不解:“我又沒有傷害過别人,難道我錯了嗎?”
“這麼多年,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叛逆者,事情好像就變成他不對了。”朱穎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每次回來見到朱穎,孫楊都會反複地問:“我是你最好的運動員,我對你最好,是不是?”
朱穎回複:好、好。“他就高興了。”
(葉子、茜茜為化名。本文所有采訪皆完成于國際體育仲裁庭聽證會結果公布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