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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女蕭蕭:童養媳困在花轎的情與欲,磨房蘇醒後的掙紮,直逼人性

作者:樂小路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是美得令人傷感的。活在那些優美文字裡的女子,都帶着一種天然純粹的生命力,令人怦然心動。

《邊城》裡,有個“水晶眸子”的翠翠和一段哀而不傷的凄美愛情,《蕭蕭》裡,有個很特别的15歲童養媳,先是稀裡糊塗被花狗“勾引”,後又莫名其妙因為腹中的“私生子”保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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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蕭蕭》被謝飛導演拍成了電影,取名《湘女蕭蕭》,并獲得了第七屆中國電影金雞獎,以及法國“金熊貓”獎和西班牙“唐吉柯德”獎。

這部《湘女蕭蕭》,展示了湘西鄉村的山野之美,描述了封建禮教壓迫下的命運悲劇,更難得的是,它大膽叩問了一個人類無法回避的終極問題:人性中洶湧的本能欲望,究竟該如何在現實中安放。這個問題,即便跨越了那個年代,也仍然不斷在每個人的生活中,揮之不去轟然作響。

蕭蕭是個沒有爹娘的孩子,從小被寄養在大伯家裡。12歲時,大伯将她許給一戶人家做童養媳。

小說中,沈從文這樣描述:别的小女人,做新娘子,都得荷荷大哭。可蕭蕭卻不哭,她從小沒有母親,出嫁隻是從這家轉到那家,是以她隻是笑,她是什麼事都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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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一開篇,是一隻渡船,上面停着一頂花轎。蕭蕭從轎中伸出一隻柔嫩的手臂,接過大伯遞來的飯團子。

花轎離開渡船,還有30多裡的山路,才能到達蕭蕭的婆家。蕭蕭拍打着轎門,喊大伯過來,悄悄說她要撒尿。可是按照規矩,新娘子中途是不可以下轎的,原著中更明确地說“轎中人要被銅鎖鎖在裡面”。

大伯隻好讓轎夫們停下歇息,這時,轎子下面嘩啦啦淌下水來,還伴着蕭蕭一句如釋重負的“哎,脹死我了。”轎夫們一陣哄笑。

山野,花轎,小童養媳,淅瀝瀝的水聲,衆人的哄笑,這滑稽的一幕,埋藏着隐喻式的含義。本能的人欲,被一把銅鎖,關閉在閉塞的空間裡,但天然的欲望,哪裡是能夠關得住的?這也為蕭蕭日後背着小丈夫“偷情”,埋下了必然的悲劇性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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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蕭的大伯最後一次叮囑她:“婆家不比大伯家。以後你就是大人了,到了婆家你可要聽話。”蕭蕭脆生生答應着,這個12歲的小女孩,壓根不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蕭蕭走下花轎時,她3歲的丈夫春官,還被婆婆抱在懷裡連哄帶罵。拜堂時,春官更是索性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婆婆隻好命人拿來早就準備好的雞公,放在蕭蕭身邊。蕭蕭,就在司儀的訓示下,跟一隻大公雞,三拜成親。

這荒謬的一幕,折射出舊時代女人“嫁雞随雞”的宿命。從銅鎖緊鎖的花轎,到跟一隻公雞拜堂成親,女人被當作需要看管的物品,從結婚那一刻起,就不再擁有可以自己掌控的命運,甚至連天然的欲望,都要被緊緊鎖住,不能動彈。

謝飛導演鏡頭下的蕭蕭,總是不停地在動,奔跑,幹活,大口吃東西,她張着亮晶晶的雙眸,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世界,少女蓬勃的生命力,即便在重重黑色屋檐下,也蓬勃得如同山間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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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有一段這樣寫道:

“婆婆雖生來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住。”

是以蕭蕭“風裡雨裡過日子,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葉,日增茂盛,這小女人簡直是全不為丈夫設想那麼似的,一天比一天長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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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蕭懵懵懂懂長大,白天不停地勞作,晚上抱着丈夫看月亮,給他唱自己編的兒歌,像母親一樣,跟他“啵啵啵”的親嘴,哄他入睡。

心思簡單的少女,不覺得苦。當她遇見村裡的寡婦巧秀娘時,那個苦命的女人問她:“你婆婆對你好嗎?”蕭蕭脫口而出:“好!白米飯管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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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的蕭蕭幾乎是快樂的,因為有的吃。年輕的身體有旺盛的食欲,經常讓小丈夫拿手裡的飯團“喂”她,她就着在他手上啃個精光,惹得那小男孩哇哇大哭。

飲食,人之大欲之一。片中有多次蕭蕭吃東西的場面,熱切健康,生機勃勃,像隻林間的小獸一樣天然無礙。

唯一令這懵懂少女困惑的,就是爺爺提起的城裡的女學生,爺爺說她們:

“穿衣服不管天氣冷暖,吃東西不問饑飽。他們在學校,男女在一處上課讀書,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彩禮,名叫自由。”

蕭蕭聽得入了迷,不知道什麼是自由。但有一顆種子,卻悄悄在她心裡飄落了下來,就如同出嫁時,她從花轎中,伸出的那一截稚嫩的臂膀。

随着身體的發育,她的精神,也在朦胧間朝着模糊的方向伸展。這種不自知的蘇醒,表現為大家都嘲笑“女學生”時,她心裡竟覺得似乎那樣也不算壞,她甚至夢見自己跟“女學生”并排在街上走。面對衆人的哄笑,她賭氣地說:“做女學生就做女學生,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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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蕭長大了,成了個15歲的“小女人”。婆家雇了兩個幫工漢子,其中一個叫花狗,會說會笑,一雙眼睛水光光的,總是追着蕭蕭的身影跑。

花狗教給春官唱歌謠,春官唱給蕭蕭聽,歌詞裡夾雜着男女的暧昧,春官完全不懂,蕭蕭卻懂到一點,紅着臉就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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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狗把裝了一肚子的粗野挑逗的歌,一首首唱給蕭蕭聽。蕭蕭的心思,跟她的身體一樣,在夜裡拔着節地長。直到有一天,蕭蕭帶着春官正在山上割草,突然下起了大雨,蕭蕭背着春官跑進水磨房躲雨。

在田裡幹活的花狗,也跑進了磨房,撞上了被雨淋濕的蕭蕭剛脫去了外套,隻裹着婆婆給她束胸纏着的白布。花狗被點燃了,他把磨拉起來,沉重的石碾開始一圈一圈轉動,躲在稻草裡的蕭蕭,“變成個婦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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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很多影片不同的是,蕭蕭和花狗這對青年男女的炙熱糾纏,并沒有以愛情為借口。不假愛情之名的激情,被幹脆地剝離成簡單放肆的情與欲。

《湘女蕭蕭》并不是一部唯美傷感的愛情片,無論是花狗對蕭蕭的始亂終棄,還是蕭蕭對花狗的熱烈依戀,都沒有被刻意塗抹上“愛情”的色彩,它大膽展現的就是赤裸裸的欲望本身,以及無處不在的壓抑。這是屬于沈從文的天然,小說的視角是平視的,沒有居高臨下的批判,隻有對人性不加撻伐的描述。

影片尊重了原著的文字底色,鏡頭中展現的情與欲,像水磨房中傾瀉的河水一樣,清澈而洶湧,沒有善惡,沒有對錯,既能滋潤草木,也埋藏着巨大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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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能的欲望正如水一樣,既能載舟亦能覆舟。人欲和現實的糾纏,伴随着一部人類的發展史,上演着無數悲歡離合,不眠不休。

“花狗誘她做壞事情是麥黃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歡喜吃生李子。”

蕭蕭感覺到肚子有些不對勁了,她找花狗商量,結果花狗慫了。蕭蕭提出一起逃出去,到城裡找事情做,她說,我們去“自由”。花狗不敢,說到城裡要飯都要不到,他說去找藥,弄掉肚子裡這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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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展示出它兇險的樣貌。它不是可以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間的遊戲,它的能量太過強大,一瀉千裡一般的奔騰,裹挾着一切,泥沙俱下,甚至玉石俱焚。

蕭蕭有了心事,經常悶坐着發呆。這時村裡的寡婦巧秀娘,跟外村的鐵匠私通被捉住了。一對衣衫不整的男女,被衆人捆綁着拖進了祠堂。族長做主,女人沉潭,男人雙腿打斷。

花狗在男人一聲重似一聲的慘叫中,吓得身子一下下抽搐,當天夜裡他就摸黑逃走了,把珠胎暗結的蕭蕭,丢棄在壓抑沉重的宗祠禮法中,生死由她去。

巧秀娘被脫得一絲不挂,綁在沉重的石碾上。夜色漆黑,遠遠近近都是鬼火一樣的火把,巧秀娘被帶到河中心,“撲通”一聲抛了下去。水波蕩了幾下,又恢複了不動聲色的寂靜。她的女兒哭喊着,被人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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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狗跑掉後,蕭蕭陷入了絕望。她又來到水磨房,那巨大的石碾,一圈圈的輪回,轟鳴的聲音,讓她驚恐萬狀。始于此止于此的欲望,讓蕭蕭即将跌進萬劫不複的深淵。這是她夢想的“自由”嗎?如果是,這自由的歡愉,快樂而短暫,其後黑色的絕望,卻刻骨且漫長。

一個健康天然的女子,發乎生命本能的情與欲,因為童養媳這種畸形的婚姻,被扭曲成蕭蕭扛不動的命運。磨房裡,石碾年複一年地轉動着;磨房外,一隻冰冷的石杵,一下又一下狠狠碾壓着谷米。

伫立在清澈河水邊的水磨房,沉重的形狀和沉郁的回響,像是村子裡女人們一輩子接着一輩子,無法掙脫的宿命。縱清澈如許,也被重重壓在這灰黑色的巨石之下,如同山村層層的灰黑屋檐,冷酷地維持着它們的秩序,一下下碾壓着那些深夜裡的悲泣和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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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蕭去求菩薩,她喃喃自語地禱告,又抓起一大把香灰就往嘴裡塞,她跑到井邊喝冰涼的水,可是腹中的那塊肉,依然頑強地自顧自生長。

蕭蕭的身子快要藏不住了,善良的姨婆發現了端倪,卻不知道如何是好。還好蕭蕭的婆婆,最近心思不在她身上,她的丈夫過年又不回來了,夜裡她把兒子春官抱到自己床上,看着他默默流眼淚。

春官的父親,沒有出現過。婆婆當年應該也是個童養媳吧,如今小丈夫成了大人,開始嫌棄比自己年長的鄉下黃臉婆。開始嫌棄比自己年長的鄉下黃臉婆。在外面有了别人,一年一年的不回家。

蕭蕭看着婆婆悲傷落寞的樣子,悄然離開。如今火燒眉毛的她,雖然顧不上想那麼多。但婆婆的今天,也隐喻着她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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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養媳制度,是對封建婚姻的本質揭露。娶一個女孩子過來,當牛做馬帶孩子,等小丈夫長大了,圓房生下孩子後,童養媳就變成被榨幹的藥渣,丢棄在鄉下守活寡。這種制度的本意,就是要把一個女人的鮮活生命,變成家族的“工具”。她不需要也不被允許有自我,她被期許的,隻能是無盡的奉獻和對被奴役被榨取的心甘情願。

她們一代代延續着上一輩的悲劇,并慢慢甘願接受這種命運,她們原本也是蕭蕭一樣蓬勃的少女,可最後無一例外,她們都變成了嘲笑“女學生”最起勁的同性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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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蕭的孩子拿不掉,她隻剩下了一條路:逃走。趁着夜色,蕭蕭跑到河邊,可她費盡了全身力氣,卻絲毫推不動那隻黑峻峻的渡船。那是蕭蕭走出大山奔向“自由”的唯一希望,盡管即便獲得自由,她的命運依然叵測。

蕭蕭頹然地立在水中,望着那片夜色中粼粼波動的水面,那是巧秀娘被沉潭的地方。那也是她不久後的命運。什麼是絕望,就是所有的出路全部被堵上了。蕭蕭近乎自暴自棄的在船上睡着了。

她的秘密終于被發現,婆婆大呼小叫,指天咒地,揚言一定要把兒媳沉潭。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因為婆婆心裡是痛恨蕭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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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面上是兒媳傷風敗俗,丢人現眼,背地裡是婆婆意識深處對放肆女人的仇視,那個勾引走她丈夫的女人,似乎借着蕭蕭,撇來了挑釁的目光。她奈何不得她,但她可以處置蕭蕭。

好心的姨婆出來勸說,大肚婆變成鬼是不能惹的,婆婆心裡害怕,跟爺爺商量。爺爺找了蕭蕭的大伯來,大伯求親家給蕭蕭一條活路,把她賣到遠處去,得來的銀子,算是彌補春官家的損失。

可是媒婆嫌棄蕭蕭是個大肚婆,賣不上價錢,拂袖而去。蕭蕭挺着大肚子,等候發落。孩子不等人,蕭蕭足月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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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一聽說是個“帶把的”,樂得眉開眼笑。說這孩子長得壯實,就叫他“牛兒”吧,再過些年就能當半大個勞力使喚了。荒謬的一幕出現,蕭蕭的兒子,救了她的命。如果生的是女孩,她可能已經被沉潭,或者賣到更偏僻的地方去了。

因為生了“兒子”,即便是“私生子”,母親的性命得以保全。這裡面自然有沈從文要展現的湘西山裡人的純樸和善良,爺爺對“牛兒”的愛不釋手和一家人對他們母子的善待。但女性在封建婚姻裡的“工具人”角色,仍舊昭然若揭。一個女人的身體,從來不屬于她自己,她是手腳不停的勞動力,更是負責産出勞動力的“行走的子宮”。

蕭蕭不再逃走,她心裡的“自由”也消停了。她成了跟婆婆一樣的女人。年紀不過30歲,她的眼睛已經失去了水靈靈的光澤,她的生命力被淹沒在重重屋宇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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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官長大了,在城裡讀書,爺爺要給他和蕭蕭圓房了。春官不願在同學面前承認自己有個大10歲的婆娘,他很不情願地回到家,看到自家門前,吹吹打打,一頂花轎停在那裡,原來是牛兒找了童養媳,正在給他辦婚事。

春官看到自己的老婆蕭蕭,從屋裡走出來,連拖帶拽地把牛兒拉去成親,就跟他當年一樣。蕭蕭說:“你都多大了,結婚是好事,還不快去!你叔當年結婚時,還在奶奶懷裡吃奶呢。”蕭蕭婆婆走出來說,要把他倆的圓房也一塊兒辦了,正好湊一個雙喜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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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的輪回,再一次上演。婆婆,蕭蕭,母親被沉潭的巧秀,誰也躲不過這樣的宿命。可悲的是,歲月的摧殘,已經讓她們安然接受了這一切。她們的原始生命力,就這樣被“閹割”了。這是影片對封建婚姻和吃人禮教的控訴。

除了批判的主線之外,影片另一條暗線,則直逼人性本身。欲望,自由,傳統,制度,這互相糾纏又互相沖突着的沖突共同體,如何在現實中在命運中安放?

這是跨越了時代的難題,在無數人心底,一遍遍上演。答案究竟在哪裡?欲望是一把雙刃劍,既是生命力的蓬勃源泉,又是無數罪孽的起源。欲望與安全,如何左右互搏又怎樣安然落地,合理的邊界到底在哪裡呢?

這個巨大的追問,是懸在我們每個人頭頂上方的那把劍,寒光閃閃,不眠不休。

湘女蕭蕭:童養媳困在花轎的情與欲,磨房蘇醒後的掙紮,直逼人性

影片的最後,春官跑到山上,看着一片片的梯田和層巒疊嶂的大山,他的目光望向山外的世界。蕭蕭的故事落幕,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尾。正如影片一開始,引用的沈從文原話:我隻造希臘小廟,這種廟供奉的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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