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我快要死了。我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頭也擡不起來了，弱小的身體搖搖晃晃。我必須找個地方躺下了，可偌大的城市何處是我家呢？我隻能找個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了。
街還是那條街，人還是一樣的人，每天循環往複永不停息。可我已經徹底厭倦了這個世界，如今的生活是生不如死，讓我快快地解脫吧！
可從前的我不是這樣的。打我記事起，媽媽就一直叫我寶寶。我穿着媽媽給我做的漂亮的衣服，吃着從超市買來的美食。每天陪媽媽散散步，享受着媽媽的愛撫，過着衣食無憂的快樂生活。我一直以為我的一生都應該是這個樣子。
【二】
然而那個凄風苦雨的黃昏夜徹底毀了我的一生。我一時貪玩離開了媽媽的視線，被兩個戴着墨鏡的男青年強行抱上一輛面包車。我狂叫着拍打車窗，聲音卻淹沒在疾馳的車流中，而我的頭也被一根木棍猛擊，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有力氣睜開雙眼，這才發現車上還有幾個同伴同我一樣在昏迷。恐懼彌漫了我的全身，我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我沒敢動，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這時面包車已經駛進了一個大院内，我聽到司機停車開門的聲音了。面包車剛停好，一個墨鏡男吆喝着一溜煙跑去上廁所了。另一個墨鏡男笑着下車伸手準備打開車後門。我聽到了車鎖啪的開啟聲。我該怎麼辦？車門在一瞬間被打開了，一道夜光射向了我的眼睛。我的全身突然充滿了力量，騰空而起，躍出車外，疾步如飛地逃出院子，逃向馬路，逃向漆黑一片的樹叢中。全然不顧後面的追趕和咒罵。
那一夜我不停地奔跑。向着有燈光的方向，向着聲音大的地方，向着我心中家的方向拼命奔跑。雖然我已然不知道家在何方。直跑到我筋疲力盡，再次暈倒。
我是被清晨的露珠叫醒的。它滴在我的嘴角，我聞到了它的清香，嘗到了它的甘甜。是媽媽給我準備了可口的早餐嗎？我是不是應該伸個足夠慵懶的懶腰後起床了？我剛想動一下腿，突然恢複知覺感到全身酸痛，暈頭轉向。我怎麼了？我急急睜開眼睛。這是哪兒？這不是我的家呀？我竟然躺在草叢裡，上面是一棵球形冬青樹。我喝的是冬青葉上滴落的露珠。好惡心，我怎麼會在這兒？記憶慢慢恢複，我想起了昨夜發生的一切。是夢嗎？我是做了一場惡夢吧？我努力擡起頭，以頭搶地，好疼，不是夢，為什麼不是夢？我感覺到我的雙眼在流淚。
【三】
我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告訴自己我還有家，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媽媽。媽媽找不到我一定會急瘋了，畢竟我陪伴了她好多年。媽媽常拿我跟她的女兒比，說我比姐姐更懂事，更可愛。媽媽，我太想你了，你在哪兒呀？你一定在滿世界找我吧，拿着我的照片逢人就問，在每一個可以的地方張貼尋找啟事。也許現在已經報警了吧。我記得家的位置和附近的每一條路。可我現在在哪兒？離家有多遠我也不知道了，我沒有了一點感覺。我真的迷路了。
頭幾天我不停地奔跑，向着大馬路，向着有高樓大廈的地方。我記得我的家就在這樣的城市裡。然而幾天下來，竟然沒有發現一絲家的氣息。我有些絕望了。我發現我附近的幾條街道寫着玄武街、玉清街、樂川街、新華路、北海路等字樣。可沒一條是我家附近的街道。媽媽，你知道這是哪兒嗎？你快來找我呀。
我也試圖求助别人，但每當有人靠近我時，我就突然想起那兩個墨鏡男。不等我開口，我就不由自主的撒腿跑開了。我怕見人了，我喜歡躲地遠遠地不被任何人發現。然而每天的饑餓感讓我隻能不停地奔波，我無奈地開始了漫長的流浪生活。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冬天的風啊夾着雪花，把我的淚吹下。
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過了多少年華；
春天的小草正在發芽，又是一個春夏。
每當聽到街頭商店裡傳出這首歌時，我都會流淚，這唱的不就是我嗎？
每天為了果腹，我隻好不停尋尋覓覓，往來奔波。也不知道走過了多少春夏，幾多年華。漸漸地我不再對找到家抱有希望，雖然經常想起媽媽，但恐怕媽媽已經放棄了對我的尋找。即使媽媽再見到我，她也認不出我了吧？我現在骨瘦如柴，髒如焦炭，已經是人見人厭了。
經過長期的流浪，我對附近的一切太熟悉了。我知道從哪兒能找到點兒吃的，從哪兒能喝到水。垃圾桶内是定點的食品供給處，運氣好點公交站點有客人吃剩的早餐，飯店老闆娘也偶爾施舍點殘羹剩飯。渴了我會趴到路邊噴泉池喝幾口，每天撒水車經過時我随到随飲，實在找不到水源我就一氣跑到虞河邊狂飲。雖然饑餓感時時伴着我，但除了吃喝我幾乎無所事事。
我已經不用躲着人了，因為人人見了我都會因為嫌髒而遠遠躲開。我可以大搖大擺地從人前經過，視人如空氣，毫不理會他們了。然而危險時有發生，有可惡的孩子會朝我扔石頭，有瘋狗會突然沖上來撕咬，有黃鼠狼會在夜間偷襲我。可憐我的身上經常少皮沒毛，我隻有拼命逃跑，哪兒還有反擊的力氣。傷害和死亡随時伴我左右，這些年我也看的多了。災難每天都會發生，每天都會有死亡，意外和明天哪個會先來誰也不知道。早上還看到一隻野貓橫穿馬路，被一輛疾馳的汽車碾死。生命在那一瞬間消失。血肉模糊的貓貼在馬路上，連看到的環衛勞工都懶的去清理，一任一輛輛汽車碾過，直到它的血肉皮毛附着一個個輪胎而逐漸消失殆盡，隻在馬路上留下一個髒兮兮的輪廓。
【四】
我受夠了這個世界，對我隻意味着饑餓、寒冷和傷害。我恐怕等不到冬天了，也許是疾病也許是年老，我越來越感覺呼吸困難，渾身疼痛，我甚至感覺不到饑餓了，我感覺我的大限将至。這種感覺對我來說沒有悲傷，我已經不會流淚，反而感受到一絲輕松。
天越來越冷了，北風凄厲，黃昏後的黑暗彌漫天空。高樓大廈，萬家燈火。我終于找到了熟悉的犄角旮旯，選擇了個最舒适的蜷縮姿勢，轟然倒下。我頭腦反而格外清醒，全身輕松，我甚至逐漸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了，隻有通體的舒泰。我聽到最後的一句話，是一個散步經過的人問，那邊是一隻狗嗎？
好吧，我承認我是一隻狗。我來自偶然，像一顆塵土。天地雖寬，這條路卻難走，我看遍這世間坎坷辛苦。我來自何方？我将向何處？無論如何，逝去的終将逝去，忘卻所有的痛苦和不幸。感恩我的媽媽，她曾給予我的愛撫。我将帶着這份媽媽的愛像那隻被碾死的貓一樣歸于塵與土。
一夜北風寒，天地裹銀妝。初冬的第一場雪後初晨，路過的人們發現，在一片白雪覆寫的牆角，有一團僵硬的黑色格外刺眼。
後記：自從送走最後一隻狗後，我決定不再養狗。因為養狗須時時挂心，終難免于傷心别離。人生苦難本已多，又何必自尋煩惱。如今多年以後，在街頭常遇一流浪的獅子狗，髒黑邋遢，已看不出原來的毛色。暫呼之為小黑。睹物傷情，戲為此文，送給仍在街頭流浪的小黑。
仍在街頭流浪的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