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廣東人的南北概念是“廣東以北都是北方”,那麼在深圳這個南方以南的地方,體内原生的時節感覺器就不太靈敏了。
四季糅雜,植物終年長青,美則美矣,看久了也乏味。這種感受在春季尤其鮮明,如果在冬天也能看到滿目蔥茏、一樹繁花,那春天又算什麼春天?也會懷念一個四季分明的時節,自驚蟄之後草木生發,從眼前倏然一抹鮮綠中感受到泥土的勃勃生機。
光眼前一亮還不夠,這個時節唇舌也有福,那些奇奇怪怪的可食用花,剛剛冒頭的嫩芽,看上去就脆生生的植物根莖……春風吹綠了江南岸,也讓綠意爬上了餐桌。
野菜野菜,格外突出一個“野”字。即使現在物質史無前例的豐裕,人類對自然界動植物的規訓也到了如此程度,這些看起來土土的綠色植物卻依然桀骜不羁,從古及今,這一口鮮嫩的清甜,隻有在春天能嘗得到。
今天我們就來品品,這份古今同的滋味。

截圖《小森林·冬春篇》
第一盤:荠菜
第一股暖風吹過,荠菜先冒了頭。
這名字就如皇上給妃嫔們上的封号,寓意很妥帖。荠菜的“荠”就是“齊”,齊者,濟也,因為在饑荒時能果腹,戰傷時可止血,功用齊全,故名于此。
雖說荠菜分布廣泛,但地方不同,滋味也殊異。在北地的寒風裡,荠菜長成勁瘦的一把,入口又柴又幹,十分鍛煉咬肌。但在南方就不同,水靈靈地透着清香,好吃到《詩經》誇一聲“其甘如荠”。吃法也多樣,陸遊有一篇《食荠十韻》,專講荠菜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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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日常來說,荠菜或下鍋清炒,或切碎了用水焯過,配上香幹和芝麻,用麻油一淋,是絕妙的下酒菜。見到更多的還是用荠菜做餡,餃子、包子、湯圓,還有江南的春卷和馄饨。老上海馄饨鋪,在南方是能與沙縣小吃和蘭州拉面一較高下的中式快餐。每到那裡去,也最愛叫一碗荠菜馄饨——雖說滋味不及自己動手做的鮮。
荠菜好吃,但看過周作人《故鄉的野菜》,竟才知吳地荠菜的風雅,周作人先生在文中說“《西湖遊覽志》雲:‘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諺雲: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華。’”
荠菜花長這樣
查了查,荠菜那零零星星的小白花居然還有花語,意為“為你獻上我的全部”。而且可食用,有和脾、清熱、明目等功效。忍不住腦洞大開:倒并非荠菜花豔壓桃李,而是壓倒性的實用優勢。就像這幾年的玫瑰白菜,表白結束直接下火鍋,倒是個物盡其用的好東西。
第二盤:榆錢
榆樹是一種了不起的樹,耐旱耐貧瘠,樹幹可用,樹皮、樹葉都可食,是災荒年間的救命樹。尤其是攤上個好名字,讓人忍不住就想在它身上讨點彩頭。過去中國人喜歡拿它做屋梁,取“榆梁(餘糧)”之意。榆樹的種子即榆莢,嫩綠圓扁,形似錢币,則被稱作“榆錢(餘錢)”
曾經住的大院子裡有很多榆樹,一到春天,空氣裡都飄來甜香。揪榆錢是件很好玩的事,抓住一根柔軟的枝條慢慢捋下去,就能揪到滿手都是。
榆錢可以生吃,是一種黏黏甜甜的滋味,越嚼越清香,也能制作各種美味,其中以蒸制最常見。《燕京歲時記》裡,“榆錢糕”赫然列入其中:“三月榆初錢時,采而蒸之,合以糖面,謂之榆錢糕。”
用榆錢與面蒸糕即為榆錢糕,白綠相間,味道香甜。不過曾經的白面隻有大戶人家食用得起,一般平民則是吃一頓“新鮮飯”,用玉米面蒸榆錢窩頭——現在是不是反過來了?
榆錢窩窩頭,圖源百度百科
據爸爸媽媽一輩人說,榆錢曾經是路邊随手的美味,但在工業化如此發達的現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裡,為了身體健康,最好還是放棄這份樂趣。
第三盤:蕨菜
蕨菜也是一道不能不提的美味。它的曆史也足夠悠久,在詩經《國風·召南·草蟲》中:“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可見春秋戰國時起,蕨菜就成為了一道重要的蔬菜。
中國民間食用蕨菜,最愛幼嫩的蕨菜拳芽,葉柄微紫,芽尖青翠蜷曲,又被成為“龍爪菜”。
這個部位柔嫩無筋,最甘爽适口。明朝人羅永恭有詩贊蕨菜:“堆盤炊熟紫瑪瑙,入口嚼碎明琉璃。溶溶漾漾甘如饴,但覺餒腹回春熙。”鮮嫩的蕨菜芽堆一盤上籠屜蒸熟,無需太多調味,就是滿腹春天的氣息。
不僅味道好吃,蕨菜蜷曲的柔美姿态也常常被用作吉祥紋樣,在許多民族的服飾中都有見到類似蕨菜的“龍爪紋”,甚至在日本文化中也有蕨菜的身影。在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獎的小說《千鶴》中就提到,茶道世家三谷家就有一個黑色的織部茶碗,描繪着嫩蕨菜的圖案:“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适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呢。”
蕨菜的莖稈也可以食用。看過電影《小森林》就知道,從蕨菜的下方慢慢往上捋,就能在它最脆弱的部位折下。直接吃的撣上爐灰,用開水浸泡一宿,去掉苦澀味。若是想要儲存,就用大量的鹽腌制,就可以一年四季吃到蕨菜了。
截圖《小森林冬春篇》
喜歡哪種吃法?要是城市裡長大的你更熟悉餐廳裡的酸辣蕨根粉,那倒也不錯。
第四盤:枸杞頭
上邊這些大家一定都熟悉,但枸杞頭不一定人人都識得。之是以把它列入其中,主要是因為書中記載的美味程度,實在令人眼饞。
枸杞頭碧綠生青,莖部泛着淡紫色,是在春夏時枸杞的嫩芽,長在鄉野間柔和的春風中。有農村喚做甜菜頭,可見其味道出衆。
初知道這種菜,還是在知名貴族菜單《紅樓夢》裡,三姑娘和寶姑娘也饞一份“油鹽炒枸杞芽”。除了經典的油鹽炒,也可焯過後加香油、醬油、醋涼拌,汪曾祺先生稱“極清香”。
截圖自《美食台》
明代的野菜雜記《茹草編》中寫更厲害:“紫芝瑤草不足貴,丘中枸杞生芊芊……但能細嚼辨深味,何以勾漏求神仙?”好家夥,好吃到神仙都不想做,誇到這個程度,可以稱一聲彩虹團團長了。
第五盤:香椿
最後想要聊聊香椿。
在家時,每到這個時節,香椿就成為家宴上的貴賓。
在一衆清香淡雅的野菜中,香椿算得上是個異類。它綠葉紅邊,長相就帶了幾分張揚。含有一種名為香椿素的揮發性芳香族有機物,氣味強烈,是一位濃香型選手。
截圖自《舌尖上的中國》
雖然家裡上上下下都對香椿贊不絕口,尤其偏愛用它拌豆腐,據說在細嚼慢咽中,能品出花朵的鮮香,但這份美味我卻消受不了,大概也算家裡的異類。據說,若是覺得香椿素沖口,可以多用一點油脂來平衡口感,炒雞蛋正好,對香椿的滋味沒有那麼排斥的人,倒是可以一試。
因為香椿深受歡迎,而且價格不菲,個别年歲甚至飙到百餘元一斤。是以菜市場上也有奸商拿長相相似又便宜的苦楝樹嫩芽當卧底,新手若不想當冤大頭,就要學會聞嗅之術,香椿素的氣味,聞過幾次就忘不了。
加菜
說起和香椿長相相似的野菜,倒是還有一種值得一說。在《小森林·冬春篇》,橋本愛曾滿山尋找一種野味“淴芽”,做成天婦羅後看起來爽脆鮮嫩,讓人食指大動。
截圖自《小森林·冬春篇》
“淴芽”大機率就是中國的“刺嫩芽”,主要生長在東北區域,号稱“東北第一山珍”。隻要用水焯過,無論是直接蘸醬,還是炒肉炒雞蛋,味道都極美。
刺嫩芽可食用的部分長在細長喬木的頂上,采摘時要找一根帶拐的木杆,小心翼翼地往後退。要是掰不好,直接樹枝打臉,那就是另一種不怎麼美妙的“炒肉”味了。
城裡人,别沒事去挖野菜
有人說,在踏青路上,要是看有人帶着口罩,拎着大剪刀,提着碩大的袋子,比起變态,更可能是遇到了挖野菜的。這邊撸撸榆錢,那邊挖挖蒲公英都是基礎操作,每年的本地号上還有不少挖野菜攻略,馬蘭頭就長在馬路邊,根莖發紅,最好吃的是頂上兩枚嫩葉;荠菜喜陰,邊緣呈鋸齒狀,多長在水塘邊……
既然吃野菜是應時應季的奢侈,那麼出門踏青順便把晚飯的蔬菜解決掉,免費又純天然,城裡人多好這一口新鮮。
摘野菜的阿姨們。圖源華商網
——哪有這樣的好事?生活在城市中,就該有這樣的覺悟。
野菜放在市場裡好認,但長在地裡就不一樣了。每年醫院中都有因為誤食有毒野菜的事故。荠菜是最常見的春野菜,但是長相極為相似的南葶苈子和北葶苈子就不能吃,有毒。容易混淆的還有馬齒苋和澤漆、秋葵與曼陀羅……再加上不清楚它們的生長地是否流經工業廢水,重金屬含量超标,中毒的機率就繼續上升。國家衛生計生委就曾做過調研,在有毒動植物和毒蘑菇引起的食物中毒死亡事件中,絕大多數都發生在家庭,誤采誤食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對野菜性質不熟悉就更容易出事了,大多常見的野菜都是光敏性植物,會增加人體對紫外線的吸收,郊區的紫外線有強烈。如果摘完就急不可待地來一盤時令蔬菜,再曬一下午太陽,那日光性皮炎可能會讓你的臉腫到眼睛都睜不開。
貪這一點小便宜,無論是成為急症室病例還是羅翔老師的案例,都不值得。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想吃點新鮮的,就交給農民伯伯。
我們為什麼愛春日?正是愛第一股暖風吹過時,萬物綠意萌動時在内心呼嘯而過的歡喜。将這股綠意搜羅起來,就是一本春日抄。
以食為天的中國人,便用最原始質樸的方式,将春天吞入腹中。
中國的野菜文化源遠流長,文中提到有限。明代王磐的《野菜單》中收錄野菜60種,都是他本人目驗、親嘗、自題、手繪,周履靖的《茹草編》要更厲害些,記錄了105種野菜,且都有配圖,成為當時的重要農書。
若是嫌這兩本都偏門,那看看西遊記怎麼樣?中有一段話,直接記錄了将近四十道野菜,其中藏着的滿目山野清爽滋味,送給大家:
八戒笑道:“聒噪聒噪, 放快些兒就是,我們肚中饑了。 ”樵子道:“就有!就有! ”果然不多時,展抹桌凳,擺将上來,果是幾盤野菜。
但見那:
嫩焯黃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薔馬齒苋,江荠雁腸英。
燕子不來香且嫩,芽兒拳小脆還青。爛煮馬藍頭,白熝狗腳迹。
貓耳朵,野落荜,灰條熟爛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窩螺操帚荠。碎米荠,莴菜荠,幾品青香又滑膩。
油炒烏英花,菱科甚可誇;蒲根菜并茭兒菜,四般近水實清華。看麥娘,嬌且佳;破破納,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籬架。
雀兒綿單,猢狲腳迹;油灼灼煎來隻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燈娥兒飛上闆荞荞。
羊耳秃,枸杞頭,加上烏藍不用油。 幾般野菜一飡飯,樵子虔心為謝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