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實習記者 張潔
編輯 | 潘文捷 黃月
“國外對圖書的劃分隻有虛構和非虛構兩類,沒有曆史非虛構一說。将曆史和非虛構聯合來談,是牽強還是現實需要?”在日前舉辦的第二屆社科文獻出版社鳴沙史學嘉年華上,甲骨文書系創始人董風雲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在活動現場,董風雲和北京大學曆史學教授羅新、書評人止庵、前媒體人包麗敏就“走向公共空間:曆史非虛構寫作的多元解讀”展開了讨論。
<h3>01 如何讓曆史與當下産生聯結</h3>
曆史非虛構究竟是什麼?活動方将其界定為一個複合多義的概念,認為它“既指圖書市場中的曆史類非虛構作品,又指學理意義上創作此類作品的過程和方法;既是曆史學與新聞、文學等領域交叉借鑒的産物,也是史學内在發展邏輯的自然延伸;既順應西方史學叙事轉向的新潮流,又呼應着‘良史莫不工文’(章學誠語)的中國傳統史學底色”,既有複雜性,亦有公共性。
一方面,非虛構可以填補虛構的空白。從文學的角度來看,複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金理曾指出,“以小說為代表的文學體裁似乎無法回應今天的時代,沒有辦法建立起和時代的真實的關聯,于是創作者需要轉換一種視野,去尋求非虛構的可能性。”包麗敏從新聞學的角度補充了非虛構的含義——在新聞界,所有的新聞寫作都屬于非虛構寫作,但無論是最早産生的通訊,還是上世紀80年代的紀實文學,以及後來産生的特稿寫作,他們的共同特點在于不是簡單地陳述新聞事實,而是強調生動地寫作新聞,使其更好地抵達公衆。她認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新聞學中的非虛構和曆史學談非虛構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在董風雲的視野中,國外對于圖書的劃分隻有虛構和非虛構兩類,沒有曆史非虛構一說。把曆史和非虛構放在一起,是有其必要還是多此一舉呢?
羅新回應認為,在我們意識到有曆史非虛構這個概念之前,公衆在行為上已經表現出渴望了解曆史的沖動,曆史類書籍《萬曆十五年》《明朝那些事》以及曆史類節目《百家講壇》的火爆都可作為證據。羅新在接受采訪時指出,這種渴望源自于曆史焦慮:“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所面對的情況是過去從未發生過的……正因如此,這種焦慮就會在某些時刻被放大。焦慮是面向未來的。唯一能讓我們從目前和未來的焦慮中脫離出來的,就是回看過去,希望在過去尋找到穩定感和方向感。”

作為曆史學家,羅新認為研究者面臨的現實困境是與社會熱點讨論脫節。曆史學者長時間面對着遙遠的過去,談論的話題也是“官方搜刮民脂民膏”“百姓生活水深火熱”等等,基本無法回應當下的女性主義、種族主義的議題。而曆史非虛構寫作在某種程度上讓曆史與公共社會産生了聯結,它不像曆史專著那樣有着大量腳注和文獻,對讀者提出的閱讀挑戰更小。包麗敏認為,從社會分工的意義上說,曆史學專業研究的職責就是推進曆史學科的發展,但是,曆史非虛構寫作是“讓曆史寫作更好地走向公衆”。
<h3>02 在非虛構與文學性之間尋找界線</h3>
羅新此前在接受采訪時說,寫作曆史非虛構是“對曆史的高強度參與”。而在本次活動中,嘉賓們對曆史非虛構寫作的探讨則核心集中于文學與曆史、虛構與非虛構的關系。用止庵的話來說就是,“有些人寫作曆史非虛構是文學的東西用少了,而有些屬于文學的東西用多了,問題就在這裡。”
如果說非虛構意味着真實,文學意味着可讀性,那麼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取舍問題?包麗敏将非虛構寫作比喻為“戴着腳鐐在跳舞”,真實的細節材料是非虛構寫作的腳鐐,文學性則決定了非虛構作品是否生動、能否成功走向公衆。她談到《紐約客》雜志為了保證新聞的真實而設立事實核查員,付出了大量的成本、時間和人力,背後是這本雜志尊重事實、被采訪人以及曆史的态度。
止庵則認為,目前國内市面上的曆史劇以及過去的報告文學缺乏對曆史負責的态度,沒有真正去考證曆史人物和事件的真實性,相反是在娛樂的層面上對曆史展開演繹。他相信“作者和公衆都應形成一種關于曆史非虛構的共識”,隻有如此,曆史非虛構著作的真實性才會得到保證,不至于将教育的部分與娛樂的部分混為一談,“我們可以被娛樂,也可以在教育中取得娛樂,但是不能被娛樂所教育,不要将曆史劇當作真的曆史去信服。”
除了曆史劇和報告文學,止庵認為,即便是國内的曆史非虛構的寫作者,也常常相對欠缺非虛構的意識。一來不重視材料收集,尤其是口述材料的缺乏;二來,現存的曆史記載忽視細節,隻注重形成結論,而這一結論往往缺乏對前人曆史觀點的辨認。
以中國最早的編年體史書《左傳》為例,止庵指出國内對曆史非虛構寫作的認識存在根本性的錯誤。比如《左傳》記載晉靈公對趙盾屢次直言勸谏心生殺意,于是派了刺客鉏鸒(chú yù)刺殺趙盾的情節。刺客到趙盾家時天還沒亮,他看見趙盾一大早就起來穿上朝服端正地坐着,舉止有度,感到趙盾是個忠臣,他歎息道:“殺害忠臣和背叛國君,罪過都是一樣的。”說完撞樹而死。止庵認為,此處刺客的歎息和撞樹的行為都屬于不合理的想象,寫作者隻有在現場親眼觀看或者有其他直接證人告知事情原委的情況下,才有可能詳實地記錄到這些細節。“曆史非虛構寫作者應該讀一讀文學作品,以了解文學創作中哪一些技法是可以借鑒,哪一些是絕對不能采用的,”他說。
那麼,寫作者要如何在曆史非虛構寫作中處理文學性?羅新認為,職業的曆史學家一般不代表時代最高的思想水準,隻能代表中等甚至再低一點的水準,是以,對曆史表現出人文關懷和問題意識,是曆史非虛構寫作者的優勢所在。他推薦了意大利學者卡洛·金茨堡的著作《奶酪與蛆蟲:一個16世紀磨坊主的宇宙》,這本書講述了一位默默無聞的弗留利磨坊主經受兩次宗教審判的故事。按照作者的說法——《奶酪與蛆蟲》既是一個故事,也是一部曆史著作,既是寫給普通讀者,也是寫給專業人士的。羅新評價這本書在做到讓曆史抵達公衆的同時,也展現了許多曆史學家都無法擁有的問題意識,該書寫于上世紀70年代,彼時作者就已經突破了宏大史觀,采用微觀史學視角,講述了曆史洪流中小人物的内心想法。這樣的史學意識在一部非虛構作品中展現,羅新說,這不僅是對公衆有意義,對曆史學學科也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