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風暴眼》出品
文：厚沙
東阿阿膠的種驢在2018年曾經遭遇過一次重要的“驢生轉折”。
在這年3月份的一份公告裡面，東阿阿膠的财務人員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将“成熟生産性生物資産的成齡種驢的折舊年限由5年變為10年，淨殘值率從5%提高到60%”。
用通俗的話翻譯過來就是，東阿阿膠用來配種的驢以前工作5年就要“報廢”，報廢之後隻剩5%的價值。但是現在，種驢的工作年限要延長到10年，而且報廢後的價值按60%計算。
一紙公告，配驢5年，多發揮55%的餘熱，連種驢都這麼努力，你還有什麼理由來抱怨延遲退休？
東阿阿膠之是以做會計政策變更，表面上的說辭是“會計政策變更後能夠更加客觀和真實地反映公司财務狀況及經營成果”，但實際上明眼人都知道東阿阿膠的真實目的是什麼，數字明明白白在那裡擺着：
“每年增加淨利潤325.55萬元。”
隻不過，這項會計變更并沒有改變東阿阿膠的虧損命運，2019年，東阿阿膠迎來上市24年來首次虧損，而2020年，假如沒有政府6000多萬的補助，那東阿阿膠就要連虧兩年了。
鳳凰《風暴眼》查了一下，不僅是東阿阿膠，其餘中藥老字号這幾年也遇到了新難題——雲南白藥目前是在靠賣牙膏支撐着利潤的半壁江山，而廣譽遠的拳頭産品龜齡集的銷量也是在逐年下滑……
不過，相比之下，同為知名中藥品牌的片仔癀表現就要穩定多了。
01、片仔癀的“仙丹”之路
這幾年來，能夠和比特币漲幅相提并論的，大概隻有片仔癀這個來自東方的“仙丹”了。
一粒3克的片仔癀，官方售價是590元，但是如今收購價已至千元，而真正到了患者手裡，價格更高，大概1600元一粒，相當于每克533元。
看到片仔癀一路奔着天價去了，人們都在質疑，“片仔癀難道是用金子做的嗎？”
質疑者們還是大意了，鳳凰《風暴眼》查了一下最近的金價——380元/克，遠沒有片仔癀值錢。
片仔癀為什麼漲價這麼兇？很簡單，炒起來的。
《第一财經》的一篇報道揭開了冰山一角——有傳言說，片仔癀漲價的真實原因是有資金在囤貨，而囤貨的資金來自于白酒行業，而且目前開設的一些片仔癀體驗館，“有些背後是賣茅台酒的經銷商在主導”。
無獨有偶，坊間一直流傳“喝茅台之前來一粒片仔癀保肝護肝”的說法。
中國的經銷商們總是這麼聰明，“從頭到尾”都給消費者安排得明明白白：
馬拉松不火的時候大力推廣馬拉松，等馬拉松火了之後，立馬改賣人工關節；白酒不火的時候拼命囤白酒，等白酒火了，立馬推片仔癀護肝……
這種類似的操作手法，鳳凰《風暴眼》隻見到過兩次：
一個是生産避孕套的杜蕾斯賣奶粉，另外一個就是治痔瘡的馬應龍開始賣口紅。
實際上，大多數時候，一個産品究竟能不能大賣，和它本身的功能無關，和商家會不會炒作有關。
而炒作，又叫忽悠。
向父母兜售教育焦慮，向年輕人叫賣知識焦慮，和女人說瘦臉，和男人說壯陽……隻要找對了範廚師，人人都可以是趙本山。
而在所有的産品中，藥，絕對是最特殊的一種。
02、中國的神醫和神藥
治瘸、治癱、消除癌細胞如砍瓜切菜的氣功大師嚴新就是一個賣東西的好手。
（“氣功大師”嚴新）
當年嚴大師在首體作報告，門票能賣到100元。買不上票的人，可以去聽他的“帶功錄音帶”。盜版的還不行，因為沒授過氣，你買回家也沒用。[1]
如此操作手法實在是讓人佩服，《風暴眼》記得，上一次這麼幹的人，還是賣贖罪券的利奧十世教宗。
當然，嚴大師的錄音帶之是以能夠大賣，是有硬實力去支撐的。
嚴大師的精彩履曆包括但不限于：
經過他的“氣功治療”，粉碎性骨折的病人瞬間痊愈，甚至能一口氣做幾個俯卧撐；
遠端發功，單人撲滅了1987年大興安嶺大火；
發功攔截原子彈；
通過向一名男子發功，準确診斷了他經常痛經的妻子的病情；
在深圳發功，由北京的實驗室試管監測到了發功結果。
這些現在看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的說法，在當時的氣功熱中竟然被大肆宣傳，幾乎沒有人質疑。
（“氣功熱”中的公園一角，人們在集體練氣功）
還好清華大學的時任校長張孝文心裡有分寸，在接到一心想當清華大學教授的嚴新發來的請求後，張孝文當着嚴新的面說：
“嚴新同志，我們可以聘你做教授。我們這兒寫了個聘書，也簽上我的名字了，但是得蓋章才能生效。我現在把聘書鎖在辦公室抽屜裡了，你發功，拿出來，我就蓋章給你。”[2]
結果，嚴新當場尬住。
據說，後來嚴大師去了美國，也不知道美國人現在到底看清楚嚴大師的本來面目沒有。估計應該看出來了，否則，坐擁可以“徒手接原子彈”的嚴大師，美國有何理由去擔心“朝核危機”呢？
如果說嚴新大師是拯救世界的同時順手做神醫的話，那來自四川綿陽的胡萬林就是真正的專業版“神醫”了。
神醫必須有神方。胡萬林的神方就是“五味湯”（其中含有鹽、糖、醋、醬油、咖啡以及芒硝）。
據胡大師說，這份類似于菜單的“五味湯”神方是自己悟出來的——1963年在山上碰見的一個老人傳授給了他“自然大法”，之後又在一處山洞裡撿到一部醫學經書，并從中悟出“五味湯”。
胡大師說的真好，要不是國中看過幾本武俠書，《風暴眼》真就信了。
不難看出，胡大師的五味湯裡和藥最搭邊的就是芒硝了。不論什麼人，患什麼病，胡萬林都會在熬好的藥裡加上大把的芒硝。而芒硝是什麼？芒硝又名元明粉，學名硫酸鈉，在中醫上叫強瀉劑，成年人常年用量不超過10克。
胡大師出事之後，在接受郎永淳采訪的時候，胡萬林說，芒硝就是食品，也可以作為藥物，自己吃的時候一次吃兩三斤、三五斤，而在給病人治病的時候，則會用一兩斤。
病人在吃了芒硝之後會出現嚴重的上吐下瀉，而胡萬林給這種症狀起了一個非常具有哲學意味的名字——吐故納新。
胡萬林自己也說，自己最喜歡看得書是《道德經》，郎永淳問他，“你看的《道德經》是誰寫的？”
胡萬林說，是太上老君。
郎永淳還問道：“你認為你治好了艾滋病嗎？”
胡萬林說：艾滋病算個屁。
不過，就是這位自稱治愈艾滋病的胡大師，最後行醫的結果卻是：
146人，死亡。[3]
如果說胡萬林用芒硝治病是化學版“絕命毒師”的話，那張悟本就是平易近人的“鄰家大叔”了，因為張悟本要柔和得多。他說，“廚房就是你家的藥房，隔壁的菜市場就是最好的醫院。”
在菜市場琳琅滿目的菜品中，張悟本最中意的食材有三個：綠豆、長條茄子和洋芋。而最高端的食材，往往都是用最簡單的烹饪方法：茄子洋芋生吃，綠豆熬湯。
“生吃長條茄子就等于吃降脂藥，它不僅吸油，治血脂黏稠，還能治惡性良性腫瘤。”
“過去中國人也長瘤子，為什麼都慢慢化沒了？用的方法就是綠豆湯。”
而在自己因為腦梗住院之後，張悟本告訴媒體，自己還是要靠食療治病，少油少肉，“天天吃生洋芋。”
03、永不消失的“神醫”們
張悟本之後，中國神醫屆再無大師級人物，但是魑魅魍魉卻遠遠沒有消失。
一位名叫“薄涼少年呀”的up主曾經在 B站上制作了一期名為“神醫宇宙”的鬼畜視訊，在這段2分鐘的視訊裡，各式各樣的神醫們，穿着各式各樣的民族服飾，推銷着各式各樣的神藥，不過，他們都有一句共同的台詞：
神醫這麼多，祖宗都快不夠用了。
在這個視訊裡，有打着中醫中藥旗号的“雄鳳山”雄氏老方風濕骨康片；打着苗醫旗号的“劉洪斌”藥王風痛方 ；打着蒙醫旗号的“烏仁吉”丹神定喘； 還有打着藏醫旗号的“索朗次仁”藏福康；甚至還有打着維醫旗号的“阿古力”三神定喘。[4]
他們能治風濕、平心梗、通血栓，破解世界醫學難題，每一個産品都是足以獲得諾貝爾獎的突破性成就，每一個秘方都是“輝瑞看了會流淚，默克看了會沉默，不轉不是阿斯利康”的長壽秘訣。
《風暴眼》不禁感歎：我們有如此多的硬科技，還怕什麼“卡脖子”？
實際上，并非隻有這些電視購物上的神醫們會“噶韭菜”，就連商界響當當的人物，同樣難免在推銷産品時嘴瓢。
董明珠說，“格力電鍋比日本的還要好。血糖高的人，買專用電鍋，保你敞開吃，血糖不升高”；
李嘉誠說，自己吃了Chroma Dex 之後“感覺回到了20多歲”；
廣藥集團董事長李楚源說，“喝了白雲山闆藍根，不用戴口罩……”
（廣藥集團黨委書記、董事長李楚源）
這些驚人之語并不是遙遠的談資，而是最近幾年上演過的現實。
“嘉誠贈我不老藥，明珠降糖電鍋。最喜廣藥闆藍根，喝完不用戴口罩。阿膠驢皮千年煮，仔癀一包萬元高。股價一年三四倍，十有八韭挨鐮刀。”
04、為什麼神醫神藥永不消失？
“神醫神藥”為什麼永遠不絕？
因為這是一片極具誘惑力的市場。
2017年，我國健康産業規模是6萬億元，2020年達到了8萬億元，而2030年，這個數字将達到16萬億元。
不可逆轉的老齡化後續還将為這個市場不斷地提供使用者，根據世界銀行預測，2050年中國65歲以上老齡人口将達到3.31億，占總人口的23.91%。
而具體到“神藥”頻出重災區——保健品市場，同樣是一個堪稱藍海的市場，根據《慈善公益報》的調查：我國每年營養保健品的銷售額超過2000億元，其中老年人消費者占了五成以上。
讓“神醫神藥”屢禁不止的還有其中蘊藏的暴利空間——2020年，安徽合肥破獲了一起制售假冒保健品案，不法分子購進假冒藥品原材料每粒僅幾分錢，通過包裝後對外售價幾百元，暴利程度難以想象，而且4年銷售近10000單！20多個省市家庭被坑害！
而在更早之前的2017年，江蘇常州破獲的一起保健品詐騙案中，僅2017年一年，銷售額就達到10億元。
在制造“神醫神藥”現象的過程中，媒體的傳播成為極為重要的一環。
因為有暴利可圖，是以“神醫神藥”們就有了很強的廣告投放動力，願意付出高昂的推廣費用，而這對于近些年面臨生存困難的電視台來說，無疑有着強大的吸引力。
據研究機構統計，2020年電視頭部行業刊例花費前五類的品類分别為食品、飲料、藥品和酒精類飲品。而在食品品類中，增幅最高的就是保健類食品，達到35.3%！
實際上不僅僅是野生的“神醫神藥”們在花大力氣做推廣，對于一些正宗的老字号品牌來說，推廣費用也一直是居高不下。就以廣譽遠來說，最近3年的營收從16億多一直下滑到11億出頭，但銷售費用卻一直是非常“平穩”地居于高位——2020年，廣譽遠營收滑坡至11億元出頭了，可銷售費用反倒比2019年還高出4000萬元，達到5.84億元。
一邊是暴利吸引着廠商源源不斷地制造“神醫神藥”，一邊是電視台不遺餘力的宣傳，這就是 “神醫神藥”們一直在嚴管之下仍然可以不斷抛頭露面的原因。
還有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為什麼看起來明顯虛假的“神醫神藥”宣傳，卻仍然有不少人樂此不疲地跳入坑中？
答案就藏在王小波25年前的一句話裡。
1996年，面對越來越多的氣功熱和民科熱，向來推崇理性智慧的王小波實在看不下去了，出面怒怼寫了很多氣功書的柯雲路，說他寫的書都是垃圾。10月，王小波寫公開信說：“中國人裡知道柯雲路的人多，知道愛因斯坦和相對論的人少，這是一種絕頂的悲哀。”
的确，缺乏科學素養，為“神醫神藥”們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可收割的資源。
2010年，在張悟本事件發生之後，時任衛生部辦公廳副主任、新聞發言人的鄧海華也說，中國隻有6.48%的居民具有健康素養，是以才有這麼多人去盲目相信社會上這些不科學的所謂養生保健的資訊。
而從第九次中國公民科學素質調查結果來看，我們的科學素質仍然有着很大的提升空間。
2020年我國公民具備科學素質的比例隻有10%多一點，人才紮堆的北京和上海也不過24%，而2015年中國具備科學素質的公民僅有6.2%，有19個省甚至不到5%。
很遺憾的是，我們現在還生活在一個“熟雞蛋可以返生”、“愛因斯坦相對論大錯特錯”、“茅台可以護肝壯陽”的輿論氛圍中。
一邊是罹患病痛的身體，一邊是高攀不起的醫療資源，耳邊又一直萦繞着商家勾人心魄的謊言——他們會告訴你，你上火了，濕氣重，脾胃虛寒——于是，越來越多的人一頭栽進了這個迷魂陣裡。
難怪有人戲谑，“中國人體内有祛不完的火，除不盡的濕。真正能夠除濕的方法隻有一個，火化。”
知乎上有人提問：最懂養生的中國人為何并不比外國人長壽?
有人回答：中國是需要治病的在養生，需要養生的在作死。
2009年，作家慕容雪村潛入了江西上饒一個傳銷團夥，并在裡面生活了23天。他潛伏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搞清楚“為什麼一個愚蠢的把戲竟能欺騙如此多的人？”
第二年，慕容雪村出了一本書，叫《中國，少了一味藥》。
這味藥，叫常識。
[1]《騙子燒不盡，大師吹又生》，宅總有理，2019.07
[2] 《“氣功大師”嚴新現形記》，中國科學報，2013.08
[3] 《中國法院裁定胡萬林非法行醫有罪囚15年》，聯合早報，2014.11
[4]《被年輕人起底後，“神醫”免職》，南方新聞網，20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