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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心武:和葉廷芳聊巴洛克建築

一位小我兩輪的朋友跟我通電話,提及葉廷芳在今年9月27日去世,感歎:“他對卡夫卡的譯介,是我青春期寶貴的文化滋養。你跟他那麼熟,應該寫懷念文章啊!”是該寫。但這兩年像他那樣,于我是兄長輩,而且有交往的文化人,竟有接二連三仙去的,有的,如從維熙,我馬上寫出悼念文章;有的,如邵燕祥,找出了他前年寫給我的信,再讀,卻一時不願輕率下筆;有的,如沈昌文,去世後立即有懷念文章見諸報端,共情之音,已有表達,涉及我倆之間的事,可以在今後的大回憶錄中提及……葉廷芳麼,我們來往最密切的時間段,是在上世紀最後那十年,近十幾年聯系少了,但互相的惦念之情,應該是對等的吧。

劉心武:和葉廷芳聊巴洛克建築

上世紀最後那十年裡,我們一度住得比較近,都在北京東南的勁松小區,不過,我住的那棟樓,在盡東頭,他住的那棟樓,在盡西頭,走路來往,比較費勁,互相拜訪,都是騎自行車。

廷芳兄對德國文學的譯介,也滋潤着我。其實他的修養不僅展現在文學方面,他對德語領域的音樂家,對歐陸的建築藝術,都有研究,其見解、心得,都有散文随筆呈現。我們兩個,一度都被京城的建築界容納,一些建築界的論壇活動,我們都被邀請參加,也都曾做過發言,揮灑自己在建築藝術方面的見解。

因為聊得多了,互相看對方公開發表的文字也多了,共鳴反而不那麼令我們興奮了,分歧一現,讨論起來,乃至争論起來,滋味就濃郁了,認對方為談伴的快感就增強了。

有次交談中,廷芳兄問,是質問的口氣:“心武,你的發言,你的文章,我發現一個問題,對西方古典建築,你對羅馬式,哥特式,以及後來的浪漫主義,乃至近代化繁為簡,簡到幹脆搞方盒子的包豪斯式,都不吝贊歎之詞,甚至于,我記得你有次發言中,對洛可可式,那種奢靡繁瑣的風格,都予以容納,那你為什麼幾乎隻字隻句不提巴洛克式?哼,别人忽略過去,我饒不過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呀!隻有最佳談伴,才能如此興師問罪!我就很高興地跟他從實招來:“受刺激啦!”我跟他說,我上高中的時候,課程裡有制圖課,需要用鴨嘴筆等工具,用墨線繪制出橢圓形,不知怎麼搞的,别的同學繪制起來似乎都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卻無論如何畫不成,下課鈴響,同學們紛紛輕松交上作業,我氣急敗壞将未成的制圖撕毀,老師當場宣布給我一個2分(當時實行5分制),這個少年時代的陰影,使我對任何橢圓的東西都無法産生美感。記得我1984年第一次去德國,巴洛克式的建築雖最早出現在意大利,但後來在德語地區大行其道,德國漢學家朋友帶我去欣賞一處典型的巴洛克式建築,立面高處中央就是巨大的橢圓形造型,雖然那德國朋友喋喋不休地指點着跟我解釋那種美術學追求的妙處,我卻隻盼快些離開,多看看科隆大教堂那種哥特式建築……廷芳聽了先哈哈大笑,笑完卻又嚴肅地議論:“西方心理學,多有研究童年心靈陰影如何影響人生程序的,你這又提供了一個生動的個案。怪不得。Baroque來源于西班牙語及葡萄牙語裡的barroco,是變形的珍珠的意思,珍珠本該是正圓的嘛,變形了可不就橢圓了,這種建築的造型模式,的确大量使用橢圓、菱形、大曲線……你在巴洛可式建築上的審美逆反,原來是有心病呀!”我就跟進議論:“搞建築評論,應該摒棄個人的私密心理、偏執趣味,秉公而論。畢竟,美,還是有客觀标準的。其實在我青少年時代,對北京的兩個劇場建築,還是挺欣賞的,一個是王府井附近,東華門外的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它現在還在,雖然經過多次改建,立面大體還是巴洛克式。另一個在南城珠市口,原來叫開明劇院,一度叫民主劇場,立面也是巴洛克式,現在因擴充馬路已經拆除,但有照片留下。”廷芳兄颔首:“我也有印象。”我又議論:“其實上世紀1915年,當時北洋政府委托德國人羅思凱格爾改建正陽門箭樓,添建水泥平座護欄和箭窗的弧形遮檐,側面增添西洋圖案凸雕花飾,1916年竣工,現在重修,也還保持那種面貌,我覺得,箭窗的弧形遮檐,側面增添的凸雕花飾,應該也具有巴洛克式的韻味,看起來蠻順眼的。”廷芳兄呵呵笑:“羅思凱格爾要是使用橢圓形,你也還覺得順眼嗎?”

劉心武:和葉廷芳聊巴洛克建築

那幾年,有時我會去他家彙齊,一起騎車奔赴某個建築界的研讨會,他當着我的面,僅用一條右臂,麻利地穿西裝、紮領帶,下樓後,也僅用一條右臂,利索地開車鎖、推車、騙腿上車、扶把前行……他比我帥,真是翩翩王子,一路騎到活動地點,他比我受歡迎。

有人私下問過我:“葉廷芳那條左臂是怎麼沒有的呢?你該知道吧?”我不知道。我未問過,也從未有過問之心,我跟他在一起時,也從不對他的缺臂投去特殊目光,更不會贊歎他一臂具有雙臂功能。廷芳仙去,我又痛失一個談伴。倒是可以在靜夜裡,再反刍一下在長安街那被戲稱為“水蒸蛋”的國家大劇院設計方案确定後,他在某次建築界座談會上的精彩發言,他的美學造詣,他的藝術通感,他的博大胸懷,他的如珠妙語……

2021年10月6日

(劉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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