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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文瀾先生曾言:“‘五四’運動以前二千多年裡面,所謂學問,幾乎專指經學而言。”作為研究儒家經典的學問,經學在各個時代也呈現出不同的思想風格,它興盛于兩漢,變革于宋代,複興于清世。清代的主流學術為經史考證學,它是繼漢魏經學和宋明理學之後,主張“回歸原典”,“以複古求解放”,對儒家傳統學術和思想文化加以整理和總結的內建之學,其主要标志便是乾嘉時期考據學派的興起,以及《四庫全書》及其《總目提要》的成功編纂。今人常言“乾嘉漢學”一詞,也是以而得以确立。

在乾嘉漢學的名義之下,自來又有“吳派”、“皖派”和“揚州學派”的争議,形成以地域為标尺的三個學脈體系。但三派之間有一定的時間差,其關系又交叉、消長而融合。其中,居中執要的“皖派”承上而啟下,在治學的思想和方法、成就與地位方面,也最具特色與影響,自然也就成為乾嘉時期考據學三派的核心與主力。
一 “皖派”的成因與特色
乾隆帝立朝之初,即以稽古佑文、崇儒重道為首要,強調“學問必有根柢,方為實學。治一經必深一經之蘊,以此發為文辭,自然醇正典雅”。随着四庫館的開設及《四庫全書》的輯成,漢學考據之風漸臻極盛。而此時江南地區的鄉野學術,也正上行而下效,尊經複古,崇尚經術。
梁啟超曰:皖南為故朱子産地也,自昔多學者。清初有歙縣黃扶孟治文字學,專從發音上研究訓诂;雍正間則休甯程綿莊、歙縣黃宗夏皆學于李恕谷,而宗夏兼師王昆繩、劉繼莊,顔李學派之入皖自此始;同時有休甯汪雙池以極苦寒出身,少年乞丐庸工自活而遍治諸經,以程朱學為制行之鹄,又通音樂醫方諸學;宣城梅勿庵崛起康熙中葉,為曆算學第一大師,其弟和仲、爾素,其孫循齋并能世其學。而集其成者為江慎修,蛻變而光大之者則戴東原(參見《飲冰室文集·近代學風之地理分布》)。
區域性的人文環境往往是影響和成就一代學術大師的重要因素。徽州地處偏僻,卻鐘靈毓秀,群山所環之中,民風樸惇而廉勁,學風堅實而條理。黃生的文字訓诂、徐文靖的曆史地理、梅文鼎的天文曆算、方以智的質測通幾、程廷祚的躬行實踐、江永和戴震的經術緻用,這些人大多終生布衣,所學直核通貫,出乎流俗。
戴震自述:“吾郡少平原曠野,依山為居,商賈東西行營于外,以就口食,然生民得山之氣質,重矜氣節,雖為賈者,鹹近士風。”(《戴節婦家傳》)徽州人為了圖謀生存,科舉仕途和四處經商便成為主要的手段和途徑,故其民勤苦善治生,學者也少為裨販,涉曆南北,闾裡奸邪、米鹽瑣細盡知之,其堅韌刻苦的性格和铮铮鐵骨的“徽駱駝”精神,“蓋地理感化使然也”。
乾隆初年,歙縣富商汪氏的不疏園就曾孕育出了一批笃志好古、崇尚經術的學者,其中“傳江氏(永)之學者,首稱休甯東原戴氏震,歙松麓汪氏肇龍,及鄭氏牧、程氏易田、汪氏在湘、方氏希原、金氏蘂中,六七君子皆知名”。可以說,“皖派”學術既是儒學本身内在發展的結果,也與明清皖南地域文化的積澱和徽商經濟的繁榮有着密切的關系,更多的還是與朝廷的意識形态同步契合的結果。
地域文化的熏陶與激發,對學者思想理念和治學方法的形成定有相當的影響。從宋代的朱熹、程大昌,到明代的朱升、程敏政,再至清代的江永、戴震,清晰地顯露着徽州地域儒家思想發展的一脈相承。随着時代的發展,程朱理學“詳于論敬而略于論學”的弊端也日益凸顯,徽州學人也與時俱進,“厭棄主觀的冥想,而傾向于客觀的考實”,專力于朱子“格物”一路。
故江、戴之學由國小而入經學,“由訓诂而求義理”,并緻力于天文曆算之法、推步測量之方、宮室衣服之制、鳥獸蟲魚草木之名、音和聲限古今之殊、山川疆域沿革之由、少廣旁要之率、鐘實管律之術。
如《清史列傳》對于徽州學者的總體評價皆指向其國小、曆算和典章制度方面的貢獻,認為江永之學“凡古今制度及鐘律聲韻,無不探赜索隐,尤深于《三禮》及天文地理之學”,其《禮書綱目》和《推步法解》很早就為朝廷所征用;戴震學術“由詞以通其道”,而持之最力則在于禮學、數學與輿地,其《勾股割圜記》與《考工記圖注》首為紀昀所青睐而得以及時刊刻;金榜的《禮箋》一書,“大而天文、地域、田賦、學校、郊廟、明堂,以及車旗、服器之細,貫串群言,折衷一是”;淩廷堪治學“無所不窺,于六書、算曆,以迄古今疆域之沿革、職官之異同,靡不條貫,尤專《禮》學”,其《禮經釋例》、《燕樂考原》成為清代禮制和樂法研究的扛鼎之作。
尤其是程瑤田,生平潛心實學,尤肆力于古器物的鑒别,由六書九數貫通考古,成為近代以來金石考證之學的先驅。其全部著述題名《通藝錄》,收書二十餘種,内容不外乎名物訓诂、制度象數、天文地理、谷食服飾之類。他不取“通經”而用“通藝”,其中之深刻用意也不言自明。
由此可見,“皖派”學者的學術起點和重點大都在于實用性質的字學、算學和禮制之學,他們首先是國小、曆算和禮制學家,其次才是經學家、哲學家。他們走出徽州後,首先以自然科學的成就顯揚于世,成就大家,引領風氣。與其過多關注于吳、皖兩派思想方法的“求古”、“求是”之别,毋甯檢討一下其間治學領域上的顯著不同。
其次,“皖派”學者大多“亦儒亦賈”,“賈而好儒”,這種先治生,後治學,先“術”後“學”的人生艱途,本是生活環境所給予,卻為其學術的經世緻用埋下伏筆。錢穆對此曾有獨到見解:徽人居群山中,率走四方經商為活。學者少貧,往往操賤事,故其風亦笃實而通于藝。徽學原于述朱而為格物,其精在三禮,所治天文、律算、水地、音韻、名物諸端,其用心常在會諸經而求其通”。錢氏所言,良有以也。
作為朱熹的鄉邦後學,“皖派”學者确乎“從尊宋述朱起腳”,不僅着力于“道問學”,也同時銘記“尊德性”。他們繼承宋儒疑古考實的人文統緒,注重客觀實證,主張“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聖賢之義理明;聖賢義理非他,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由此而超越漢宋、陸王之辨,“舍名分而論是非”。
譬如,江永撰述《禮書綱目》,以傳統的吉、兇、軍、賓、嘉禮,突破朱子的家禮、鄉禮、學禮、邦國禮和王朝禮的格局,“以五禮标題,其下又用《儀禮》冠、昏為首。雖曰祖述朱子,實非朱子以禮教人、修齊治平之微意也”(夏炘《述朱質疑》)。江氏著述意在用探究原始儒學的禮制考證,來糾正朱熹《儀禮經傳通解》的“搜羅不備,疏密不倫”,以期回歸古聖賢的禮學秩序。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一書即由疏證理、欲、性、道諸字義入手,貫通孔孟聖賢經義,撰成“正人心之要”之作,“一方複活先秦之古學,一方又加以新解釋,此我國最近哲學上唯一有興味之事,亦唯一可記之事也”(王國維語),成為與朱熹、王陽明“平分位置的哲學界的革命建設家”。
程瑤田的《宗法小記》、《論學小記》和《讓堂亦政錄》等,也是以文字訓诂闡釋古聖賢的格物窮理、誠意中和之學,認為“中”為大學,“和”為達道,聖人之教,惟主于“讓”。即治天下者以禮不以理,禮辨辭讓,理辨是非;理足以啟争,而禮足以止争也。“聖人動容周旋中禮者,情極其和,而化其執一之理者也”。
可見徽州學者“通經緻用”和“反理學”的思想,确乎驗證了梁啟超“清學之出發點在對于宋明理學一大反動”的精到之言,也展示出“皖派”學者既具“人文的關懷”,又懷“科學的精神”,善于“把科學方法應用到人生問題上去”,不僅富有修齊治平的時代擔當,以實學開物成務,關心民瘼,且能以思想的卓越影響于當時,用學術經世之法為時代注入豐富的思想内涵,故梁氏贊之為清代學術“全盛期”的“正統派”之傑出代表。
二 “皖派”的名義與影響
梁啟超雲:“吳、皖派别之說,出自江氏《漢學師承記》,而章氏辨之尤嚴。”故“皖派”名義的出現直接受惠于章太炎,又可追溯至江藩的《國朝漢學師承記》。從江氏該書所分人物的篇卷來看,“吳派”、“皖派”和“揚州學派”之目确實已籠統呈現,其史料基礎也充分奠定,所言“至本朝,三惠之學盛于吳中,江永、戴震諸君繼起于歙,從此漢學昌明,千載沉霾一朝複旦”,也成為當時學術界對徽學特色的普遍認同。如姚鼐坦言“國朝經學之盛在新安”;段玉裁稱“國朝經學,首推徽州”;淩廷堪詩雲“國朝多通儒,吾郡尤粹深”。揚州學者更是秉承餘緒而齊聲宣揚,焦循曰:“近世以來,在吳有惠氏之學,在徽有江氏之學、戴氏之學”,且“徽州之學,自江文學永倡其先,戴庶常震、金殿撰榜、程孝廉方正瑤田踵而興焉”;黃承吉曰:“自漢晉以來,經學內建于本朝,而邃學者尤以徽、蘇兩郡為衆盛,即吾揚諸儒亦皆後出。”諸如此類的并世言論,俨然已肇“皖派”之說。
章太炎後出轉精,撰作《清儒》一文,認為清初學術雖有耆宿大儒屹立于世,“然草創未精博,時糅雜元明讕言。其成學著系統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吳,一自皖南。吳始惠棟,其學好博而尊聞;皖南始江永、戴震,綜形名,任裁斷”,且直言三吳“笃于尊信,綴次古義,鮮下己意”,皖南則“分析條理,皆缜密嚴瑮,上溯古義,而斷以己之律令,與蘇州諸學殊矣”。章氏的條分縷析也成為民國學界“褒戴貶惠”、“揚皖抑吳”之論,并以“作者”與“述者”、“求是”與“求古”作為其間高下優劣之定谳。
1924年,揚州支偉成衣缽章太炎之說,認為“清代學術以考據為中堅,其精至之處,殆千餘年所未有;若理學,則殊短發明,自不得如樸學之能卓然獨立”。又“因念清儒治學之法饒有科學精神,而淳樸之風尤足為後人矜式,益廣其範圍,輯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一書。複就章太炎先生炳麟商訂體例,斟酌去取,是書之系統淵源,乃益秩然就理”(參見《清代樸學大師列傳》之“凡例”和“叙傳”,嶽麓書社1998年版 )。
支氏博學而好古,枕經葄史而外,尤善考鏡學術源流,于是着力選取清代漢學考據一路,特為表彰其科學精神與淳樸之風。“全書起順、康,迄光、宣,凡曆三百年,分吳、皖、常、湘、浙、粵數派,區經、史、國小、地理、金石、校勘目錄、諸子、治事、曆算、博物各家,前列先導大師,後殿提倡顯達,都凡三百七十餘人”,從顧炎武到王先謙,“摘要胪陳,以存征信”。其中,以第五、六卷“皖派經學大師列傳”和“皖派經學家列傳”為主體,并領有“國小”、“曆算”、“校勘目錄”諸家,凡八十餘人,顯要地樹立了以黃生、姚際恒為先導,以江永、汪绂、戴震為大師,以金榜、洪榜、程瑤田、淩廷堪為主幹,以段玉裁、王念孫、“績溪三胡”、汪萊、俞正燮為中堅,以朱筠、紀昀、阮元為護法的學脈系統,建構起以地域特征為根本,兼以師承影響和志趣相近的樸學群體。其中特别之處在于不立“揚州學派”,而以任大椿、焦循、“寶應劉氏”和“儀征劉氏”等,歸之于“皖派”之赓續,稍為後世所争議。
但支偉成的如此做法,實乃遵循太炎先生的信劄垂示,即“儀征劉孟瞻本淩曉樓弟子,學在吳、皖之間,入皖可也。陳碩甫專守《毛傳》,尚與吳派不同。蓋吳派專守漢學,不論毛、鄭,亦不排斥三家。碩甫專守《毛傳》,意以鄭箋頗雜、三家不如毛之純也,仍應入皖”。其他如“寶應劉氏三世,既遵示移吳入皖”,及“張惠言師傳在皖,仍可入皖”等,皆可認定為對于章氏《清儒》一文的實證和具體化,以及對吳、皖分派和揚州學者群的派分處理。章氏作為清末漢學殿軍和古文經學的代表,所言自然是寝饋其間,切中肯綮。
如果說“揚州是徽商的殖民地”,那麼徽州與揚州兩地的學者也當屬密不可分。事實上,無論是“寶應劉氏”抑或“儀征劉氏”,也确實與“皖派”融合無間。如寶應劉氏一族,傑出者如劉端臨、劉寶楠、朱彬等,皆與“皖派”學者長久交好。
阮元稱“(端臨)先生所交遊,自大興朱學士筠、歙編修程晉芳外,休甯戴庶常震、餘姚邵學士晉涵、同郡任禦史大椿、王給事念孫,并為昆弟交。稽經考古,旦夕講論”(《劉端臨先生墓表》)。而寶楠《論語正義》和朱彬《禮記訓纂》更是私淑皖學而成不朽之作。儀征劉氏一族,更是自我标榜于“皖派”之下,并引以為榮。
劉壽曾曰:“乾隆之初,老師略盡,儒術少衰。婺源江氏崛起窮鄉,修述大業,其學傳于休甯戴氏。戴氏弟子以揚州為盛,高郵王氏傳其形聲訓故之學,興化任氏傳其典章制度之學,儀征阮文達公友于王氏、任氏,得其師說。風聲所樹,專門并興,揚州以經學鳴者凡七八家,是為江氏之再傳。先大父(劉文淇)早受經于江都淩氏,又從文達問故,與寶應劉先生寶楠切劘至深,淮東有‘二劉’之目。并世治經者又五六家,是為江氏之三傳。先征君(劉毓崧)承先大父之學,師與劉先生,博綜四部,宏通淹雅,宗旨視文達為尤近。其遊先大父之門,而與先征君為執友者,又多綴學方聞之彥,是為江氏之四傳。”
劉壽曾不僅統屬揚州諸學者入江、戴之門,且尤為強調自己是“江氏之五傳”,曰:“江氏(永)生于孤特,不假師承,猶且開揚州之風氣,以大昌其學術。今距四傳之時,淵源濡染,近不越十餘年,歲會月要,锲而不舍,其為江氏之五傳,蓋無難也,諸君子其志于是哉。”(劉壽曾《傳雅堂文集•漚宧夜集記》)至壽曾侄劉師培撰成《南北學派不同論》,更是祖述前言,避而不言“揚州學派”說,而自我納入“皖學”之餘脈。
鑒于揚州學者自隸江、戴麾下,“皖派”人數則勢必大增。支氏辨脈析流曰:“自戴震崛起安徽,皖派經師,頭角嶄露。顧其同學及弟子,率長于《禮》,獨程瑤田兼通水地聲律工藝谷食之學。及戴氏施教京師而傳者愈衆。聲音诂訓傳于王念孫、段玉裁,典章制度傳于任大椿。既淩廷堪以歙人居揚州,與焦循友善,阮元問教于焦、淩,遂别創揚州學派。故浙粵诂經、學海之士,大都不惑于陳言,以知新為主,雖宗阮而實祧戴焉。若大興二朱、河間紀昀,又均服膺戴說,後洊高位,莫不汲引樸學,皖派因益光大。曲阜諸孔,複傳其學于山左。武進張惠言久遊徽歙,主金榜家,乃取所得,流衍南方。晚近尚有俞樾、孫诒讓、章炳麟丕振墜緒。人才之盛,誠遠邁他派矣。”(參見《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叙目”)
至此,“皖派”譜系之源流,人數之衆多,影響之久遠,确乎社會所公認,學界所敬仰。此譜系與其稱為“學派”,毋甯視為“學脈”更為切合實際(派與脈為同源字,可通用)。是以,“皖派”的界定重在學術旨趣的相近,而不以地域為限,它是以江永和戴震為核心,以徽州為發祥地,逐漸向江浙燕冀之地擴散延伸而成的漢學研究群體。随着江、戴弟子和私淑同道的與日俱增和四處擴散,及至《四庫全書》開館之時,“皖派”群衆及其“淵乎古訓,缜密嚴瑮”的學風,已蔚成規模,由鄉野而登廟堂,成為乾嘉漢學的中堅力量。
三 “皖派”的明體與達用
乾嘉學者多以經學考證為職志,貫通經史,旁及百家,次及文字音韻、金石考古、天文輿地及曆算律呂之學,尤以“皖派”為突出。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通過與“吳派”的異同對比,來顯示“皖派”的治學思想與方法在清代學術史上的卓越地位與深遠影響,認為“皖派”是“清學”的真正代表,并非簡單意義上的“漢學”可以涵蓋,其治學領域也絕非以考訂故實和訓诂名物可以定性,實乃貫通古今中外之科學,為近代學術規模之全面開拓者。因為“它代表了清學派時代精神之全部,也為我輩學問研究之程式及近世科學賴以成立之規則也”。
然而,由于某些曆史原因,人們鄙視乾嘉漢學者埋首故紙,皓首窮經,認為是“專志精微,反緻陸沉;窮研訓诂,遂成無用”。對此,章太炎有所指正:學術無大小,所貴在成條貫制割;大理不過二途:一曰求是,再曰緻用,下譣動物植物,上至求證真如,皆求是耳。近人專守一術,诋他人為無用,此未知舟、車之異宜也。若以其所好,吡所不知,是為中德,乃兇德之首矣。餘雖無腆,固足以雪斯恥。王國維也在《國學叢刊序》中極力推崇乾嘉學術曰:世間學問既無新、舊,也無中、西,更無有用、無用之說。凡立有用無用之名者,皆不學之徒也。
阮元指出:政事之學必審知利弊之所從生,此與稽古之學異曲而同工,未有不精于稽古而能精于政事者也。對于純粹學者而言,有用莫若學在體國經野,考古時留心民生;志“為生民立命”,故以通經緻用為本。綜觀“皖派”學者,大多精通算術,明于曆法,尤重水利和方志研究。論天算,必切于官曹民事;論水利,必益于風物民用;撰方志地圖,必以山川物産田賦、民情風俗為首要。
如江永一生不事科舉,課徒之外,擅長制作器物惠及民生,“嘗援《春秋傳》‘豐年補敗’之義語鄉之人,于是相與共輸谷若田,設立義倉,行之且三十年,一鄉之民不知有饑”。他曾利用先進的數學和水地知識,在婺源江灣汪口村主持修建“曲尺堰”,以保障當地的防洪和灌溉。該堰與戴震在屯溪主持修建的“朱塘壩”一起,成為徽州地區的著名水利工程,時至今日還發揮着重要的儲水和排澇作用。
戴震嘗言:“興水利,除水患,從是求之,思過半矣。故兼及自昔以來引渠灌溉之法,築防疏之功,備詳其下,令衆山如一山,群川如一川,府境雖廣,山川雖繁,按文而稽,各歸條貫,務求切于民用。”(《汾州府志例言》)從中可見其通經博古以立身、格物緻知以治生的濟世情懷。同時,因為身處“西學東漸”的猛烈沖擊,此時的乾嘉學者也必然面臨時代的挑戰,隻有重視自然科學,博采西法之長,“存古法以溯其源,秉新制以究其變”,“師夷長技”,扶危濟困。
戴震常言:“君子或出或處,可以不見用,用必措天下于治安。”雖然其本人不曾為官,但在持身處世、辭受取與之節上,對其弟子以及同時人的影響都極為深遠。
如段玉裁铨得貴州玉屏縣,戴氏臨行告誡:想風氣未開,未必不可施政教也;裘行簡少從戴學,入仕後政績卓著,戰功顯赫,深受朝廷信賴,“赴永定河勘工,途次感疾,卒,上深惜之,優诏賜依一品例谥恭勤”;王念孫“精熟水利書,官工部,著《導河議》上篇,及奉旨纂《河源紀略》。川楚教匪猖獗,念孫陳剿賊六事,首劾大學士和珅。疏語援據經義,大契聖心”。他們皆從戴氏學而終有所成,“以經術飾吏治”,明體達用,建功立業。
章太炎是以而言:魏源深诋漢學無用,其所謂漢學者,戴、程、段、王未嘗屍其名。而魏源更與常州漢學同流,妖以誣民,誇以媚虜。如戴震所言,施于有政,上不呰苛,不無怨讟,衣食孳殖,可以緻刑措。徽州學者長于算學,善于考核,既非迂儒,也無清談,他們由窮鄉僻壤而起身,知識結構中除了儒家經典之外,更貯存了與生活需求息息相關的字書算學、婚喪禮儀、曆算測量、機械水利、律呂管弦之類的技藝之學。他們在堅守儒家經史之“體”的同時,又能突破“奇技淫巧”的傳統觀念,傾心于群眾的樸實之“用”,進而對于民生利病的關心、山川水地的考論,以及對後學德行政事的教育等方面,都能展現出求真、務實與緻用的精神。
其次,乾嘉漢學的确立乃至鼎盛,是以《四庫全書》的成功編纂為其标志;而此次大規模的修書工程,又以“皖派”學者為其中流砥柱。因為四庫開館之時,“吳派”的惠士奇、惠棟、沈彤和“皖派”的黃生、江永等碩儒耆宿已經去世,在世學者如江聲和餘蕭客等或因功名所限,未得入館;後起的“揚州學派”如阮元、焦循、江藩等年紀尚輕,未能參與。是以“皖派”學者戴震、金榜、洪梧、裘行簡、任大椿、王念孫、胡士震等則适逢其時,扛鼎揭旗,成為編纂陣營中的主體力量。
可以說,“皖派”學者為《四庫全書》奉獻了學識乃至生命,而這部巨著的成功編纂為“皖派”學者光耀門楣,也為乾嘉漢學派張大旗幟。就此而言,清代學術之光明,“皖派”學者與有功焉。
誠然,有清一代的學術形态從來就沒有統一過,既有漢、宋争名,又有文、史競勝,即便在乾嘉漢學如日中天之時,義理、考據、辭章、經濟、西學等也是旗鼓并進,各呈英豪。“皖派”學術雖然隻是乾嘉漢學群體中的一部分,也曾飽受過紛纭複雜的曆史評判,但其究心學術、明體達用的治學精神,“以複古為解放”、“為往聖繼絕學”的人生氣度,已經開辟諸多領域,引領時代學風,成為清代學術滿天繁星中的亮點。
可以說,“皖派”學者的卓越思想和治學方法,在今天仍具有深遠的曆史借鑒和啟示意義,雖有時而不彰,終曆久而不廢。他們留下的寶貴遺産也将永遠嘉惠士林,成為傳統文化不可分割的重要内容,尤其是他們“使後此治國學者,省無量精力,其勤固不可誣也。二百年來諸大師,往往注畢生之力于一經,其疏注之宏博精确,誠有足與國學俱不朽者”(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作者簡介:徐道彬(1966-),現為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教育部首批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國小、經學,發表論文百餘篇,著作有《戴震考據學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和《“皖派”學術與傳承》(黃山書社2012)等。
本文來源:近代史研究公衆号
轉自:日本漢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