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桤木帖

作者:向以鮮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蘇東坡貶谪黃州已三個年頭。這年春天,終于築成心愛的雪堂。他心情甚好,忽然想起三百多年前草堂在成都西郊落成時的場景,也想起杜甫詩中的桤木,那是他打小就熟知的一種高大蜀木。我們的東坡先生懷鄉病又犯了,他即刻揮毫書就杜甫的《堂成》:“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暫止飛烏将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這便是傳世行書名帖《桤木卷帖》,又名《書杜工部桤木詩卷帖》,澄心堂紙本,現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

詩中提到的桤木,我是熟悉的,童年時代,它便是我的觀察對象。在位于大巴山腹地的故鄉聶家岩,一棵碗口粗細的桤木,傲立于國小操場北邊靠近懸崖的地方。我經常攀爬上去,坐在較粗的一根樹枝上,翹首眺望對面煙霞山的落日和山中的神仙。桤木會散發出淡淡的氣味兒,很招螞蟻和一些甲殼蟲的喜愛。速生的桤木木質疏松,有一次,我差點從斷裂的樹枝上摔下來。于浩瀚的典籍中見到桤木,已是十餘年後上大學時的事了——一片茂盛的桤木林,從我酷愛的杜甫詩集中浮現。那一刻,突然對故鄉生出從未有過的敬意——即使在不為人知的偏僻之地,也會生長出詩意的生命。

插圖:周藝珣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冬天,杜甫一家避難入蜀。次年春天,詩人便在浣花溪西岸尋到一處宜居的地方,開始營建草堂。詩人不斷寫詩向朋友們覓求樹苗栽種。在寫給綿谷縣尉何邕的信中,他毫不掩飾對桤木的偏愛:“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複見幽心。飽聞桤木三年大,與緻溪邊十畝陰。”草堂周圍的綠植大抵齊了,隻有西邊還空着,成都本地人不斷向詩人建議:種見風長的桤木吧,要不了三年,就是一大片林蔭地。由《堂成》一詩可知,經過一番努力,杜甫終于建成一座兼有桤木和竹子的住處。從“桤林礙日”“籠竹和煙”來看,其時桤木和竹子都已長大成林。

蘇東坡一氣呵成寫完《堂成》,頓覺雪堂之内滿紙煙雲。一時間意猶未盡,接着屏息凝神,行雲流水寫下103字的跋文:“蜀中多桤木,讀如欹仄之欹,散材也,獨中薪耳。然易長,三年乃拱,故子美詩雲:‘飽聞桤木三年大,與緻溪邊十畝陰。’凡木所芘,其地則瘠。惟桤不然,葉落泥水中辄腐,能肥田,甚于糞壤,故田家喜種之。得風,葉聲發發如白楊也。吟風之句,尤為紀實雲。籠竹亦蜀中竹名也。”

這段涵蓋生物特性和文化屬性的跋文,顯示出蘇東坡廣見洽聞的博物學知識。其中提到了當時“桤”的讀音——“欹仄之欹”。千年過去了,這個字的讀音依然未變。跋文中談到桤木的功用——散材,三年速成,質地疏松,宜作柴火。東坡還注意到桤木的獨特性——桤木之下,土地不會因其碩大的樹葉遮擋而變得貧瘠。它春天發芽,秋冬落葉,肥厚的葉子腐爛于泥水中,成為上好的肥料,深受農人歡迎。最後,東坡還談到桤木的審美屬性——葉子未落時,高大的桤木會在風中發出白楊樹一樣動聽的聲音,杜甫就在詩中有“吟風葉”的表達。那種聲音,我在聶家岩聽到過。原來,桤木還是一種具有音樂性的樹木。

《桤木卷帖》的跋文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關于桤木生長的地理空間——“蜀中多桤木”。在時代早于蘇東坡的宋祁所著的《益部方物略記》中,也提到桤木适合在蜀地生長,百姓最愛種植,兩三年就伐為柴薪,長得快,砍得快,人們從中獲得諸多好處。與蘇東坡同時代的王安石,有一天收到秀才薛肇明贈送的一棵來自成都錦江邊的桤木苗,欣喜之餘寫詩紀念。蘇東坡在寫給王安石的一首詩中提及那株蜀中桤木:“斫竹穿花破綠苔,小詩端為覓桤栽。細看造物初無物,春到江南花自開。”

清代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指出,桤木實際上就是《山海經》中單狐山上的“機木”。漢代蜀人揚雄《蜀都賦》中即有“春機楊柳,褭弱蟬杪”的描述,“機”為古字,“桤”為今字,說的是同一種樹。春天來了,桤木和楊柳一同蘇醒變綠,過了些時日,蟬子們便開始在柔軟的桤木或柳樹的樹梢上發出好聽的鳴叫聲。按照蜀中近代碩儒蒙文通先生的考證,《山海經》(尤其是《山經》部分)本為古蜀人所著,那麼,單狐山上的“機木”或許就是蜀中的桤木。在晚唐詩人薛能的《春霁》中,我們又一次見到了桤木:“久客孤舟上,天涯漱曉津。野芳桤似柳,江霁雪和春。吏叫能驚鹭,官粗實害身。何當窮蜀境,卻憶滞遊人。”寫的還是“蜀境”中的春天風物。

蜀地的詩人,或來過蜀地的詩人,常常會寫及桤木。蘇東坡本為蜀人,自然愛蜀地之草木,他可能是杜甫之外最喜歡桤木的詩人。這種喜歡既緣于桤木與蜀地的密切關系,亦緣于他對杜甫的熱愛。那首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觀的詩,明面兒上是寫給朋友,實際上是寫給心中的杜甫,是以一開篇就是“拾遺被酒行歌處,野梅官柳西郊路”。“野梅官柳”來自杜甫作于成都的五律《西郊》:“時出碧雞坊,西郊向草堂。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東坡在詩中還提及一種名叫“芋魁”的食物,杜甫草堂南邊的一位鄰居就種植過:“錦裡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不全貧。”(杜甫《南鄰》)接着,我們就在詩中見到了令杜甫和蘇東坡心心念念的桤木,聞到了桤木的氣息。

陸遊不是蜀人,由于宦蜀多年,他在詩中數次言及桤木,詩句也總與杜甫有着内在的關聯。其《園中作》寫道:“著書增水品,披句覓桤栽。”在翻閱詩文時,他想象着自己的園子如草堂般栽下一片桤木。陸遊最後一次在詩中提及桤木:“無日桤林無墜葉,有時燕戶有新雛。”這讓人想到“頻來語燕定新巢”。杜甫詩中的桤木,成了一片蔥茏于後世詩人頭頂的綠蔭。

蜀中作家蔣藍在一篇關于桤木的随筆中,憶及一樁文學舊事。1940年夏季,西南聯合大學國文系教授朱自清抵達成都,居住于東郊宋公橋報恩寺的三間茅草屋。次年夏季,朱自清從九眼橋碼頭棄岸登舟,入錦江,經江口、夾江、嘉州,再行至宜賓上岸,轉行川滇山道進入雲南。抵達昆明後,他在一封緻成都友人金拾遺夫婦的信件中,描述自己順錦江而下的感觀:“江口以上,兩岸平原,鮮綠宜人。沿河多桤木林子,稀疏瘦秀,很像山水畫。”今天的成都,桤木林難覓了,但時而還能見到桤木,它依然是具有代表性的蜀地風物。我曾在青城山中見過一棵百年巨桤,它以自身的頑強和壯麗向世人證明,速生者也能獲得永生。

那些給異鄉人杜甫、陸遊、朱自清,以及蜀人蘇東坡帶來無盡清涼和慰藉的桤木,仍活在詩歌與書帖中,願它們也永遠立于廣袤的大地上。

《光明日報》(2025年04月04日 0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